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沈裕这个人喜好清静,他身边伺候的人,除却商陆偶尔敢多说几句,其他人若非必要是绝不会打扰的。

    一室寂静中,容锦悄无声息地行了礼。

    沈裕仍旧未开口,倒是站在桌边伺候的舒兰蹙着眉,给她让出了位置。

    容锦这才反应过来,但依旧莫名其妙。

    伺候吃饭的这种事情谁来做都一样,无非就是看眼色,将远些的菜色帮着夹过来而已。舒兰办事称得上妥帖,却偏要将她唤来……

    这自然不是因着她夹的菜味道能好些,归根结底,怕是沈裕不满她的懈怠。

    想明白这点后,容锦打起十二分精神,察言观色,以免再惹得沈裕不悦。

    沈裕到最后也没吃多少,搁了筷子,便该沐浴更衣。

    此事一直是长风这些侍从服侍,容锦从没想过要就此献殷勤,替沈裕去了发冠、脱了朝服,正想离开之时,却被沈裕给唤住了。

    “你今日出门了?”

    容锦只得停住脚步:“是。”

    她站在屏风旁,又额外解释道:“出门前禀了苏婆婆,也有成姑娘一道陪着,晌午便回来了。”

    她自觉交代得清清楚楚,回来得也不算晚,可在沈裕的注视之下依旧莫名有些心虚。

    沈裕又问:“做什么去了?”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中衣的系带上,漫不经心地一扯,便散开了。

    容锦像是被灼了眼一般,立时埋下头,看着整洁的地砖:“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直到听着水声,知道沈裕已经进了浴桶,容锦也依旧没敢抬头,只小声道:“去了西市闲逛,给小妹买了些零嘴,再有就是去了绸缎庄……”

    她攥着那绛紫官服,想着沈裕兴许是日理万机烦了,才会想听这种琐碎小事。

    “还买了包松子糖,”她忽而想起来,便一并提了,“点心盒和茶水房都放了,您若是想要随时都可以。”

    等她如同待审的犯人一般,将白日之事交代得差不多,沈裕才终于高抬贵手,淡淡地“嗯”了声。

    容锦如蒙大赦,轻手轻脚地挪到了屏风外,随后去看着煎药。

    她估摸着时辰,直到沈裕沐浴完,才端着药回来。

    沈裕坐在桌前,雪白的中衣之外,罩了层烟灰色的轻罗禅衣,松松垮垮地系着。长发半湿,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水汽。

    借着泛黄的烛光,倒像是蒙了层轻纱,显得柔和不少。

    时候不早,但沈裕并没要歇息的意思,案上放着新带回的邸报、信件,甚至还有几本竹纸奏折。

    从前荀朔苦口婆心地劝他静心修养,确实是有缘由的。

    沈裕肩上本就担着不少事,再遇上江南洪灾泛滥这样的大事,就更是雪上加霜,整日都未必能寻着喘息的闲工夫。

    容锦看了眼窗外漆黑的夜色,倒也没劝,只是将药碗放在了他手边,轻声

    提醒道:“这药得趁热喝。”

    沈裕的目光甚至没从案上摊开的邸报上挪开,随手端了碗,一饮而尽,更没再找她要什么糖。

    主子忙着,奴婢自然也没有自己回去歇息的道理。

    容锦心下叹了口气,不远不近地候着,添了两回茶,直到子时,才见着沈裕合上奏折。

    她听着隐约传来的打更声,意识到沈裕歇不足两个时辰,就又得起身上朝去。

    寻常人怕是都未必熬得住,也不知道沈裕拖着病体,是怎么撑下来的。

    思来想去,只能说他意志力超乎寻常。

    第二日一早,容锦如前日那般伺候,想着将这尊大佛送走就好。

    沈裕垂眼看着半跪在身前,替自己系印绶的容锦,又从她眉眼间觉察到昨日那种若有似无的喜悦。

    他曲起手指,指节抵在额角的穴道,重重压着。

    原本有些昏沉的脑子清醒不少,想起昨日她迫不及待出门,明白了这是在为何高兴。

    这是人之常情,沈裕可以理解。

    但一想到自己要早早地上朝,今日依旧有忙不完的事情,应付各式各样的人,突然就觉着她这模样有些碍眼。

    所以在临出门时,他看着容锦,似笑非笑道:“你随我出门。”

