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绣坊距褚家算不上远,不多时便到了。

    容锦抬头看了眼门楣,将方才因那惊鸿一瞥而飘远的心神拽了回来,不疾不徐地踏上台阶。

    到这时辰,绣坊之中大半人手都已散去,空荡荡的大堂之中只有做杂活的仆役,以及柜台后愁容满面的冯掌柜。

    冯掌柜虽不认得容锦,却对褚岳有印象,反应过来后,立即迎上来问候:“姑娘可是姓李?”

    容锦神色自若地点了点头。

    她初时心中存着层顾忌,故而并未向褚家报上自己的真实名姓,而是随口捏了个假名。

    冯掌柜又拿出方才在看的那方帕子,迟疑道:“这是你亲手所绣?”

    倒不是他拎不清轻重,问些废话,只是眼前这姑娘的年纪不大,看起来总叫人觉着不放心。

    “自然。”容锦看出他的顾虑,从容道,“您不必担忧,这种一试便知的事情,假的真不了。”

    冯掌柜讪讪地笑了声,引着容锦往后边去,又趁此机会将事情原委讲了一回。

    因这订单非同寻常,绣坊格外上心。

    做工的房间是专门辟出来的清净之处,如今也是灯火通明,恨不得将每一寸地方都照得如同白日一般。

    房中竹编的香炉之中燃着檀香,有些重,像是要将这味道沁入针线中。

    绣棚后坐着位身着水红色袄裙的绣娘,她像是为了赶工劳累许久,满脸倦意,正慢慢揉着僵硬生疼的脖颈。

    见着冯掌柜后,也没什么好脸色。

    冯掌柜这回却并不是为了催进程而来,他先是低声安抚了句,而后将手中那帕子递了过去:“桃娘,我为你找了个帮手。”

    桃娘强打起精神扫了眼容锦,将信将疑地接过帕子。

    容锦也没闲着,趁这个功夫,细细打量着那绣了一半的松鹤延年图。

    虽尚未完工,但就绣样设计、针脚技法、乃至配线颜色而言,眼前这副绣品确实算是上乘的佳作。

    容锦的目光中多了些赞许,但也仅限于此。

    她见过更好的。昔日在京城,云氏绣坊中那副“镇店之宝”,出自春夫人之手的花鸟绣,才真正令人惊艳。

    冯掌柜觑着桃娘的反应,稍显紧张道:“如何?”

    桃娘看了看帕子,又看了看容锦,最后揉着酸疼的肩颈,垂眼掩去复杂的神色:“凑活能用,留她试试吧。”

    说完,又嫌他们扰了清净,下了逐客令。

    这话说得有些不大中听,冯掌柜不尴不尬地笑着,请容锦到别处喝茶详谈。

    “内子为了赶工,这几日都没怎么歇息,心气不顺,姑娘别放在心上。”

    容锦方才看他二人说话,就猜到关系不一般,见冯掌柜主动挑明,也只是微微一笑:“无妨。”

    冯掌柜向她确认道:“那绣品姑娘已经看过,可有把握?”

    “您说的把握,是指什么

    呢?”容锦轻轻抚过茶盏,反问道,“我能担保接下此事后尽心竭力,如期完成安排给我的那份,至于旁的,我怕是承诺不了。”

    她模样生得温柔,也好说话,极容易令人觉着是个好糊弄的。

    冯掌柜因这番话多看了她一眼,改口道:“这是自然。”

    谈及工钱时,容锦并没狮子大开口,按着陵川这边的价钱要得合情合理。这回冯掌柜脸上的笑真切许多,当即着人写了契约,各自按了手印。

    诸事商定后,外边的天色已经暗下来。

    容锦同绣坊这边讲定了明日一早过来,褚岳在前堂等候已久,见着她后,将手中捧着的油纸包递去。

    “这是?”容锦颇为意外,等看清其中的糕点后,不由得一愣。

    她有些许印象,这其中的糕点正是来时路上途经的那点心铺子家的。

    “你应当饿了吧?”褚岳欲盖弥彰地咳了声,声音越说越低,“我不知你喜欢什么,就每样都买了点。”

