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芳阁,灯火通明。
待我举步进去,翠菡正在里面急急踱步。
一见了我,她匆匆过来拉住我的手,一脸焦急。
“姑娘,你要去西境?”
我打量了一眼她,一边在案前坐了,一边道:“你倒是知道的挺快!”
翠菡急道:“这么大的事情,你如何不与王爷商量?清河说,王爷他……他……”
我心里一紧,面上却仍是闲闲道:“他如何?”
“王爷自回府后,就在演武场掷着飞镖,面色甚是吓人,连清河都不敢与他说话!”
我只觉得心里一揪,顿然生疼。
只是,今天的这种场景,实在是容不得我与他商量。
我默默伏在案上,想着今日之事,又仿若看到他在殿上看我时的眼神,冰冷而又疏离。
只觉仿佛进入了梦里,所有的意识都离我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待我清醒过来,发现翠菡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
清风透过开着的窗,吹起纱幔。或许,成灏只是觉得,我脱离了他的掌控,心里不快罢了。
毕竟,从扶兰苑,到穆府,再到水云居和宁远王府,我曾是那么的依附于他。
如此想着,我方舒心了些。
是夜。
我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梦里奇异的声音纷至沓来,总是睡不安稳。
迷蒙中,只听窗棱咯地一声响。
我蓦地睁大了眼睛。月光正将房内照的透亮。
我立刻紧紧闭上双眼,假装熟睡。
是谁会在半夜潜入我的房内?
来人脚步轻巧,绝不可能是滦王。难道是我今日风头太盛,惹了仇敌?但怎的会来的如此快?
那人轻轻地走到我塌边,似是望着我,却并没有接下来的动作。
我悄悄睁开一只眼睛,一个娇俏身影正立在我的脚边,皎洁月光照在她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时正凝神盯着我。
“小天,怎么是你?”我忙坐起来。
正是骆澜天。
“锦瑟姐姐,听说你当将军了?”她立在原地不动,语气却不似平日里那般亲热。
我没有说话,她今日与往常有些不同。是以我不知她此言何意,也不知她如何如此快就知道了,更是拿捏不准她此时的情绪。
过了半晌,她才道:“姐姐可是跟了滦王?”
原来如此,她以为我要为滦王建功立业,看来,北坡仙平日里没少跟她讲朝廷政局。
只是,我还拿不准她此行的目的。
“小天,你觉得,我会唯滦王马首是瞻吗?”
“姐姐自是不会!”她答得急切。
我心里顿然一暖。
“小天,此次来找我,是你师父喊你来吗?”我试探道,心中有一个始终不愿相信的答案。
“是,但是我自己也想来看你的。”小天终于在榻上坐下。
“他,交代你试探我的态度?”
小天犹豫了下,终是默默点头。
果然!
“小天,如果我刚才说,我跟了滦王,你是不是——就会杀了我?”我说得很慢很慢。
其实,当看清她站在我身旁,却又不与我亲热时,我就想到了。
只是,以北坡仙与成灏的关系,她此次来,成灏,他知是不知呢?
小天拼命摇头:“姐姐,你别多想,我自是信你的。”她快要哭出来了。
傻小天,我当然知道。
“只是,你师父不信我。”我含笑道,嘴里微微有些发苦,那是不是就代表,成灏,他也不信我?
“姐姐……”小天哽咽。
小天,你那么机灵的女子,此时怎的不知道骗一骗我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胸中的顿疼强压下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淡一些。
“无妨,”我抚着她的头发,“正逢乱世,谁都有可能背叛,若是我在那个位子,我可能也会这么做。”
与其说,我是在安慰小天,倒不如说我是在安慰自己。
小天咬着唇,不出声。月光下,我看到她的脸上泪痕斑斑。
突然,她似想起什么,急道:“姐姐,我师父还说,若你,若你没有跟了滦王……”
小天越说声音越低。
我弹了下她的额头:“磨磨唧唧,这可不像你骆澜天。”说完便笑开了。
小天见我不欲计较,便也抹了把脸道:“师父交代我告诉你,滦王可能与古月国有勾结,五年前导致宁远王断腿的那场俘虏诈降,可能就与他有关。”
小天说的,我又何尝未曾想过!之前古月国突然攻打北境本就蹊跷,明明他们离西境更近,而到北境路途艰难,却跋山涉水到了鱼骨山,结果兵疲马乏,还没交战就半路撤回。
或许此次去西境,能抓住成滦与古月国勾结的证据也未可知。
“师父说让你小心些,莫被他利用了。”小天郑重说道。
我点点头。政权更迭,大家不都是互相利用么?
