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长(三)
萧平衍登基时尚未到而立之年,加之国库着实算不上丰盈,帝王私库中的银钱被他挥霍在别处,并未急着为自己修建陵寝。
这样的年岁,原也不会想着身后事。
再后来身体虽每况愈下,反倒愈发忌讳起来。
朝臣也不敢去触这个霉头,毕竟一旦提及,与咒他何异?
以至于到如今,竟没有合适的陵寝下葬。
几方数次商议后,还是由礼部与司天监一同提出,先将棺椁安放在南陵的殡宫之中,及至帝陵修建妥当,再做迁居。
礼部尚书看了看左边的宗亲,望了眼珠帘后的周皇后,视线最终落在了一直未曾开口的沈裕身上,颤颤巍巍问道:“如何?”
他老人家一把年纪,历经三朝,就没受过这样的罪。
只后悔年初没狠狠心,递了折子告老还乡。
沈裕手中掌着中书,纵然懒得过问此事,也得耐着性子来听。他对上老尚书殷切的目光,颔首道:“诸位若无更合适的法子,不如就依此行事。”
周皇后亦道:“可。”
黎王慢悠悠地放下茶盏,肥硕的身体稍稍坐直了些,似笑非笑道:“沈相既发了话,那就这么办吧。”
话锋一转,又向礼部尚书道,“只是到那时,谁来主祭?总不能是走路磕磕绊绊,话都说不清楚的五皇子。”
老尚书抹了把汗,公孙玘道:“前朝有过新帝年少,由皇室宗亲代为主祭的旧例。王爷既是宗亲,又是先帝长辈,想来并不介意代劳。”
“本王去也无妨。只是谁为储君,总没有一直拖下去的道理。”黎王哼笑了声,“公孙玘,你坚称贵妃手中的遗诏系奸人伪造,三司会审这些时日,可有想要的结果?”
“此事干系重大,更没有稀里糊涂定下的道理。”公孙玘不疾不徐道,“昨日抓到了贵妃曾引荐给先帝的巫医,不日必有定论,还请王爷稍安勿躁。”
黎王缓缓起身:“那本王就拭目以待。”
时值阴雨连绵,腿伤复发,沈裕离宫时走得比以往要慢些。
他并没用内侍伺候,自己撑了伞,缓步而行。
黎王放慢脚步,打量着他的腿脚:“沈相既是力不从心,何不好好留在家中修养?”
“有劳王爷记挂,”沈裕注视着伞沿滚落的雨滴,淡淡道,“臣正有此意。”
两人之间的关系素来算不上好,偶然见面,也不过如这般寒暄两句。可这回,黎王却并没就这么算了。
他看着不远处的宫门,幽幽道:“你若当真能袖手旁观,就再好不过了。”
沈裕道:“王爷此话何意?”
“公孙氏虽曾显赫一时,可近年声势并不如前,如今朝中站在公孙玘那边的,究竟是因他、因周氏,还是因你……”黎王拖长了声音,忽而一笑,“本王可不是傻子。”
沈裕侧过脸,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
细密的朦胧烟雨中,他的神情并没什么变化,目光之中也并无锋芒毕露的戾气,平静得犹如一汪死水。
只是深不见底。
黎王脚步一顿,下意识地看向身后,见侍卫亦步亦趋地跟着,瞬间提起的心这才放下。
再回过头时,沈裕已经走远。
“即日起,换鱼肠随侍。无论是府中的护院,还是出门时的暗卫,都给我多调些人……”黎王摩挲着拇指上的象牙扳指,不住地吩咐着。
这些年来他的预感一直很准。
就在方才眼皮跳个不停,无比真切地意识到,沈裕的的确确是想要他的命。
公孙玘虽也有聪明才智,在朝局政斗之中颇有手段,可他手上并没正儿八经地沾过血,真到紧要关头反而缺了股破釜沉舟的劲儿。
是以无论他在朝中如何春风得意、如鱼得水,黎王心中都没将他视作自己的对手。
可沈裕不同。
这是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无论看起来再怎么体面,再怎么温文尔雅,都改变不了骨子里是个亡命之徒。
这样的疯子,总是令人忌惮。
黎王是个极惜命的人,尤其是在上了年纪后,甚至有些疑神疑鬼。
自与沈裕交谈后,他几乎日夜留在戒备森严的府邸之中,纵然是相识已久的人登门造访,也得经过严密的盘查。
可随之而来的迁梓宫、停灵南陵,他纵使不作为主祭,身为宗室一员也总得露面。
这样的紧要关头,若是托病不出,无疑是告诉所有人自己怕了。
寅时一刻起身时,夜色浓稠如墨,天际悬着一弯下弦月。
深得宠信的侍妾服侍着他换了最为隆重的朝服,可跪在身前佩戴饰物时,一个不防,竟致环佩从手中跌落。
虽落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毫发无损。
可这不吉利的兆头还是触动了黎王本就敏感的神经,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在她心窝:“废物东西。”
侍妾匍匐在地,捂着心口咳了起来,殷红的血从唇角溢出。
黎王被那血色扎了眼,怒道:“将她拖下去!”
