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道:“三位吃了团子去,才有力气办事。”走到门边,大声道:“来人哪,送点心来。”门外侍仆高声答应。归二娘道:“不用了。”携着儿子的手,和归辛树并肩出了书房。夫妇二人均想:“你在这刻花团子之中,多半又做了什么手脚。团子又何必刻花?上了一次当,可不能上第二次。”他三人在韦小宝府中,自始至终,连清茶也没喝上半口。韦小宝送到门口,拱手而别,说道:“晚辈眼望捷报至,耳听好消息。”归辛树伸手在大门口的石狮子头上一掌,登时石屑纷飞,嘿嘿冷笑,扬长而去。韦小宝呆了半晌,心想:“这一掌倘若打在老子头上,滋味可大大的差劲。他是向我警告,不可坏他们大事,否则就是这么一掌。”伸手也是在狮子头上一掌,“啊”的一声,跳了起来,手掌心好不疼痛。石狮头顶本来甚是光滑,但给归辛树适才一掌拍崩了不少石片,已变得尖角嶙嶙。韦小宝提起手来,在灯笼下一看,幸好没刺出血。
他回到东厅,只见陈近南等正在饮酒。他告知师父,已将紫禁城中详情说与归氏夫妇知道,刚才送了三人出去。陈近南点了点头,叹道:“归氏夫妇就算能刺杀鞑子皇帝,只怕也回不来了。”群雄默默饮酒,各想心事,偶尔有人说上一两句,也没旁人接口。过了大半个时辰,门外有人说道:“启禀爵爷,张提督有事求见。”韦小宝心中一喜,说道:“深更半夜的,有什么要紧事了。你就说我已经睡了,有事明天再说。”那人应道:“是。”陈近南低声道:“或许是皇宫里有消息,你去问问。”韦小宝答应了,来到大厅,只见赵良栋、王进宝、孙思克三人站在大厅上,神色间甚是惊惶,却不见张勇。韦小宝一怔,低声问道:“张提督呢?”王进贤道:“启禀大人,张提督出了事,晕倒在府门外,已抬在那边厢房里。”韦小宝大吃一惊,问道:“怎……怎么晕倒了?”抢进厢房,只见张勇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胸口起伏不已。韦小宝叫道:“张提督,你怎么了?”张勇缓缓睁眼,道:“卑……卑……”双眼一翻,又晕了过去。韦小宝忙伸手到他怀中,摸了自己那道奏章出来,抽出纸笺,果是自己“落笔如云烟”的书画双绝,不由得暗暗叫苦。孙思克道:“刚才巡夜的兵丁前来禀报,府门外数百步的路边,有名军官晕倒在地,有人过去一瞧,认出是张提督,这才抬回来。张提督后脑撞出的血都已结了冰,看来晕倒已有不少时候。”韦小宝寻思:“他晕倒已久,奏章又未送出,定是一出府门便遭了毒手,难道这三只乌龟派人在府门外埋伏,怕我遣人向皇帝告密,因此向张提督下手?”心下焦急万分。这时张勇又悠悠醒转。王进宝忙提过酒壶,让他喝了几口烧酒,孙思克和赵良栋分别用烧酒在他两只手掌上摩擦。张勇精神稍振,说道:“卑职该死,走出府门……还没……几百步,突然间胸口……胸口痛如刀割,再……再挨得几步,眼前登时黑了,没……没能办大人交代的事,卑职立刻……立刻便去……
”说着支撑着便要起身。
