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在医馆时,沈裕的态度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因他实在不是“朝令夕改”的人,沈衡失了官职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这辈子怕是也就这样,再无起复的机会。
而容锦决定来见沈裕时,也为要说的话暗自斟酌许久。
直到听着沈裕这句“你不要可怜他”,她有些错愕,随即又有些哭笑不得。
“没有可怜谁,我只是……”容锦在沈裕肩上轻轻戳了下,半是抱怨道,“要喘不过气了。”
沈裕这才稍稍退开,只是依旧拢着她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只是如何?”
容锦叹了口气:“我只是不想欠他更多。”
她昔年曾受过沈衡的恩情,本就亏欠,若如今再因着自己的缘故,害他与仕途无缘,数年寒窗苦读成了泡影,那可就真是寝食难安了。
闻言,沈裕神色却是一松。
以沈裕睚眦必报的性情,前头只是捋了沈衡的官职,已算得上让步,再还回去岂非成了笑话?
他这头容锦面前示弱,心中却并没这么容易翻篇。
可容锦这句,恰到好处地在他心上挠了一把,郁气也消散大半——无论从前如何,如今两人之间总是更为亲密,沈衡不过是个外人罢了。
“你不必这么想,”沈裕眼中浮现笑意,“纵然有什么,我替你还了就是。”
容锦端详着他的神情,知道自己这是捋顺了毛,彻底松了口气:“好。”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三五日,沈裕又不知在为什么事情忙得厉害,腿伤复发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但他并没告假,依旧是天还没亮出门上朝去了。
游川本就不是什么正经大夫,只是在大巫手下办事十余年,对沈裕身上的毒格外了解。
但涉及旁的,也就是个半吊子。
“这腿伤……”游川才开口,先遭了商陆一记眼刀,“嘶”了声,“你就是放心让我来治,我也不敢动这个手。”
檐下滚落的雨如断了线的珠子。
容锦在廊下煎茶,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红泥小炉中的炭火,向商陆道:“去请荀大夫来一趟吧。”
商陆犹豫不决。
早前荀朔与沈裕之前起了争执,不欢而散时,他是在门外听了大半的,自那以后沈裕有什么病痛也再没令人请过荀朔。
他向来对沈裕唯命是从,可这事偏偏是容锦的意思,又不好当做耳旁风。
游川倚着廊柱,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很是好奇商陆会如何抉择。
容锦并没催促,只轻声问道:“于他而言,怎样是好,怎样是不好,你不明白吗?”
商陆垂首想了会儿,没多言,干净利落地旋身离了院落。
“难得啊,”游川抚掌笑道,“容姑娘可真是有本事。除了沈裕,这小怪物谁的话都不听,你居然能令他违背沈裕的意思。”
容
锦皱了皱眉,撩起眼皮看向他:“他有自己的名字。”
游川掸去溅到肩上的水滴,摊了摊手,一撩衣摆在她对面坐了:“若是没猜错,容姑娘怕是有话要问我吧。”
他昔日为了繁音的病,曾帮着秦氏下手,后来倒是付出惨痛的代价,但容锦待他依旧并没什么好态度。
好在两人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
游川心中有数,不会主动来给人添堵,可今日是容锦请了他过来。
容锦不疾不徐地烫着茶盏:“我想知道,你们那位大巫,当真只是为了拿他试毒吗?”
在回
京之前,她曾与颜青漪为此长谈过,在见着游川之后,心中疑虑更重。
游川笑而不语。
容锦重新沏了茶,将其中一杯推至他面前,耐性十足地等待着。
热茶氤氲的雾气弥漫开来,带着似苦似甘的气息。
游川搭在膝上的手轻轻敲动:“这种事情,姑娘应当亲自去问沈裕才对。”
他是想着稍作拉扯,好在这桩“生意”之中占据更多先机。
哪知容锦压根不吃他这套,凝神想了片刻,轻轻笑道:“也成。”
游川噎住。
容锦好整以暇地品着茶,看他脸色瞬息万变,最后归于无奈的苦笑,这才又开口道:“我虽没少看人做生意,但自己并不喜欢兜圈子,也不爱彼此试探。”
“我早该想明白的,能让他放不下,怎么都不会真如看起来那么纯良柔弱。”游川嘀咕了句,坐直了些,“容姑娘,咱们来重新谈谈吧。”
*
入夜之后寒气愈重,又兴许是连日疲惫的缘故,沈裕踩着踏凳下车时踉跄了下。
小稷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手中撑着的油纸伞一斜,险些跌落在地。
以沈裕一贯行事,会如此失态,恐怕已是强弩之末。
小稷下意识想劝,想起从前白术的叮嘱,又紧紧地闭上嘴。
旁的病痛还好,唯独腿疾,沈裕讳莫如深。
他若无其事地拂开小稷的手,门上高悬的灯笼在细雨之中折射出朦胧的光,映在如水般沉寂的脸上。
漆黑的大氅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衬得他面色愈白。
沈裕走得很慢,却依旧不肯令人搀扶。
他缓缓上了台阶,走过雨水四溅的鹅卵石小径,心中想的是明日朝会之上该如何如何。
在听竹轩门外,骤然停住脚步。
他常被政务绊住,深夜归来时,屋中常常只有不知燃了多久的烛火,静谧无声。绝不会像现在这样。
小稷望了眼,眼角眉梢都添了喜色:“是容姑娘在呢。”
容锦这些时日虽为了苏婆婆暂住别院,但闲暇时也总是陪着容绮身边,并不会到听竹轩这边来。
沈裕一怔。
但在迈过门槛后,已经换了副模样。
容锦笼着件天青色的披风,在廊下看雨,见着他行走间步伐有异,上前扶了一把:“这时辰回来,在外用过晚饭了吗?”
沈裕没拂开她的手,含笑道:“吃了两块糕点。”
“长风让厨房备了饭,还有驱寒的姜汤,多少用些。”容锦触及他冰冷的手,又指了指房中,“荀大夫已经在此等了一个多时辰,请他看看你的伤处吧。”
这腿伤还是荀朔更为了解,就算是宫中的老太医也及不上他。
沈裕不是不清楚这一点,只是记着荀朔那日那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哪怕疼得锥心刺骨,也没动过半点找他的心思。
沈裕不自觉地皱了眉。
但成英与商陆不敢违背他的意思,此事也就只有容锦做得出来。
“你……”沈裕顿了顿,似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容锦仰头同他对视,坦然道:“你若嫌我擅作主张,我不管就是。”
“不要走,”沈裕攥紧了她的手腕,低声道,“我听你的。”
房中的荀朔等得早就不耐烦,听了这句却是没忍住嗤笑了声,向一旁的商陆道:“从前倒是没看出来,你家公子竟是个惧内的。”
商陆认真地点了点头:“这样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