    褚岳先前问时,容锦并没要。

    他只当容锦是因身上没有银钱,囊中羞涩,便趁着她谈生意时折返回去买了。

    容锦捧着沉甸甸的油纸包,垂了眼,低低地道了声谢。

    她其实没什么胃口。

    会到点心铺子去,也不是饿了、馋了,而是远远地见着眼熟的人,猜到令行人纷纷避让的车马怕是沈裕相关,情急之下这才到一旁躲避。

    在看见商陆时,她是高兴的,心中隐隐压着的那块大石头终于得以消失,长长地松了口气。

    可一想到那马车中的人,容锦只觉着头疼。

    哪怕没亲眼见着,但能劳动商陆驾车的人,除了沈裕再无其他。

    先前沈裕坐镇湖州,将江南诸事调度得井井有条,兴许是为了近来清缴奉天教一事,竟亲自来了陵川。

    容锦不知他会在此留多久,只能祈祷此间事情早些结束,送走这尊大佛。

    又或是半月后,她完成同绣坊的交易,将欠褚家的还清了,自己离开陵川也未尝不可。

    第二日,容锦早早地起床梳洗,用了早饭后往绣坊。

    她昨日好好记下了往绣坊去的路,这一回,便没再劳动褚岳陪着过去。

    桃娘来得略晚些,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眼下那抹青痕足见近几日的劳累。她捧着盏浓茶,漫不经心地提点要记下的事情。

    容锦将手泡在掺了花瓣精油的水中,认认真真地听了,一一记下。

    桃娘并非口若悬河的人,容锦也差不多,尤其是正经拿起针线的时候,屋中静得只有角落处炭火的些微声响。

    除却针线上必要的交流,两人半晌都说不上几句话。

    容锦许久未曾做过这样大的绣品,不敢掉以轻心,全神贯注地忙着。

    等到桃娘放下绣花针,淡淡地说了句“收工”时,容锦这才发现,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暗下来了。

    “早些做完,早些省心,免得再

    出什么岔子。”桃娘打量着她今日的成果,眉头微皱,“你绣得慢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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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容锦起身舒展身体,按捏着手腕,耐心解释道:“这不是我惯用的针法,有些生疏,头两日是会慢些。”

    怕桃娘不放心,又道:“不会误了正事的。”

    “最好是,”桃娘自顾自地系了披风,“我可不想再帮人收拾烂摊子了。”

    入夜后起了风,携着冬日未散的寒气,扑面而来。

    容锦拢了拢衣襟,正想着问绣坊借盏灯笼,到前堂却见着等候在外的褚岳。

    他提着盏年节时候花开富贵的灯笼,臂弯中还搭着件衣裳,解释道:“娘说,这时辰你孤身回去怕是不妥,叫我来接。”

    容锦揉搓着发凉的指尖,小声道:“有劳婆婆还惦记着我。”

    温暖的披风记在身上,兜帽遮去了大半寒风,容锦却有些不知所措。

    褚家人待她有些太好了,好到她不知道该怎么回报才好,思来想去,只能尽可能地多赚些银钱。

    褚岳提着灯笼在前引路,正想着将白日听来的趣事讲给容锦,却只听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惨叫。

    像是蕴藏了剧烈的痛楚,穿过夜色,打破了宁静。

    容锦脚步一顿,捏着衣袖的手霎时收紧。

    长街的另一头,有人从拐角处冲出来。

    他腿上像是受了伤,跑得跌跌撞撞,没多久就被紧随其后的人追上,按倒在地。

    “你们这群朝廷的走狗,”那人趴在地上,却仍旧不肯束手就擒,强撑着仰起头喊道,“戕害无辜,赶尽杀绝,会遭报应……啊……”

    话音未落,就被按着头颅重重撞在了地上。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同我说报应?”

