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笑道:“你怕我提了犯人会抵赖么?这里人人都瞧见了,都听见了。我想要赖,也赖不了啦。”夏国相躬身道:“大人取笑了,小将决无此意。”韦小宝道:“你去跟王爷说,我挺惦念他老人家的身子,明日再来请安问候。”夏国相又躬身道:“不敢当。”韦小宝带着沐剑屏回到安阜园自己屋里,关上了房门,笑嘻嘻的问道:“好老婆,到底是怎么回事?”
沐剑屏小脸羞得通红,嗔道:“一见面就不说好话。”手一抬,手铐上铁链叮叮当当发声,道:“你先把这个除去了再说。”韦小宝笑道:“我先得跟你亲热亲热,一除去手铐,你就不肯了。”说着伸手抱住她纤腰。沐剑屏大急,道:“你……你又来欺侮我。”韦小宝笑道:“好,我不欺侮你,那么你来欺侮我。”将自己面颊凑到她嘴唇上轻轻一触,取出夏国相交来的钥匙开了手铐,拉着她并肩坐在床边,这才问起行刺吴三桂的情由。沐剑屏道:“洪教主和夫人收到你送去的东西,很是喜欢,让我服了解药,解去身上的毒,派了赤龙副使带同我来见你,要你忠心办事。夫人说,教主和夫人知道你要想见我,所以……所以……”韦小宝握住她手,道:“所以派你来给我做老婆?”沐剑屏急道:“不,不是的。夫人说怕你心中牵记我,不能安心办事。她真的没说别的。”韦小宝道:“夫人一定说了的,你自己瞒着不说就是了。”沐剑屏道:“你如不信,见到夫人时问她好了。”韦小宝见她急得泪珠在眼眶中滚动,怕逗得她哭了,便温言道:“好,好。夫人没说。不过你自己,是不是也牵记我?也想见我?”沐剑屏转过脸去,轻轻点了点头。韦小宝道:“那赤龙副使呢?怎么你又去行刺吴三桂?”沐剑屏道:“我们大前天来到昆明,就想来见你,不料在西门外遇见了我哥哥跟柳师父。”韦小宝道:“啊,你哥哥和柳师父都到了昆明,我可不知道。”沐剑屏道:“敖师哥、刘师哥他们也都来了,只吴师叔生了病没来。大家来到昆明,安排了个计策,要刺杀建宁公主。”
韦小宝吃了一惊,道:“要刺杀公主,那为甚么?公主可没得罪你们沐王府啊。”沐剑屏道:“我哥哥说,我们要扳倒吴三桂这大汉奸,眼前正有个大好机会。鞑子皇帝将妹子嫁给吴三桂的儿子,我们如把公主杀了,皇帝一定怪吴三桂保护不周,下旨责罚,多半就会逼得吴三桂造反。”
韦小宝听到这里,手心中全是冷汗,暗想:“这计策好毒。我一心在图谋吴三桂,没想到如何好好保护公主,倘若给沐王府先下手为强,这可糟了。”问道:“后来怎样?”沐剑屏道:“我哥哥叫我假扮宫女,混到公主身边行刺,他们在外接应,一等我得手,就救我出去。赤龙副使听到了他们的计策,对我说,白龙使负责保护公主,倘若杀了公主,只怕要连累了你。我想这话不错,想来跟你商量。不料给柳师父知道了,一刀就将赤龙副使杀了。”说到这里,身子微微发抖,显是想起当时情景,兀自心有余悸。
韦小宝紧紧握住沐剑屏手,安慰道:“别怕,别怕。你都是为了我,多谢你得很。”沐剑屏泪水滚下面颊,抽抽噎噎的道:“可是……可是你一见我,就来欺侮我,又……又不信我的话。”韦小宝拿起她手来,打了自己一记耳光,骂道:“该死的混蛋,打死你这婊子儿子!”沐剑屏忙拉住他手,说道:“不,我不要你打自己、骂自己。”韦小宝又拿起她手,轻轻在自己脸颊上打了一下,说道:“总之是韦小宝该死,你的好老婆沐家亲亲小宝贝给吴三桂捉去了,怎么不早些去救?”沐剑屏道:“你这不是救了我出来吗?不过咱们可得赶快想法子,怎生去救哥哥和柳师父。”韦小宝微微一惊,问道:“你哥哥和柳师父也都给捉去了?”
