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容锦并不知道自己这套说辞究竟有没有取信沈裕,她维系着面上的平静,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由着他打量。
兴许是暂且信了,又兴许是此时无心顾及这些,沈裕没再就此追问下去。
容锦等了片刻,见他疲倦地闭上眼,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内室。
她长出口气,拭去掌心的那层细汗,并没回自己的细柳院,而是又去了茶房。
小蕊仍在托着腮打盹,容锦隔窗看了眼天边的朝霞,借着茶房的水洗去了脸上的残妆。
没兑热水,冰凉的井水冻得她缩了缩肩,同时也驱散了困意,叫她清醒不少。
小蕊醒来时,正好见着容锦正在窗边绾发,眨了眨眼,指向她那只能暂且拢在耳后的头发:“这儿是怎么了?”
那缕被沈裕削断的头发不长不短,却恰恰难以绾进去,也叫容锦有些困扰。
她略带无奈地叹了口气,寻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小蕊揉着酸疼的脖颈,起身舒展筋骨,向容锦道了谢:“先前劳你代我,都这时辰了,你也回去歇息吧。”
“无妨,”容锦在炉中添了几块精炭,若无其事道,“我替嬷嬷在这儿守着,公子这回病得厉害,说不准会缺人手。”
困倦自然是有,可她还是想守在听竹轩,见见商陆连夜出城去请那位“颜姑娘”。
若真是她认得的那位,就再好不过了。
小蕊不疑有他,见容锦主动揽过自己的活,殷勤道:“那我去厨房看看,带些点心给你。”
容锦含笑应了。
她在茶房等候许久,听着院中侍从进进出出,一直到临近晌午,才终于盼来了自己要等的人。
晌午的日光刺得她眯起眼,抬手遮了遮,这才看清随着商陆到别院的女子。
她身量高挑,穿的是件月白色的男装,长发也没有绾发髻、佩戴钗环首饰,只是拿了条发带随意束起,显得干净利落。
而那张容长脸看起来冷冷的,颇有几分“生人勿近”的气质。
正是颜青漪。
容锦与颜青漪已有数年未曾见过,前年好不容易得了去京郊的机会,却被告知她离京南下去了,怎么都没料到竟会在此处重逢。
颜青漪似是觉察到她的注视,抬眼看去,脚步随之一顿。
商陆心中记挂着沈裕的伤,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将人给请了过来,眼见着都到院中了,却又忽而停住脚步,急切催促道:“颜大夫,公子还在等着……”
颜青漪瞥了商陆一眼,无情道:“他的病,不差在这一时片刻。”
容锦听着这句,发现在这点上,她的态度倒是跟荀朔不谋而合。
只不过荀朔是那种嘴上抱怨,但实际上该干什么还是会干什么的,但以颜青漪的性子,是真能说不管就不管。
商陆清楚这点,也不敢惹颜青漪不悦,一时噎得说不住话。
“青漪姐,”容锦笑得格外真切,“许久不见了。”
颜青漪略略颔首,直截了当问道:“你怎会在此处?”
“这……”此事并不是三言两句能说明白的,再加上一旁的商陆还眼巴巴地看着,容锦只得道,“说来话长,若不然青漪姐你还是先去看看公子的病吧。”
颜青漪这才随着商陆往卧房去,容锦稍一犹豫,也跟了上去。
案上的错金铜博山炉燃着安神香,轻烟袅袅,略带清苦的气味盈满了内室。颜青漪进门后皱了皱眉,容锦觑着,迟疑道:“可是这香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是荀朔调制的香吧?”颜青漪掸了掸衣袖,虽是问句,但并没等人回答便嗤笑了声,“多少年了,还是不见长进。”
容锦对他二人的旧事略知一二,先前会认得荀朔,也是因着颜青漪的缘故。她没好接这句话,沉默地拢了床帐,用那玉帐钩挂起。
沈裕向来敏锐,有点风吹草动就会被惊醒,此时却是直到众人到了床前,才从沉睡中醒来。
“气血两亏,”颜青漪才看了眼沈裕的气色,眉头就已经皱起来,“怎么能成这样?”