    震惊之后,原本那点喜悦便消失不见了。

    容锦像是被抽了骨头,肩背微不可查地塌了些。

    她心中再怎么不情不愿,对着沈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跟着爬上了马车。

    车中已经备好了茶水,但容锦精力不济,眼皮发沉,也没了平日的眼力劲。

    纵然是侍女,也没这样连轴转的道理,更何况沈裕这样的身份地位,按理说仆从各有分工,从没诸多事情都落在一人身上的道理。

    沈裕见容锦这无精打采的蔫吧模样看在眼里,心中知道自己此举过了,便没计较她的怠慢,自顾自地倒了杯参片茶。

    天际隐隐泛起鱼肚白,马车行驶在宽阔而空

    旷的长街上,四下无人。

    沈裕翻看着奏折,慢悠悠地喝了半盏茶,抬眼时,容锦已经靠着车壁睡去。

    她带着显而易见的倦意,眉头微微皱着,睡得并不安稳。

    借着烛火细看,下唇甚至已经有些干裂,像是因缺水而发皱的花瓣。

    直到马车在皇城门外停下,半梦半醒的容锦眼睫微颤,沈裕才意识到自己走了神,随即收回目光,指下压着的细竹纸攥得微微发皱。

    容锦只觉着口干舌燥,下意识地舔了舔唇。

    反应过来后掐了自己一把,勉强打起些精神,低声道:“是奴婢怠慢,请公子责罚……”

    听她向来轻柔的嗓音已经有些哑,沈裕道了声“无妨”,示意她自己倒茶。

    容锦确准并没会错意,依旧难掩惊讶。

    她捧着参茶,抿了口,见沈裕的心情不知为何好了些,这才试探着问道:“皇城……应当不准随意出入的吧?”

    朝臣入宫尚且得经过搜查,若非得了恩准,是决计不能带人进去的。

    就算是沈裕,一时半会儿也办不到。

    沈裕知道容锦想问什么,但也不好说自己只是见不得她高兴,纯属没事折腾人,欲盖弥彰地咳了声:“带着你,以防万一。”

    容锦点点头,低头喝了口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

    就算颜青漪的预估有误,沈裕他在外发作,那也不可能在外边就……

    沈裕看着她渐渐红了脸,欲言又止,显然是并不认同这种说辞,但又没法就此争辩,竟没忍住笑了声。

    晨光熹微,丹凤门外大半朝臣已经列队妥当。

    他起身下车,扶着半扇车门,回头吩咐了句:“晚些时候随着成英过来。”

    容锦一个不防,被茶水呛了,按着胸口咳嗽起来,含糊不清地应了声。

    她现下能觉察到沈裕的心情好或不好,却并不能猜透其中缘由,莫名其妙得很。

    容锦觑着车外的成英,想着他跟在沈裕身边多年,总应该更了解这位主子的心思,便试着问了。

    成英自个儿还在因方才那吩咐摸不着头脑,苦笑了声,无奈道:“公子的心思,我可猜不中。”

    但不管因何缘由,沈裕既吩咐了,他们也只能照办。

    容锦只觉自己昨夜那点同情简直不如喂狗,她喝着茶,苦中作乐似的,暗暗祈祷今日会有更多的事情扔给沈裕料理。

    横竖她白日还能歇息,看谁熬得过谁了。

    回到别院后,容锦先回房中补觉,睡醒后拿了原本抄佛经的纸笔,在窗下描了半晌的绣样。

    临近傍晚,成英果然来接她,再一道往皇宫去。

    夕阳下的皇城显得巍峨而肃穆,高大的朱红城门上盯着纵横各九的金钉,当值的禁军正在按例搜查往来进出之人。

    容锦开了半扇窗,趴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看着。

    她已经数过有十余位各个品级的朝臣出来,登上自家马车离开,却依旧迟迟不见沈裕。

    今晨的祈祷兴许成了真,一直到日落西山,宫门即将下钥,才总算见着紫色朝服的身影。

    他身侧还跟了两位青衣官吏,容锦不知他们的品级,好奇地打量了眼,随即一怔。

    隔着夜色,其实看得不大真切。

    但当初庙市上惊鸿一瞥,在那之后,她将那身形轮廓在心中描绘了许多遍,记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容锦按了按心口,只觉着心跳仿佛都快了些,稍一犹豫,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庙市那夜被沈裕拦下,以致错失良机。

    可她惦记了这么久,如今又有机会,总不能干看着就这么再次错过。

    兴许对方早就忘了昔年旧事,与他而言,并不缺一句迟来多年的道谢。可她自己心心念念许多年,总觉着有始有终才好。

    成英没料到容锦会突然下车,还没来得及问,却被她抽走了手中的灯笼,满是惊讶地看去。

    容锦提了盏竹青色的八角灯,脚步轻快,裙摆被夜风吹得微微扬起,鹅黄色的衣裙在夜色之中显得格外温柔。

    分明只是个背影,却仿佛能感觉到她的雀跃。

    她平日里总是分外安静,甚至显得无趣,少有这样生动的时候。

    可紧接着,她就停住了脚步。

    沈裕白日里忙着和六部协商江南洪灾事宜,直到此时,才勉强寻出些间隙听了崇文馆修史的安排。

    他并没事无巨细地过问,听过后,言简意赅地下了决策,便将人给打发了。

    随后容锦打了个照面,只消一眼,就能看出她的不寻常。

    沈裕从没见过容锦这副模样,眉尖微抬:“这是怎么了?”

    容锦的目光越过沈裕,落在渐行渐远的身影上。

    终究还是又晚了。

    她将呼吸放平稳了些,攥紧手中的竹制灯杆,竭力自然地笑着:“奴婢依着吩咐,来接公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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