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僧面面相觑,均想韦小宝的话虽也言之成理,毕竟太过迂腐,恐怕是错解了佛法。澄心、澄通又觉这些言语与他平素为人全然不合,料想他说的是反话,多半是要激得玉林与行痴自行出言求救。只有澄观一人信之不疑,欢喜赞叹。
众僧默然半晌。行颠突然大声道:“师父曾说,西藏喇嘛要捉了师兄去,乃是想虐害万民,要占咱们这花花世界。咱们自己的生死不打紧,千千万万的百姓都要受他们欺侮压迫,岂不是大大的罪业?师父曾道,咱们决不能任由他们如此胡作非为。”
韦小宝点头道:“师兄这番话很是有理,比之小衲所见,又高了一层。只是眼下喇嘛势大,咱们只怕寡不敌众。”行颠道:“我们保护了师父师兄,冲将出去,料想恶喇嘛也挡不住。”韦小宝道:“就恐怕争斗一起,不免要杀伤众喇嘛的性命。阿弥陀佛,我佛有释家诸戒,首戒杀生。这便如何是好?”行颠道:“是他们要来杀人,我们迫不得已,但求自保。能够不杀人,当然最好,可也不能眼睁睁的束手待毙。”
忽然门外脚步声响,少林僧澄觉快步进来,说道:“启禀方丈师叔,山下众喇嘛刚才一齐上山,又逼近了约莫一百丈,停了下来。”韦小宝道:“为什么上了一段路,却又停下?恐怕是忽受我佛感化,生了悔悟之心,明白了回头是岸的道理。”
行颠大声道:“不是的,不是的,他们只待天一黑,便一鼓作气,冲进来了。”他昔年是正黄旗大将,进关时身经百战,深知行军打仗之法,后来才做顺治的御前侍卫总管。
韦小宝道:“待他们一进本寺大雄宝殿,见到我佛如来的庄严宝相,忽然悬……悬什么勒马,也是有的。”行颠怒道:“你这位小方丈,实在胡……胡……唉,不会的。”他本想说“实在胡涂”,总算想到不可对方丈无礼,话到口边,忽然悬崖勒马。
玉林一直默不作声,听着众人辩论,眼见行颠额头青筋迸现,说话越来越大声,微微一笑,说道:“行颠,你自己才实在胡涂。方丈大师早已智珠在握,成竹在胸,你又何必多所忧虑?”行颠一怔,道:“啊,原来方丈大师早有妙策。”
韦小宝愁眉苦脸,说道:“我妙策是没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大家既然都说冲出去的好,那么咱们就冲出去罢!只不过若非迫不得已,千万不可多伤人命。”行颠和澄心一齐称是。韦小宝道:“那么大家收拾收拾,一等天黑,他们还没动手,咱们先冲了下去。向东冲到阜平县县城,这些喇嘛再恶,总不敢公然来攻打县城。”行颠等又都称善。
行痴忽然说道:“我是不祥之身,上次已为我伤了不少性命。就算这次逃过了厄难,他们仍然死心不息。多造杀业,终无已时。”
行颠道:“师兄,这些恶喇嘛想将你绑架了去,残害天下百姓。”行痴叹道:“我是世间祸胎,等得他们到来,我当众自焚其身,让他们从此死了这条心,也就是了。”行颠急道:“皇……皇……不,师兄,那是万万不可,我代你焚身便是。”行痴微微一笑,道:“你代我焚身,有何用处?他们只是要捉了我去,有所挟制而已。”
众僧默然半晌。玉林道:“善哉,善哉!行痴已悟大道,这才是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真义。”韦小宝心中骂道:“臭和尚,他说的是真义,我说的便是假义了?”玉林又道:“待会众喇嘛到来,老衲和行痴一同焚身,方丈大师和众位师兄不可阻拦。”
韦小宝和众僧面面相觑,尽皆骇然。
行痴缓缓道:“昔日攻城掠地,生灵涂炭,小僧早已百死莫赎。今日得为黎民舍身,亦不过以偿当年罪业之万一。倘若再因小僧而争斗不息,多伤人命,那更增我的罪业了。我意已决,还请各位护持,成此因缘。若能由此而感化众位喇嘛,去恶向善,更是一件好事。”说着站起身来,向韦小宝及少林五僧合十躬身。