沈裕半是自嘲半是无奈地笑了声,伸手由她诊脉。
苍白的手腕,青紫色的经脉清晰可见。
颜青漪冷着脸沉默许久,一旁的商陆看得都快急了,她才收回手,悠悠道:“应当是三年前吧,我那时就曾说过,您能活下来全然是因着命大,体内藏着的那些毒恰好处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互相压制着……”
容锦眼皮一跳,险些没能维系住平静。
她先前就觉着奇怪,怎么沈裕去一趟地牢听上几句话,就能成这副模样,果然是有隐情在的。
“我记得,”沈裕眼皮都没抬,波澜不惊道,“姑娘那时还劝我不如出家,静心修行。”
颜青漪坦然地点了点头:“您的身体犹如地基被毁的高塔,摇摇欲坠,一场意料之外的风雨就可能致使坍塌。我那时又没什么法子,只能出此下策。”
可沈裕也没听她的。
他有尚未了却的夙愿和未讨清的债,离不开这十丈红尘,便只能在其中沉沦。
“前年滇地瘟疫横行,听闻姑娘离京前往,一去就是两年……”沈裕敏锐地觉察到她的意思,“是对我这病有什么头绪了?”
颜青漪醉心医术一道,越是疑难杂症,就越是想要钻研。
当年对沈裕的身体束手无策,她为此耿耿于怀许久,在滇地留了一年,又云游一年,倒确实琢磨出点头绪。
“我从未遇到过您这样的情况,那法子兴许有用,但也有可能会成为催命符。”颜青漪并不避讳,说得明明白白,“沈相这样贵重的玉体,敢拿来赌吗?”
一室寂静,众人的呼吸都放轻了些。
沈裕沉默许久,自嘲道:“眼下,我还真不能赌。”
颜青漪并不意外,轻描淡写道:“那我就只能如从前那般,暂且为您施针压制了,至于能撑多久,谁也说不准。”
沈裕道了声谢:“那就有劳了。”
苏婆婆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扶着容锦退出内室。
她拿帕子按着酸涩的眼角,搭在容锦腕上的手微微收紧,叹道:“公子他才这个年纪啊,怎么就这么多灾多难的……”
自觉失态后,她老人家也没再说下去,轻轻拍了拍容锦的手背:“我去佛堂上柱香,你忙去吧。”
容锦点头应了下来,转身去茶房去打了热水,送回内室。
颜青漪净过手,从带来的药箱中翻出好些瓶瓶罐罐,斟酌着兑出了一茶盏鲜红如血的药水,而后将自己惯用的银针悉数浸泡其中。
“等两刻钟。”颜青漪看了眼闭目养神的沈裕,又看了眼一旁垂手侍立的容锦,旧话重提,“小锦,你怎么会在这里?”
此时闲下来,没法再用“说来话长”搪塞,容锦目光飘忽不定,仍旧没想好该怎么解释这件事。
尤其还是当着沈裕的面。
在听到颜青漪的询问后,沈裕抬眼看向容锦,仿佛也在等着她的回答。
“年初那会儿,父亲听了余氏的撺掇,将我送入黎王府……”容锦艰难地开了口,简短道,“后来恰逢沈相赴宴,将我从王府带回别院,就这么留下来了。”
她三言两语讲完来龙去脉,略过了背后那些惊心动魄。
颜青漪听过黎王那些行径,不由得拧起眉头:“你那父亲也太荒唐了!”
骂完,才又意识到容锦含糊了她与沈裕的关系,索性回头看向沈裕,目光中带了些质询的意味。
沈裕并没料到容锦与颜青漪相识,初时难免惊讶,但此时已经平静下来,含笑道:“原来锦锦与颜姑娘是旧相识。”
他虽什么都没明说,可“锦锦”这个称呼足见亲昵。
颜青漪的脸色变了又变,终归不大好看。
但她也意识到一时难问更多,沉默下来,等算着时辰差不多了,将药水中浸泡的银针取了出来。
容锦候在旁边,想着给颜青漪打下手,却发觉沈裕无声注视着自己。
她迟疑了一瞬,心中浮现出个难以置信的猜测,几乎是手足无措地上前,带着些试探道:“奴婢为您宽衣?”
沈裕那没什么血色的薄唇抿出细微的弧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