韦小宝忙道:“张大哥请躺着休息。这件事请他们三位去办也是一样。”将奏章交给王进宝,命他和赵良栋、孙思克三人带同侍卫,赶去皇宫呈递,心下焦急:“归家三人已去了大半个时辰,只怕小玄子已性命不保,咱们只好死马当活马医。”王进宝等三人奉命而去。张勇道:“大人书房里那老头……那老头的武功好不厉害,我走出书房之时,他在我背上……背上……咳咳……轻轻推了一把,当时也不觉得怎样,那知道已受内伤,一出府门,立刻……立刻发作……误了大人的大事……”韦小宝这才恍然,原来归辛树虽见这道奏章并非告密,还是起了疑心,暗使重手,叫张勇办不了事,见他神色惭愧,忙道:“张大哥,你安心静养,这半点也怪不得你。他妈的,这老乌龟向你暗算,咱们不能算完。”又安慰了几句,吩咐亲随快煎参汤,唤医生来诊治。
他回到东厅,说道:“不是宫里的消息。张提督给归二爷打得重伤,只怕性命难保。”众人都是一惊,忙问:“怎么打伤了张提督?”韦小宝摇头道:“张提督在府外巡查,见到他们三人出府,上前查问,归二爷就是一掌。”众人点头,均想:“一个寻常武官,怎挨得起神拳无敌的一根小指头儿?”韦小宝好生后悔:“倘若早知张提督遭了毒手,奏章不能先送到小玄子手里,那么宫内的情形,就决不能说得这等清楚,该当东南西北来个大抖乱才是。老子给他移山倒海,将皇极殿搬到寿安宫,重华宫搬去文华殿,让三只乌龟在皇宫里团团乱转,爬个晕头转向。”
众人枯坐等候,耳听得的笃的笃镗镗镗镗,厅外打了四更。又过一会,远处胡同中忽然群犬大吠,众人手按刀柄,站起身来,侧耳倾听,群犬吠了一会,又渐渐静了下来。过得良久,一片寂静之中,隐隐听得鸡鸣,接着鸡啼声四下里响起,窗格子上隐隐现出白色。韦小宝道:“天亮啦,我去宫里打听打听。”陈近南道:“归家夫妇父子倘若不幸失手,你务须想法子搭救。吴六奇大哥的事出于误会,须怪他们不得。要知道大义为重,私交为轻。他们对我们的侮慢,也不能放在心上。”韦小宝道:“师父吩咐,弟子理会得。只不过……只不过他们倘若已杀了小皇帝,弟子就算拚了小命,也救他们不出了。”想到小皇帝这当儿多半被归家三人刺死,不禁心中一阵难过,登时掉下泪来,哽咽道:“只可惜吴大哥……”乘机便哭出声来。沐剑声道:“归氏夫妇此去不论成败,今日北京城中,定有大乱,兄弟在外面有不少朋友,须得赶着出去安排,要大家分散了躲避,待过了这风头再说。”陈近南道:“正是。敝会兄弟散在城内各处的也很不少,大家分头去通知,所有相识的江湖上朋友,人人都得小心些,可别遭了祸殃。今晚酉正初刻,咱们仍在此处聚会,商议今后行止。”众人都答应了。当下先派四名天地会兄弟出去察看,待得回报附近并无异状,这才防续离府。韦小宝将要出门,恰好孙思克回来,禀称奏章已递交宫门侍卫,那侍卫的统带一听说是副总管韦大人的密奏,接了过来,立即飞奔进去呈递。他三人在宫门外等候,直到五鼓,那统带还是没出来。现下王进宝、赵良栋二人仍在宫门外候讯,因怕韦大人挂念,他先回来禀告。韦小宝道:“好,你照料着张提督。”忧心忡忡,命亲兵押了假太后毛东珠,坐在一乘小轿之中,进宫见驾。来到宫门,只见四下里悄无声息,十多名宫门侍卫上前请安,都笑嘻嘻的道:“副总管辛苦,这扬州地方,可好玩得紧哪。”韦小宝心中略宽,寻思:“宫里若是出了大乱子,他们定没心情来跟我说扬州什么的。”微笑着点了点头,问道:“这些日子,大伙儿都没事罢?”