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席散後,天地会四人又在厢房议事。陈近南吩咐道:“小宝,你有大事在身,你我师徒这次仍不能多聚,明天你就北上罢,”韦小宝道:“是。只可惜这一次又不能多听师父教诲。我本来还想听吴大哥说说他的英雄事迹,也只好等打平吴三桂之後,再听他说了。”
吴六奇笑道:“你吴大哥没甚麽英雄事迹,平生坏事倒是做了不少。若不是查伊璜先生一场教训,直到今日,我还是在为虎作伥、给鞑子卖命呢。”
韦小宝取出吴三桂所赠的那支洋枪,对吴六奇道:“吴大哥,你这麽远路来看兄弟,实在感激不尽,这把罗刹国洋枪,请你留念。”吴三桂本来送他两支,另一支韦小宝在领出沐剑屏时,交了给夏国相作凭证,此後匆匆离滇,不及要回。
吴六奇谢了接过,依法装上火药铁弹,点火向著庭中施放一枪,火光一闪,砰的一声大响,庭中的青石板石屑纷飞,众人都吓了一跳。陈近南皱起眉头,心想:“罗刹国的火器竟然这等犀利,若是兴兵进犯,可真难以抵挡。”
韦小宝取出四张五千两银票,交给马超兴,笑道:“马大哥,烦你代为请贵堂众位兄弟喝一杯酒。”马超兴笑道:“二万两银子?可太多了,喝三年酒也喝不完。”谢过收了。
韦小宝跪下向陈近南磕头辞别。陈近南伸手扶起,拍拍他肩膀,笑道:“你很好,不枉了是我陈近南之徒。”
韦小宝和他站得近了,看得分明,见他两鬓斑白,神色甚是憔悴,想是这些年来奔走江湖,大受风霜之苦,不由得心下难过,要想送些甚麽东西给他,寻思:“师父是不要银子的,珠宝玩物,他也不爱。师父武功了得,也不希罕我的匕首和宝农。”突然间一阵冲动,说道:“师父,有一件事要禀告你老人家。”
吴六奇和马超兴知他师徒俩有话说,便即退出。
韦小宝伸手到贴肉衣袋内,摸出一包物事,解开缚在包外的细绳,揭开一层油布,再揭开两层油纸,露出从八部《四十二章经》封皮中取出来的那些碎羊皮,说道:“师父,弟子没甚麽东西孝敬你老人家,这包碎皮,请你收了。”
陈近南甚感奇怪,问道:“那是甚麽?”
韦小宝於是说了碎皮的来历。陈近南越听脸色越郑重,听得太后、皇帝、鳌拜、西藏大喇嘛、独臂尼九难、神龙教主等等大有来头的人物,无不处心积虑的想得到这些碎皮,而其中竟隐藏著满清鞑子龙脉和大宝藏的秘密,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之事。他细问经过情形,韦小宝一一说了,有些细节如神龙教教主教招、拜九难为师等情,自然略过不提。
陈近南沉吟半晌,说道:“这包东西实是非同小可。我师徒俩带领会中兄弟,去掘了鞑子的龙脉,取出宝藏,兴兵起义,自是不世奇功。不过我即将回台,谒见王爷,这包东西带在身边,海道来回,或恐有失。此刻还是你收著。我回台之後,便来北京跟你相会,那时再共图大事。”韦小宝道:“好!那麽请师父尽快到北京来。”陈近南道:“你放心,我片刻也不停留。小宝,你师父毕生奔波,为的就是图谋兴复明室,眼见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百姓对前朝渐渐淡忘,鞑子小皇帝施政又很妥善,兴复大业越来越渺茫。想不到吴三桂终於要起兵造反,而你又得了这份藏宝图,那真是天大的转机。”说到这里,不由得喜溢眉梢。
