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道:“吴三桂这反贼如此大胆,竟敢派遣数千喇嘛,前来得罪老皇爷,那……那不是公然造反么?”康熙嘘了一声,道:“小声!我只知他手下总兵和这些喇嘛结伴同行。他是否就此造反,现下还不能确知。”韦小宝道:“一定反!一定反!如果他是好人,怎会差遣手下大将,去和这些恶喇嘛暗害老皇爷?”
康熙道:“他自然不是好人。”心下沉吟,缓缓的道:“不过我年纪还小,行军打仗,还不是他的对手,最好咱们再等几年,等我再长大些,等他又老了些。那时再动手,就可操必胜。小桂子,你不必性急,多过一天,对咱们就多一分好处,对他便多一分坏处。”
韦小宝急道:“倘若他老得死了,岂不便宜了他?”康熙微笑道:“那是他的运气。”顿了顿,说道:“父皇刚才叮嘱我,能够不用兵打仗,那是最好,一打上仗,不论胜败,兵卒死伤,那是不用说了,天下百姓便不知要受多少苦楚。因此吴三桂如果乘早死了,等不到我去动手,虽然不大好玩……”他微微一顿,韦小宝接口道:“简直大大的不好玩。”康熙一笑,道:“对于百姓兵卒,却是一件大好事。小桂子,你想玩,几时我带你去辽东打黑熊,打老虎。”韦小宝大喜,叫道:“妙极,妙极!”
康熙望着禅房,轻轻的道:“我六岁那年,父皇就曾带我去辽东打围,现今……”慢慢的走到门边,手抚木门,泫然欲涕。过了一地,跪倒在地,拜了几拜,低声道:“父皇保重,孩儿去了。”韦小宝跟着跪拜。
康熙走到大雄宝殿,康亲王杰书带着骁骑营都统察尔珠、御前侍卫总管多隆,以及索额图等随驾大臣,前锋营都统,护军营都统都候在殿中,见皇帝出来,跪下参见。群臣站起,偷眼见小皇帝眼圈甚红,均感诧异。皇帝年纪虽小,但识见卓越,处事明断,朝中大臣都对他敬畏日增,不敢稍存轻他年幼之心。小皇帝居然会哭,倒是一件奇事。又见韦小宝脸上也有泪痕,均想:“定是韦小宝这小家伙逗得皇上哭了,两个少年,不知搞些什么玩意儿。”顺治在五台山出家,康熙瞒得极紧,纵是至亲的妹子建宁公主也不让知道,群臣自然更加不知。
康亲王上前奏道:“启奏皇上:查得有数千名喇嘛,在清凉寺外罗里罗苏争闹,不知何故,现下俱已擒获在此,候旨发落。”康熙点点头,道:“把为首的带上来。”
察尔珠押上三名老喇嘛,都带上了足镣手铐。三名喇嘛不知康熙是当今皇帝,神态倔强,叽哩咕噜的说个不休。康熙突然叽哩咕噜的也说了起来,群臣都吃了一惊,谁都不知皇上居然会说藏语。其实这些喇嘛是蒙古喇嘛,并非来自西藏,康熙和他们说的是蒙古话。说了一会,三名喇嘛俯首不语,似乎已经屈服。康熙道:“带他们到旁边房里去,朕要密审。”多隆道:“是。”将三人拉入殿旁一间经房。
康熙向韦小宝招招手,两人走入经房。韦小宝反手带上了房门,拔出匕首,在三名喇嘛眼睛、喉头、鼻孔、耳朵各处不住比划。康熙用蒙古语大声问了几句,一名最老的喇嘛神态恭顺,一一回答。两人一问一答,说了良久。韦小形容词一听康熙声音大了起来,稍有怒色,便出匕首威吓,若康熙神色温和,他就笑嘻嘻的站在一旁,向喇嘛点头鼓励。
康熙盘问了大半个时辰,才命侍卫将三名喇嘛带出,叫韦小宝关上了门,沉吟道:“这可奇怪了。”韦小宝不敢打断他思路,站在一旁不语。
康熙又想了一会,问道:“小桂子,父皇在这里出家,这事有几个人知道?”韦小宝道:“除了皇上和奴才之外,知道这事的有老皇爷的师父玉林大师,他师弟行颠大师。本来有个太监海大富,他已经死了。清凉寺原来的住持澄光大师似乎并不知道详情,只知老皇爷是一位有来头的人物。除此之外,只有老……老……那个太后了。”