一名侍卫道:“托副总管的福,上下平安,只是吴三桂老小子造反,可把皇上忙得很了,三更半夜也常常传了大臣进宫议事。”韦小宝心中又是一宽。另一名侍卫笑道:“总管大人一回京,帮着皇上处理大事,皇上就可清闲些了。”韦小宝笑道:“你们不用拍马屁。我从扬州带回来的东西,好兄弟们个个有份,谁也短不了。”众侍卫大喜,一齐请安道谢。韦小宝指着小轿道:“那是太后和皇上吩咐要捉拿的钦犯,你们瞧一瞧。”随从打开轿帘,让宫门侍卫搜检。众侍卫循例伸手入轿,查过并无凶器等违禁物事,笑道:“副总管大人这次功劳不小,咱们又好讨升官酒喝了。”
韦小宝进得宫来,一问乾清门内班宿卫,得知皇上在养心殿召见大臣议事,从昨儿晚上议到此刻,还未退朝。韦小宝一听大喜,心想:“原来皇上忙了一晚没睡,召见大臣之时,自然四下里戒备得好不严紧。养心殿四下里千百盏灯笼点得明晃晃地,归家那三只乌龟又怎近得了皇上?倘若小玄子早早上床睡了觉,乌灯黑火,只怕昨晚已经糟了糕啦。可见他做皇帝,果然洪福齐天。幸好吴三桂这老小子打仗得胜,皇上才心中着急,连夜议事。”
当下来到养心殿外,静静的站着伺候。他虽得康熙宠幸,但皇帝在和王公大臣商议军国大事,却也不敢擅自进去。等了大半个时辰,内班宿卫开了殿门,只见康亲王杰书、明珠、索额图等一个个出来。众大臣见到韦小宝,都是微笑着拱拱手,谁也不敢说话。太监通报进去,康熙即刻传见。韦小宝上殿磕头,站起身来,见康熙坐在御座之中,精神焕发。韦小宝一阵喜欢,说道:“皇上,奴才见到你,可……可真高兴得很了。”他担了一晚的心事,眼见康熙无恙,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康熙笑问:“好端端的哭什么了?”韦小宝道:“奴才是喜欢得哭了。”
康熙见他真情流露,笑道:“很好,很好!吴三桂这老小子果真反了。他打了几个胜仗只道我见他怕了,不敢杀他儿子。他妈的,老子昨天已砍了吴应熊的脑袋。”韦小宝吃了一惊,“啊”的一声,道:“皇上已杀了吴应熊?”康熙道:“可不是吗?众大臣都劝我不可杀吴应熊,说什么倘若王师不利,还可跟吴三桂讲和,许他不削藩,永镇云南。又说什么一杀了吴应熊,吴三桂心无顾忌,更加凶狠了。呸!这些胆小鬼。”韦小宝道:“皇上英断。奴才看戏文《群英会》,周瑜和鲁肃对孙权说道,我们做臣子好投降曹操,主公却投降不得。咱们今日也是一般,他们王公大臣及跟吴三桂讲和,皇上却万万不能讲和。”康熙大喜,在桌上一拍,走下座来,说道:“小桂子,你如早来得一天,将这番道理跟众大臣分说分说,他们便不敢劝我讲和了。哼,他们投降了吴三桂,一样的做尚书将军,又吃什么亏了?”心想韦小宝虽然不学无术,却不似众大臣存了私心,只为自身打算,拉着他手,走到一张大桌之前。桌上放着一张大地图。康熙指着地图,说道:“我已派人率领精兵,一路由荆州赴常德把守,一路由武昌赴岳州把守,派了顺承郡王勒尔锦做宁南靖寇大将军,统率诸将进剿。刚才我又派了刑部尚书莫洛做经略,驻守西安。吴三桂就算得了云贵四川,攻进湖南,咱们也不怕他。”韦小宝道:“皇上,你也派奴才一个差使,带兵去干吴三桂这老小子!”