    凉凉的声音透过夜色传来,满是嘲讽。

    哪怕隔着夜色看不真切,褚岳也不难想见,那人必定撞破了头,鲜血横流。

    兴许已经昏迷不醒,因为他再被拎起来时,四肢、头颅皆无力地垂下,又像是已经没了呼吸。

    褚岳已经不是头回见这样的事。

    官府不知得了谁的令,这回清缴奉天教时下了狠手,那两位教中所谓的“天师”眼下还在城楼挂着,听说昨夜有人想救,反倒被埋伏的官兵一网打尽。

    他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容锦。

    寻常女眷见着这种情形,怕是人都要吓傻了,可出乎褚岳意料,容锦那张清丽的脸上神情虽复杂得很,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但却并没什么惧意。

    褚岳一愣,晃神间,那一行人已走到眼前。

    借着灯笼微弱的光,褚岳惊讶地发现,为首那人正是昨日他曾见过,驾车的那位黑衣……男人。

    他脸上仿佛还带着未曾褪去的青涩,一看便知年纪不算大。

    但无论是抽条似生长的高挑身形,还是脖颈上那一道要命的伤疤,又或是漫不经心看过来时凌厉的眼神,都很难让人再将其划为“少年”。

    但在察

    觉到容锦似是惧怕一般扯着他的衣袖,缩在身后时,褚岳还是挺直了肩背,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一行人很快离开,青砖之上,断断续续地滴着血迹。

    褚岳嗅着那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回头看向身后的容锦,尽可能地将声音放得轻柔:“别怕。”

    容锦很快就松开了他的衣袖,在空荡荡的长街上走了一段,忽而问道:“这样的事情,近来常有吗?”

    寒风吹过,她低低的声音在空旷的长街上显得有些缥缈。

    褚岳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意外之余,颔首道:“官府这回不知怎么想的,一反常态,看起来是铁了心要彻底铲除奉天教。”

    容锦锦仰头看了眼乌云遮掩的昏暗弦月,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好不容易过了段清净日子,养伤养得心如止水,眼下亲眼见着,却又难免多思多想。

    奉天教荼毒深远,想彻底铲除自然没什么问题,可此事正如沈裕昔日所言,堵不如疏。

    如此行事,恐怕过犹不及。

    沈裕明知故犯,身边的人难道就不会劝着吗?

    可转念一想,沈裕自己铁了心要做的事情,谁敢多加置喙?

    就算有人硬着头皮劝,难道他就会听吗?

    沈裕不会听。

    因着这道政令,试着劝过他的人其实并不少。

    他起意时,属官们就曾苦口婆心地分析利弊,用以佐证此举怕是不妥。就连唯命是从的吕嘉,都曾明里暗里表示,还再斟酌斟酌为好。

    而沈衡,更是数次试图阻拦。

    沈裕初时还有耐性听上几句,最后却将那一纸公文摔在他身上,似笑非笑问:“清淮,你是觉着我会看在那一丝血脉牵扯的份上,不会处置你?”

    沈衡被他那堪称凉薄的目光看得一凛。

    他为沈裕做事这么久,自然清楚,这位绝不是什么在乎血脉亲情的人。

    旁人会误会,认为沈裕是因同族血脉提携他,可沈衡自己比谁都清楚,那不过是因为沈裕用他用得还算趁手罢了。

    若真惹恼了沈裕,他并不会容情。

    所以无论有再多的话,沈衡也只能先咽了回去。

    成英与他有几分交情,在那之后也曾劝过,叫他还是不要再提此事。

    “奉天教胆敢对公子下手,本就是不知死活。若是单单如此也就罢了,可偏偏……”成英生怕沈衡拗不过来,今后还要再提,叹道,“您知道的,容姑娘折在里头……”

    这成了沈裕心中一根刺,拔不出来,就好不了。

    他又岂会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可就算不利己,也铁了心要一点点剜下对方的血肉,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痛快些。

    荀朔琢磨明白这其中的干系后,幽幽地感慨了句:“这是病。”

    那是元宵夜,火树银花,烟火满天。

    成英奉命到卧云居要安神香,闻言,忧心忡忡道:“那怎么办?”

    “我治不了。”荀朔拨弄着药杵,看着天际无比绚烂,又转瞬即逝的烟火,恍惚觉得像极了沈裕这个人,“要么咱们还是去上柱香,祈祷容姑娘好好活着,早日找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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