到玉清苑门口时,一弯新月已挂在如水天空。
玉清苑的朱红大门,此时仍大大敞开着,可以看到院内一顶石屏,上刻一副栩栩如生的双龙戏珠图。
与宁远王府门前的冷清不同,玉清苑门前花红柳绿,杂役们进进出出,兀自忙碌着。
高高的门廊上两个大红灯笼,分外显眼。
“让让让让,爷们正忙着,别挡着路!”一个尚且稚嫩的男声从背后传来。
原是我这大包袱,挡住了一个小厮。
我稍稍往一旁让了一让,看那小厮,朱红短衣,黄色腰带,正搬了一大盆花伫在我的右侧。
“看什么看,穷酸货!”那小厮言语污秽,骂骂咧咧地就要进去。
我微微牵了牵嘴角。
“啪!” 一记马鞭抽在了那小厮屁股上。
小厮吃痛,急急放下花盆,捂着屁股转过身,横眉怒目望着我。
见他张嘴又要开骂,我再次一挥鞭,“啪”,这次马鞭抽在他的手上,他跳将起来,忙搓着被打痛的手,再不敢还嘴,只狠狠瞪着我。
我将马鞭斜斜扛在肩上,歪头笑看他。
周围的杂役见状,纷纷从我二人身边绕道而走。
只一个年老的杂役过来,对着我道:“姑娘,你是外地来的吧,若要投宿,往北再走二十里就有客栈,我们苑里明日要迎贵客,此刻都忙着,言语处有得罪的地方,还请担待些。”
说着忙给那小厮使眼色,示意他快些走。
那小厮本来不服,但一看我手上马鞭,便也重又端起花盆嘟嘟囔囔地去了。
我那两鞭只意在让他吃痛,并未真的伤他,所以,他几乎是飞奔着跑走了。
我今日穿着上次去见小九他们的那身衣袍,这穿着在小九看来就是锦衣华服,但是在这滦王府,即使只是个别苑,也显得极为寒酸。
加之我又背着一个硕大包袱,被误会是投宿不成反而借机伤人的恶女,也是难免的。
于是,我从腰间拿出那枚玉佩,那是上好的羊脂玉,手感温润,玉佩一侧有一个蝇头小字:滦。
这杂役一见,脸色大变,手指着我:“你、你……姑、姑娘稍等!”
语毕,便连滚带爬地跑入了府里。
我有些纳闷,这滦王的玉佩,有这么大威力?还是,真正骇人的,是滦王本身。
只片刻功夫,只见府内急惶惶地跑出着深色家丁服的两人, 行至我跟前,立刻长拜下去。
“锦瑟姑娘恕罪,王爷说过您明日才来,故而我们未曾迎接,还请您莫要责怪!”
看那二人惶恐之相,我着实有些讶异。
我不过是提前来了一晚,他们如此紧张作甚?我内心反而有些不安了,急忙让他们起来。
早有一人牵过我的马,又有一人来接我的包袱。
此时,一个侍卫打扮的人已骑着快马,去城里禀报滦王了。
我未曾想过,在滦王的玉清苑,我竟会有如此高的待遇。
或许,我是在宁远王府被冷落惯了罢。
二人带我进了玉清苑,我这才算实实在在地震惊了一把。
绕过石屏,竟是一方大水池,水池边各色花朵争奇斗艳,与池上曲廊相映成趣。
脚下一忽儿是各色碎石,一忽儿是白玉石板铺就的小路。
走过一个翠竹掩映的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
月洞门两边连接着朱红的长廊,长廊旁种满了各色竹子,给长廊形成了道天然屏障,两道长廊交界处,有一栋朱红楼阁,楼阁下的院子里,有石桌石凳数个,旁边一架秋千,正在月夜清风中悠悠地来回荡着。
“锦瑟姑娘到了!”那二人对着楼上高声喊道。
话音未落,便从楼上下来一排婢女,一色的粉色衣衫,白色束腰。
我不禁呆了。
我何时见过这种场面!
到了跟前,她们一起对着我盈盈下拜,为首的婢女柔声道:“姑娘,楼上已帮您打点好了,您可以安歇了。”
我疑惑地望着,滦王,请我来他的府里,到底是何意?
那婢女见我不动,忙道:“这毓芳阁是王爷吩咐,专程给姑娘收拾下的,姑娘若是不满意,直接吩咐婢子便是。”
见她说的诚恳,我才举步,随她一起上了楼。
进得门来,一阵清淡的花香扑鼻而来,原是房里用了熏香。
房间迎门处是一张书案,笔墨纸砚放置其上,一旁刚刚插好的花,正散发淡淡幽香。
书案右边,白色和绿色的纱幔隔开了卧具,里面一张楠木雕花大床,围着金丝淡青纱幔,着实华贵无双。
床榻靠窗一边是一面梳妆镜,上面各种胭脂水粉,眼花缭乱。
此时已近深夜,这房内仍烛火通明。
这里宁远王府相比,实在是华贵太多。
屏退了丫鬟们,我方安静坐在案几旁,将那大包袱一层一层地解开。
成灏也不知花了多少工夫,居然将惊云弓包了十几层,每一层都是绑的密密匝匝,直花了一刻钟,惊云弓方完全出现在我面前。
我轻轻抚着弓身,看着上面精细雕刻的流云,心思流转。
半晌,我重又拾起几片布帛,将弓细细包好。
我将它压在了被子下面。
成滦,他手上沾着我父母村人的鲜血,背负着无数将士的安危,甚至,华年、郁姐姐、长生的死,都与他有关。他没有任何资格,让我使用惊云弓去护他!