“对了对了,”小天吸溜了一下鼻子,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红色荷包,“师父托我带给你一个锦囊,说是……说是让你举棋不定,无从选择时再打开。”
我知道北坡仙惯用这些稀奇古怪的伎俩,也不以为意,将锦囊收了。
我随口问她,是如何知道我要去西境的。
“我师父虽不出谷,消息却是灵通,我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各国的动向他都能及时知晓,姐姐你知道的,我管的事太多了,也懒得管他这些!”小天手舞足蹈地说着,又变成了那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
我面上与她笑谈,心里却是对这位北坡仙又添一重畏惧。
翌日,我照例在河边射箭。
太阳才刚刚露出半张脸,整个世界都被彩色的云霞遮住,显得妩媚而又诡异。
三箭齐发,如今我已练得炉火纯青。
一阵脚步声从身后向我奔来,夹杂着粗重的喘息。
“锦瑟,五日后我们就出发了,你不收拾收拾?”成滦道。
“王爷酒醒了?”我并不看他,仍专心拉弓,瞄向河对岸的一颗大树,那株树枝叶繁茂,在清晨的阳光中显得强壮而有力。
成滦半晌不语。
咻——三支箭齐齐射出,到中途却变了方向。它们分别射中了那棵树三片不同位置的叶子。
“好箭法!”成滦拍掌叫道。
我斜眼看他一眼,却忍俊不禁。
此时他的两个脸颊正高高肿起,手指印清晰可见。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风流俊雅的样子。
见我望他,他忙拿衣袖去遮,但哪里还遮得住?
我眯起眼睛,歪头闲闲笑着,缓缓地伸出一根手指要去碰他的脸。
“疼吗?”我娇声道。我也知道,此时的我,有多媚惑。
“疼,啊,不疼!”成滦痴痴望着我,但见我向他伸来的手,却是面有惧色,本能地侧头一躲。
我噗嗤笑了。
转头继续拉起弓弦。
咻——这一次,三支箭一前一后,直直射入同一片树叶。
成滦呆呆看着,双手伸出,却是不敢再拍手叫好。
我淡淡一笑,收弓回府。
“王爷,锦瑟现在是国主亲封的右将军,还望滦王日后自重!”说罢转身,“若是再有下次,锦瑟可不担保,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不等他回答,我人已在两丈之外。
之后,滦王回城去安排府内事宜,而我一连几天,却皆是心神不宁。
我似是在等什么。
我心不在焉地用软布擦拭惊云弓,听着翠菡在一旁唠叨。
“姑娘,这件衣衫颜色素雅,也是你喜欢的样式,我包起来吧。”
“这茶杯姑娘一向用惯了,也要带着,兵营里都是臭男人,莫过了腌臜气……”
“对了,要多带几方帕子,西境湿热,容易出汗!”
“……姑娘,这胭脂带是不带?……”
见我不答,翠菡又自顾收拾去了。
我实在是忍不住,不禁叫道:“翠菡……”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
“姑娘,什么?”翠菡停了手上动作,走过来问我。
“没事,你去忙吧。”
我是在等什么呢?等成灏的关心么?如今,我要去西境,他一句叮嘱的话都没有。
不过,转念一想,我也只是一个孤女,我还能期待什么呢?我不由自嘲地笑笑。
而我不知,翠菡却是在一旁,将一切尽收了眼底。
五日后,京都西城门外。
旌旗猎猎,锣鼓喧天,两千名官兵身着软甲,伫立在骄阳之下。
成滦坐在一匹高马上,意气风发。
我站在黄沙道上,望着京都高高的城门,心思百转千回。成世南正在城楼上朝我们挥手,国主亲自送行,这当是最好的待遇了吧。
“启程——”
一声呼号,我翻身上马。身后脚步蹡蹡,马蹄得得。
若是不知情的人来看,以为我们是去打仗,岂不知,这只是一个王爷想要建立功名,去边关驻兵而已。如此,他回来后,就可以自傲地告诉别人,他曾保卫家国,手刃敌军。
而真正保卫了家国,为了家国失去双腿的人,却会被慢慢遗忘……
我这几日,总是会想到成灏……
出了京都所辖,地段要荒凉许多。
道路宽阔,两旁是茂密的林子,正午的日光毫无遮拦地打在道上。我们所行之处,惊飞了林子里的鸟,一时间也热闹异常。
成滦与他身边随侍正在交代着什么,我这厢也不愿去和他说话。
自从我上次掌掴他之后,他便极少来纠缠我。此时见我面色不虞,也不敢来搭话。
漫漫白沙道,与绿色树木交界处,突然出现一个素色身影。
那身影背着包袱,望着我这边,正在向我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