康熙笑了笑,摇头道:“行军打仗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就在宫里陪着我好了。再说,这次派出去的,都是满洲将官满洲兵,只怕他们不服你调度。”韦小宝道:“是。”心想:“吴三桂要天下汉人起来打鞑子。我是假满洲人,皇上自然信不过我。”康熙猜到了他心意,说道:“你对我忠心耿耿,我不是信不过你。小桂子,吴三桂的兵马厉害得很,没三年五载,甚至是七八年,是平不了他的。头上这几年,咱们非打败仗不可。这一场大战,咱们是先苦后甜,先败后胜。你爱打败仗呢,还是打胜仗?”韦小宝道:“自然是爱打胜仗。抛盔甩甲,落荒而逃,味道不好!”康熙笑道:“你对我忠心,我也不能让你吃亏。头上这三年五载的败仗,且让别人去打。直累得吴逆精疲力尽、大局已定的时候,我再派你去打云南,亲手将这老小子抓来。你可知我的讨逆诏书中答允了什么?”韦小宝大喜,说道:“皇上恩德,真是天高地厚。”
康熙笑道:“我布告天下,答允了的,哪一个抓到吴三桂的,吴三桂是什么官,就封他做什么官。小桂子,这可得瞧你的造化了。他妈的,你这副德性,可像不像平西亲王哪?哈哈,哈哈!”侧过头端相他片刻,笑道:“现今是猴儿崽子似的,半点儿也不像,过得六七年,你二十来岁了,那时封个王爷,只怕就有点谱了,哈哈。”韦小宝笑道:“平西亲王什么的大官,奴才恐怕没这个福份。不过皇上如派我做个大将军,带兵到云南去抓吴三桂,大将军八面威风,奴才手执丈八蛇矛,大喝一声:‘吴三桂,来将通名!’可真挺美不过了。谢天谢地,吴三桂别死得太早,奴才要亲手揪他到这里来,跪在这里向皇上磕头。”康熙笑道:“很好,很好!”随即正色道:“小桂子,咱们头上这几年的仗,那是难打得很的。打败仗不要紧,却要虽败不乱。必须是大将之才,方能虽败不乱,支撑得住。你是福将,可不是勇将、名将,更加不是大将。唉,可惜朝廷里却没什么大将。”韦小宝道:“皇上自己就是大将了。皇上已认定咱们头几年一来要输的,那么就算败,也一定不会乱。好比赌牌九,皇上做庄,头上赔他七副八副通庄,一点也不在乎。咱们本钱厚,泰山石敢当,沉得住气,输了钱,只当是借给他的。到得后来,咱们和牌对、人牌对、地牌对、天牌对、至尊宝,一副副好牌杀将出去,通吃通杀,只杀得吴三桂这老小子人仰马翻,输得干干净净,两手空空,袋底朝天,翻出牌来,副副都是别十。”
康熙哈哈大笑,心想:“朝廷里没大将,我自己就是大将,这句话倒也不错。‘虽败不乱,沉得住气’这八个字,除了我自己,朝廷里没一个将帅大臣做得到。”从御案上取过韦小宝所上的那道密奏,说道:“你说有人要行刺,要我小心提防?”韦小宝道:“正是。当时局面紧急,奴才又让人给看住了,不能叫师爷来写奏章,只得画这一副图画儿。皇上聪明得紧,一瞧就明白了。那刺客眼睁睁瞧着,就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万岁爷洪福齐天,反叛逆贼,枉费心机。”康熙道:“是怎么样的逆贼?”韦小宝道:“是吴三桂派来京城的。”康熙点头道:“吴逆一起兵,我就加了三倍侍卫。昨晚收到你的奏章,又加了内班宿卫。”韦小宝道:“这次吴逆派来的刺客,武功着实厉害。虽然圣天子有百神呵护,咱们还须加倍小心,免得皇上受了惊吓。”忽然想起一事,说道:“皇上,奴才有一件宝贝背心,穿在身上,刀枪不入。奴才就脱下来,请皇上穿上了。”说着便解长袍扣子。康熙微微一笑,问道:“是鳌拜家里抄来的,是不是?”韦小宝吃了一惊,他脸皮虽然甚厚,这时出其不意,竟也难得胀了个满脸通红,跪下说道:“奴才该死,什么也瞒不了皇上。”
康熙笑道:“这件金丝背心,是在前明宫里得到的,当时鳌拜立功很多,又冲锋陷阵,身上刀枪矢石的伤受了不少,因此上摄政王赐了给他。那时候我派你去抄鳌拜的家,抄家清单上可没这件背心。”韦小宝只有嘻嘻而笑,神色尴尬。康熙笑道:“你今日要脱给我穿,足见你挺有忠爱之心。但我身在深宫,侍卫千百,谅来刺客也近不了我的身。这背心是不用了。你在外面给我办事,常常遇到凶险,这件背心,算是我今日赐给你的。这贼名儿从今起可就免了。”韦小宝又跪下谢恩,已出了一身冷汗,心想:“我偷四十二章经的事,皇上可别知道才好。”康熙道:“小桂子,你对我忠心,我是知道的。可是你做事也得规规矩矩才是。你身上这件背心,日后倘若也叫人抄家抄了出来,给人隐瞒吞没了去,那可不大妙了。”韦小宝道:“是,是。奴才不敢。”额上汗水不由得涔涔而下,又磕了几个头,这才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