康熙点头道:“不错,知道此事的,世上连父皇在内,再加我和你,也不过六人。可是我刚才盘问那蒙古喇嘛,他说是奉了西藏拉萨达赖活佛之命,到清凉寺来一位和尚去西藏。我细细盘问,清凉寺中那位和尚是何等人物。他最后说,好像这位大和尚懂得密宗的许多陀罗尼咒语,活佛要他去传授密咒,好光大佛法。这自然是胡说八道,不过瞧他样子,也不是说谎,多半人家这样骗他,他就信以为真。”
韦小宝道:“是,那西藏活佛是否知道老皇爷的身份,现下难以明白,不过那个挑拔活佛,前来冒犯老皇爷的人,恐怕……恐怕多半知道内情。”康熙点了点头。韦小宝突然害怕起来,说道:“皇上,奴才可的的确确守口如……如什么的,知道事关重大,连做梦也没泄漏过半句。”康熙道:“你不会说,我是信得过的。玉林和行颠两位自然也不会说。少林寺晦聪方丈和澄光大师就算猜到了一些,他们是有德高僧,决不会向人吐露,算来算去,只有那……那老……老贱人了。”韦小宝道:“对!对!一定是这老……老……”
康熙沉吟道:“她在慈宁宫中,暗藏假扮宫女的男人,那是我亲眼所见。她当然担心事情败露。她杀害端敬皇后,父皇恨之入骨,父皇虽然出了家,还是派遣海大富回宫去查察此事。你知道其中详情,又在我身边。哼,这老贱人哪里睡得着觉?她非下手害了父皇不可。只有谋害了父皇,谋害了我,再杀了你,她才得平安。”
韦小宝心想:“老婊子和神龙教早有勾结,她既知老皇爷未死,一定去禀服了洪教主。看来这些喇嘛来到五台山,还和洪教主有关。”只是自己做了神龙教的白龙使,这事可不能跟皇上提及。康熙见他脸色有异,问道:“怎么?”韦小宝忙道:“奴才心想……心想……皇上的推想半点不错,一定是这老……太后说出去的。除她之外,不能更有旁人。”
康熙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咬牙切齿的道:“这贱人害死我亲生母后,又害得父皇出了家,令我成为无父无母之人。我……我不将这贱人千刀万剐,难消心头之恨。可是……可是父皇偏偏要我不可跟她为难,这却如何是好?”
韦小宝心想:“老皇爷不许你杀老婊子,可没不许我杀。就算他不许我杀,老子是方丈,只能我向他下令,不必听他号令。不过这件事说穿可就不灵了。”说道:“皇上不必烦心。这太后作恶多端,终究不会有好下场。皇上你睁开龙目,张开龙耳,等着就行了。”
康熙何等聪明,已明其意,向他凝视半晌,点一点头,道:“不错,这贱人作恶多端,终究不会有好下场。”他在经房中踱来踱去,说道:“眼前之计,须得不让众喇嘛再来冒犯父皇。最好咱们派一个可靠的人去做西藏活佛。普天下的喇嘛都归他管,那时自是更无后患。只不过西藏活佛是投胎转世的,皇帝派去的只怕不行,怎生想个法子……”
韦小宝听到这里,只吓得魂飞魄散,心道:“我今日假扮小喇嘛,别弄假成了真。皇上金口一出,那就难挽回,可得抢在头里。”忙道:“皇上,这西藏活佛,奴才是万万不做的。”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你倒机灵,其实做西藏活佛有甚不好?他管的地方比吴三桂的云南还大,做活佛就是西藏王。”
韦小宝连连摇手,道:“我宁可在你身边做侍卫,一做活佛,再也难以跟你在一起。西藏王也好,就算是地藏王,我也不做。”这几句倒不是假话。他和康熙相处日久两人年岁相若,言谈设机,虽然一个是小皇帝,一个是小侍卫,已如好朋友一般。倘若远远分开,大家也真都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