沐剑屏道:“前天晚上,我们住的地方忽然给吴三桂手下的武士围住了。他们来的人很多,武功很高的人也有二十多个,我们寡不敌众,敖师哥当场给杀了。我哥哥、柳师父、还有我自己,都让他们捉了。”韦小宝叹道:“敖师兄给大汉奸杀了,可惜,可惜。”又问:“你给他们拿住之后,怎么又能去行刺吴三桂?”沐剑屏道:“行刺吴三桂?我没有啊。我当然想杀了大汉奸,可是……可是这些坏人给我戴了脚镣手铐,我又怎能行刺?”韦小宝越听越奇,问道:“你前天晚上就给捉住了?这两天在哪里?”沐剑屏道:“我一直给关在一间黑房里,今天他们带我去关在那地牢里,过得不久,你就来了。”韦小宝隐隐知道不妙,显已上了夏国相的大当,只是其中关窍,却想不出来,沉吟道:“今天吴三桂给人行刺,受伤很重,不是你刺的?”沐剑屏道:“自然不是。我从来没见过吴三桂,他会死吗?”韦小宝摇头道:“我不知道。你自己的身分来历,有没有跟他们说?”沐剑屏道:“没有。我甚么也不说,审问我的武官很生气,问我是不是哑巴。韦大哥,你从前也说过我是哑巴。”韦小宝在她脸上轻轻一吻,道:“你是我的亲亲小哑巴,我还说要在你脸上雕一只小乌龟呢。”沐剑屏又羞又喜,眼光中尽是柔情,却不敢转头去瞧他。
韦小宝心中却在大转念头:“夏国相为甚么要小郡主来冒充宫女?是了,他要试试我,跟沐王府的人是否相识。我这一救小郡主,显然便招承跟他们同是一伙。他是布了个陷阱,要我踏将下去。眼下老子不小心,已落入了他的圈套,这可糟了,大大的糟了。老子大大的糟了之后,下一步又是如何糟法?”他虽机警狡狯,毕竟年幼,真正遇上了大事,可不是吴三桂、夏国相这些老奸巨猾之人的对手,心中一急,全身都是汗水,说道:“亲亲好老婆,你在这里待着,我得去跟人商量商量,怎生救你哥哥和柳师父。”
当下来到西厢房,召集天地会群雄,将这些情由跟众人说了。徐天川等一听,均觉其中大有蹊跷。玄贞道:“莫非咱们假装杀了罕帖摩的把戏,给吴三桂瞧出了破绽?”钱老本道:“吴三桂不知从何得到讯息,半夜里去擒拿沐王府的朋友?”韦小宝心念一动,道:“沐王府有个家伙,名叫刘一舟,此人跟我有梁子,为人又贪生怕死,多半是他通风报讯。”钱老本道:“想必如此。可是韦香主,你是鞑子皇帝宠信的钦差大臣,大汉奸说甚么也不会疑心你跟沐王府的人有甚么牵连。这中间……”皱起了眉头,苦苦思索。
祁清彪道:“依我推想,大汉奸决不是疑心韦香主跟沐王府的人本来相识,那只是误打误撞,事有巧合。”韦小宝忙问:“怎地误打误撞,事有功合?”祁清彪道:“行刺大汉奸的,多半真是公主身边那宫女王可儿,大家都这么说,不能无中生有的捏造。”韦小宝道:“是,是,那王可儿确是失了踪,定是给大汉奸逮去了。”祁清彪道:“大汉奸自然料到公主会派韦香主去要人,碍着公主和钦差大人的面子,他不能不放人,却又不甘心就此放了刺客。恰好沐家小郡主给他们逮着,他们就说这是刺客。韦香主到牢里一看,自然认得她不是王可儿。这一来,韦香主便束手无策了。”
韦小宝一拍大腿,说道:“对,对,究竟祁三哥是读书人,理路清楚。他们就算没逮到沐家小郡主,一般能随便找个姑娘来塞给我,说道:‘钦差大人,这是刺客,您老人家要不要?要就提去,不必客气。她不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吗?那好极了!’他奶奶的,那时老子最多只能说公主走失了一个宫女,要他们在昆明城里用心找找,可不能硬要提人了。我居然认得沐家小郡主,一定大出他们意料之外。这件事大汉奸问起来,倒也不易搪塞。”祁清彪道:“韦香主,事已如此,那只好跟吴三桂硬挺。你跟他说,你是奉了皇帝的圣旨,才跟沐家结交的。”韦小宝给他一语提醒,当即哈哈大笑,说道:“不错,不错。我放了吴立身这一干人,的的确确是……”说到这里,立即住嘴,心想:“皇上亲口下旨,要我释放吴立身等人,这话却不能说。”转口道:“我虽可说奉的是皇帝圣旨,就怕骗不过这大汉奸。”钱老本道:“真要骗倒大汉奸,自然不易。不过韦香主只须一口咬定是皇帝的主意,大汉奸就算不信,那也无可奈何。总而言之,韦香主只要不跟他翻脸,一等离了云贵两省,就不怕他了。”徐天川点头道:“这计策甚高。大汉奸做了亏心事,不免疑神疑鬼,担心小皇帝会知道他造反的阴谋。”韦小宝道:“沐王府的人明知我奉旨保护公主,却想来刺死她,太也不讲义气。要是吴立身吴二哥在这里,一定不会赞成。”祁清彪道:“他们知道韦香主身在曹营心在汉,也不是当真忠心给鞑子皇帝办事,因此没顾虑到此节。咱们天地会和沐王府虽然打赌争胜,但大家敌忾同仇,柳大洪等又是响当当的好汉子,咱们可不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说到如何拯救沐剑声、柳大洪等人,此事殊非容易,群雄都想不出善策。商议良久,韦小宝道:“这些法子恐怕都不管用,待我见了大汉奸后,再瞧有没有机会。”群雄辞出后,韦小宝心想:“说不定我那阿珂老婆并没去行刺大汉奸,也没给逮了去,那是旁人误传。”来到九难房中,不见阿珂,问道:“师父,师姊不在吗?”九难一怔,道:“吴三桂放了她出来?他知……知道了么?”说这话时神色有异,声音也有些发颤。韦小宝奇道:“吴三桂知道甚么?”九难默然,隔了一会,问道:“这大汉奸伤势如何?”韦小宝道:“伤得很重。弟子刚才见到了他,他昏迷不醒,只怕未必能活。”九难脸上喜色一现,随即又皱起了眉头,低声道:“须得让他知道。”韦小宝想问让他知道甚么,但见师父神色郑重,不敢多问,退了出去。他心中还存了万一的指望,去查问阿珂的所在。“王可儿”这宫女平日极少露面,她又化了妆,丽色尽掩,向来无人留意,安阜园中一众宫女、太监、侍卫,都说没见到。有的侍卫则说:“王可儿,那不是行刺平西王的宫女吗?平西王放了人吗?可没见到。”他忙了一天一晚,实在倦得很了,回到房中,跟沐剑屏说得几句闲话,倒头便睡。
注:罗甸在贵州省中部,吴三桂驻有重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