澄心等见他神色,显是心意甚坚,难以进言,只得辞出,回到文殊殿中。韦小宝招集三十六名少林僧,说知此事。众僧都道,两位大师要自焚消业,那是万万不可,事到临头,只好以武力阻止。
韦小宝道:“大家都要保护三位大师周全,是不是?”众僧齐道:“是!”韦小宝道:“那也不难。大家听我的话。你们三十六位,现下冲出寺去,齐攻东路,装作向山下突围,可是难以成功,又退回寺中,不过须得顺手牵羊,擒拿四五十名喇嘛上来。”澄心道:‘方丈之意,是否将这些喇嘛作为人质,使得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若是如此,那么所擒拿的位份越高越好。”
韦小宝道:“要擒拿大喇嘛恐怕不容易,不免多有杀伤,咱们只须捉来几十个小喇嘛也就够了。”众僧不明他用意,但方丈有命,便都奉令出寺。
过不多时,只听得山腰里喊声大作,韦小宝站在鼓楼上观看,见三十六名少林僧冲入喇嘛群中,刀光闪动,打了起来。
这三十六名僧人都是少林寺高手,寻常喇嘛自然不是敌手,冲出数十丈后,挡路的喇嘛愈聚愈多。澄心等拳打足踢,掌劈指戳,顷刻间打倒了数十人。澄心高声叫道:“敌人势大,冲不出去,暂且回寺,再作道理。”他内力深厚,这几句呼声远远传了出去,山谷鸣响。澄通也纵声叫道:“冲不出去,如何是好?”澄心叫道:“大家捉些喇嘛回去,教他们有所顾忌,不敢胡乱害人。”众僧或双手各抓一名喇嘛,或肩上扛了一名,转身入寺。澄心与澄光断后,又点倒数人。但听得喇嘛阵后有人以藏语传令。众喇嘛呐喊叫骂,却不追来。
韦小宝笑嘻嘻的在寺门前迎接,一点人数,擒来了四十七名喇嘛。回到文殊殿中,韦小宝道:“把这些家伙全身衣服剥光了,每人点上十八道穴,都去锁在后园柴房之中。”
众僧均觉方丈这道法谕高深莫测,当下将四十七喇嘛都剥得赤条条地,身上加点穴道,锁入柴房。
韦小宝合十说道:“世间诸色相,皆空皆无,无我无人,无和尚无喇嘛。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和尚即喇嘛,喇嘛即和尚。诸位师侄,大家脱下袈裟,穿上喇嘛的袍子罢!”众僧尽皆愕然,面面相觑。
韦小宝大声叫道:“双儿,你过来,帮我扮小喇嘛。”双儿一直候在殿外,当即进殿,检了一件最小的喇嘛袍子,助他换上。韦小宝身材矮小,穿了仍是太大,便拔出匕首,将袍子下和衣袖都割了一截,腰间束上衣带,勉强将就,带上喇嘛冠,宛然便是个小喇嘛,对双儿道:“你也扮个小喇嘛。”
澄光问道:“师叔改穿喇嘛服色,不知是何用意?”澄观道:“咱们向喇嘛投降,改归黄教吗?”韦小宝道:“非也!大家扮作喇嘛,涌到后边小庙,将玉林、行痴、行颠三个和尚捉住,点了他们穴道,再将他们再上喇嘛衣衫……”
澄通听到这里,鼓掌笑道:“妙计,妙计!咱们几十个假喇嘛黑夜中向山下冲去,众喇嘛难分真假,那就难以阻拦了。”众僧一齐称善,登时笑逐颜开。他们自然谁都不知,韦小宝这条妙计,不过是师法当日假扮妓女,得脱大难的故智。
澄心道:“如此冲将出去,不须多所杀伤,最是上策。”澄光踌躇道:“只不过冒犯了行痴大师他们三位,未免不敬。”韦小宝道:“阿弥陀佛,救了三命,胜造三七二十一级浮屠。小小冒犯,胜于烈火焚身。”澄光道:“师叔说得是。”当下众僧一齐脱下僧袍,换上喇嘛衣衫。众僧平生谨读戒律,端严庄重,这时却跟着韦小宝做此胡闹之事,眼见穿上喇嘛衣衫之后形相古怪,人人忍不住好笑。
韦小宝道:“各人把僧袍包了,带在身上,脱困后再行换过。冲下山后,倘若失散,齐到阜平县吉祥寺会齐。”命双儿收拾了银两物事,包作一包,负在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