在这淡香悠悠的房间里,我内心的愤恨,如火一般升腾。
灭了烛火,我在竹声沙沙中睡去。
突地,我被一阵喧闹惊醒,原来天光已经大亮。
躺在床上细听,原是有人在打骂仆役。
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哀嚎,一个粗犷的声音仍在一旁骂着。
蓦地,我的脸上变了颜色。从床上惊坐起来,拉开房门直冲楼下而去。
月洞门外,正跪着一个小厮,他满脸是血,正呜呜地哭着,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
朱红短衣,黄色腰带,正是昨日辱骂我,而被我鞭打的那位。
一个粗壮大汉本正自骂他,见我出来,忙行了一礼。
“姑娘,这小子昨日冲撞您,王爷已命我割去他的舌头,现特带他来向您请罪。”
说完,从手里甩出一样红色东西,那东西落在我的脚边,跳了两跳,便不再动弹——正是被割掉的半截舌头。
我胃里一阵干呕。惊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小厮呜呜地叫着,我不由得望向他,他张着的嘴巴里正汩汩地冒出鲜血,剩下的那半截舌头仍兀自上下蠕动着。
脸上涕泗横流。
我立刻别过脸去。
对那大汉喊道:“去帮他止血!”
那大汉领命,揪着小厮去了。
“呕——”我再也忍不住,张口吐了出来。
我重又上了楼,坐在镜子前,望着镜内那个脸色苍白的女子。
锦瑟,从今日起,抗争才刚刚开始……
笃笃笃,房里进来了几个人,是两个婢女,其中一个就是昨夜在楼阁下为首的女子。
她含笑向我行礼:“婢子翠菡,来伺候姑娘梳洗。”
她又指了指身后年岁稍小的婢女:“红玉,快见过姑娘。”
叫红玉的女孩子,期期艾艾走到跟前,向我行了个礼。
翠菡忙道:“姑娘莫怪,红玉刚进府不久,还不熟悉,婢子会慢慢调教她的。”
我微微点了点头。
便任由她们在我头上动作。
从铜镜里,我看到红玉一直在打量着我,目光闪烁而又复杂。
“滦王可是到了?”我轻声问道。既然他能处罚那小厮,想必此刻已经在这玉清苑了。
“滦王昨夜就已经到了,见姑娘睡了,就未上来打扰,”翠菡笑道,“王爷可真是护着姑娘呢,一听说阿黑冲撞了姑娘,立刻就让人拔了他舌头……”
听到这里,我胃里又是一阵难受。
翠菡估摸着是看出我面色有异,还当我是怪罪那阿黑,便道:“也怪阿黑自己,平日里嚣张惯了,这次栽在姑娘手上,也是他活该!”
“咝——”我倒抽一口冷气,原是红玉梳头时扯痛了我。
我皱眉看她。
翠菡忙拉她跪下:“姑娘恕罪,姑娘宽恕,红玉不是故意的。”
翠菡倒是个好心的。
我转过头,对着红玉看了半晌,方道:“你看似昨夜没睡好?”
红玉只垂着头不语,也不看我。
我却看到她双手紧紧握着,似是压抑着什么情绪。
心下已是了然,便挥了挥手:“你下去休息吧,这里留翠菡一人便可,今晚亥时我入睡时你再来伺候。”
红玉点点头,又朝我拜了一拜,方起身离去。
我望着她,一直到她走出房门,才转过身。
“你说她进府不久,她是何时进的府?”我问翠菡。
翠菡毫不犹豫便答:“她是五月二十三进的府,到今日有十五天了。”
“你怎会记得如此清楚?”
“怎会不清楚,五月二十三是王爷母亲箐嫔的寿辰,那日莫管家和阿黑出门采买,就带回来这么一个小姑娘,说来也怪,这姑娘自来后,不跟别人讲话,只跟阿黑亲近,约莫是受了什么惊吓。”翠菡絮絮地说着。
我静静听着,心下已有了计较。
又问了些翠菡关于玉清苑的事。
听到楼下有婢女喊道:“王爷请锦瑟姑娘去储香阁用饭。”
透过窗户望出去,但见一顶小轿停在院内。心中不禁冷笑:这滦王,当真是看得起我。
此时,翠菡也放下梳子道:“姑娘,好了。”
铜镜里的女子,鬓发如云,眉如远山。
我对着镜淡然一笑,眼波流转处,顿时眉眼生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