他本来神情郁郁,显得满怀心事,这时精神大振,韦小宝瞧著十分欢喜。陈近南又问:“你身上中的毒怎样了?减轻些了麽?”韦小宝道:“弟子服了神龙教洪教主给的解药,毒性是完全解去了。”陈近南喜道:“那好极了。你这一双肩头,挑著反清复明的万斤重担,务须自己保重。”说著双手按住他肩头。
韦小宝道:“是。弟子乱七八糟,甚麽也不懂的。得到这些碎皮片,也不过碰上运气罢了。每一次都好比我做庄,吃了闲家的夹棍,天□吃天□,别十吃别十,吃得舒舒服眼。”
陈近南微微一笑,道:“你回到北京之後,半夜里闩住了门窗,慢慢把这些皮片拼将起来,凑成一图,然後将图形牢牢记在心里,记得烂熟,再无错误之後,又将碎皮拆乱,包成七八包,藏在不同的所在。小宝,一个人运气有好有坏,不能老是一一帆风顺。如此大事,咱们不能专靠好运道。”
韦小宝道:“师父说得不错。好比我赌牌九做庄,现今已赢了八□,如果一记通赔,这包碎皮片给人抢去了,岂不是全军覆没,铲了我的庄?因此连赢八□之後,就要下庄。”
陈近南心想,这孩子赌性真重,微笑道:“你懂得这道理就好。赌钱输赢,没甚麽大不了。咱们图谋大事,就算把性命送了,那也是等闲之事。但这包东西,天下千千万万人的身家性命都在上面,那可万万输不得。”韦小宝道:“是啊,我赢定之後,把银子捧回家去,埋在床底下,斩手指不赌了,那就永远输不出去。”
陈近南走到窗边,抬头望天,轻轻说道:“小宝,我听到这消息之後,就算立即死了,心里也欢喜得紧。”
韦小宝心想:“往日见到师父,他总是精神十足,为甚麽这一次老是想到要死?”问道:“师父,你在延平郡王府办事,心里不大痛快,是不是?”陈近南转过身来,脸有诧异之色,问道:“你怎知道?”韦小宝道:“我见师父似乎不大开心。但想世上再为难的事情,你也不放在心上。江湖上英雄好汉,又个个对你十分敬重。我想你连皇帝也不怕,普天之下只郑王爷一人,能给你气受。”
陈近南叹了口气,隔了半晌,说道:“王爷对我一向礼敬有加,十分倚重。”韦小宝道:“嗯,定是郑二公子这家伙向你摆他妈的臭架子。”陈近南道:“当年国姓爷待我恩重如山,我早誓死相报,对他郑家的事,那是鞠躬尽瘁,死而後己。郑二公子年纪轻,就有甚麽言语不当,我也不放在心上。王爷的世子,英明爱众,不过乃是庶出。”韦小宝不懂,问道:“甚麽庶出?”陈近南道:“庶出就是并非王妃所生。”韦小宝道:“啊,我明白了,是王爷的小老婆生的。”
陈近南觉他出言粗俗,但想他没读过书,也就不加理会,说道:“是了。当年国姓爷逝世,跟这件事也很有关连,因此王太妃很不喜欢世子,一再吩咐王爷,要废了世子,立二公子做世子。”韦小宝大摇其头,说道:“二公子胡涂没用,又怕死,不成的!这家伙是个混蛋,脓包,他妈的混帐王八蛋。那天他还想害死师父您老人家呢。”
陈近南脸色微微一沉,斥道:“小宝,嘴里放干净些!你这不是在骂王爷麽?”
韦小宝“啊”的一声,按住了嘴,说道:“该死!王八蛋这三字可不能随便乱骂。”
陈近南道:“两位公子比较起来,二公子确是处处及不上他哥哥,只是相貌端正,嘴头又甜,很得祖母的欢心……”韦小宝一拍大腿,说道:“是啊,妇道人家甚麽也不懂,见了个会拍马屁的小白脸,就当是宝贝了。”陈近南不知他意指阿珂,摇了摇头,说道:“改立世子,王爷是不答应的,文武百官也都劝王爷不可改立。因此两位公子固然兄弟失和,太妃和王爷母子之间,也常常为此争执。太妃有时心中气恼,还叫了我们去训斥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