内侍听命行事,如同拎着一只破旧的麻袋,悄无声息地将人给拖了出去。
谁都能看出他此时的焦躁不安。
婢女们脸色煞白,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转眼也丢了性命。
唯有一身黑衣的侍卫面不改色,一板一眼道:“暗中监看着沈裕的人新传了消息,除却他的亲信提前赶赴南陵,并无其他异动。南陵那边,也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安排妥当。”
“鱼肠,你随在本王身边,片刻不得离开。”黎王深深地嗅了口安神香,紧绷的精神稍稍缓解,冷声道,“我必得令他死在南陵,以绝后患。”
鱼肠垂首称是。
前往皇城时,天尚未亮。
车轮碾过空旷的长街,打破宁静,镶金饰玉的奢华马车后跟了足有十余人,皆是王府这些年网罗来
的高手。
他们的反应也确实比常人快上不少,箭矢破空之声响起时,手已经按在了长剑上。
可再快的反应,总快不过羽箭。
下一刻,已有侍卫应声倒地,随后便是车夫。
此时天际隐隐有晨光泛起,稀薄的夜色之中,涌出几个同样着黑衣的人,只是他们发上皆系着鲜红的发带,与通身的装扮格格不入。
侍卫们没来得及多想,拔剑迎了上去。
紧接着,他们便明白那发带的用处。
真正棘手的并非眼前缠斗的刺客,而是那不知隐没在何处,搭弓射箭的人。
此人必定射艺超群,有百步穿杨的本事,才能在这样的混战之中,仅凭一条发带分辨敌我,箭无虚发。
每一箭,都犹如催命符。
鱼肠侧身躲在车后,眯着眼,在己方又有一人倒下后,终于得以摸清那人所在。
只是尚未来得及动身,黎王颤抖的声音隔着车厢响起:“鱼肠,快护送本王离开。”
他料到沈裕会对自己动手,只是没想到,会是此时此地。
打斗声响起时,就已经慌得六神无主,除却紧紧锁死车厢,再想不到什么旁的法子。
“王爷,马已死,走不了了。”鱼肠并没多做犹豫,沉声道,“为今之计,只能赌一把。”
赌他能在己方侍卫被屠尽之前,杀掉射箭那人。
转瞬之间,鱼肠已经掠过众人,躲避着射来的箭矢,兔起鹘落,攀上高楼。
于习武之人而言,样样精通的并不多。
譬如曾经那位肖老将军,骑射功夫首屈一指,但近身过招却谈不上有多厉害。
沈裕身边那位唤作商陆的漠北少年已带着私印前往南陵调兵,旁人不足为惧。
鱼肠自负武艺,只要能活着登上高楼,就一定能在顷刻之间取了那弓箭手的性命。
对方应当也觉察到危险,接连几箭,皆是冲他而来。
鱼肠侧身躲过,最后一箭擦着他脸颊而过,鲜血飞溅,他攀着扶栏翻身上楼的动作却并未有半分停滞。
甚至因这血气隐隐兴奋起来。
心脏剧烈跳动着,他抽出腰间软剑,如迅雷之势向那人刺去。
可预想中的一击得中并未如愿,刀剑相撞声铿然响起。
鱼肠与他过了几招,才借着熹微的晨光认出,眼前之人竟是沈裕。
鱼肠虽对沈裕昔年事迹有所耳闻,但他到黎王府时,沈裕已是那个大权在握的重臣,着宽袍广袖,文质彬彬,手中握着的并非刀剑,而是纸笔。
令人难以将他与那位少将军联系在一起。
直到如今。
他的剑并非凭蛮力横冲直撞,如鬼魅一般,出其不意,令人难以防备。
鱼肠也曾奉命探过商陆的虚实,很快就认出,这就是那漠北少年曾用过的剑招。
虽不及他那般迅捷,但关键之处竟更为纯熟自然,仿佛已经演练
了千百遍,显然造诣颇深。
鱼肠心神俱震,险些漏露了破绽,他定了定神,不动声色道:“你撑不了多久。”
以沈裕如今的身体,纵然撑得了一时,也是强弩之末。
“不错,”沈裕苍白的脸难得透着血色,坦然认了此事,不疾不徐地拭去小臂上渗出的血迹,却又平静道,“你不该中那一箭的。”
鱼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劲,骤然变了脸色,倍感耻辱:“你戏弄我!”
原本那样精准的羽箭屡屡不中,直到最后才将将擦破脸颊,原来不是他运气足够好,也不是对方失手,而是有意为之。
接下来的打斗越激烈,毒发得便越快。
他没再耽搁,从随身带着的瓷瓶之中倒出一把药,悉数咽了下去。
却依旧无济于事,颓然跌坐在地。
沈裕对小臂上的伤视若无睹,由着鲜血浸透衣衫,似笑非笑:“只是许久未曾碰过剑,拿你试试。”
说话间,地上的打斗也已经接近尾声,马车中面无人色的黎王被强行拖了出来。
从头到尾,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略多些。
沈裕干净利落地解决了鱼肠,捡起弓,抽出再一支羽箭,张弓,松手。
箭矢如流星,正中黎王眉心,尾羽犹自颤动。
“将人送至宫门。告诉公孙玘,祭灵时昭告百官、天下,奉先帝临终口谕,传位五皇子。”沈裕站在高楼之上,俯瞰京城千屋万舍,“谁若有异议,送他为先帝殉葬。”
他那日若在宫中,早就如此行事,压根不会由着这群宗室拖下去,直到如今。
公孙玘办砸了事情,这些时日的折腾也是活该受的。
“是。”成英应了声,送上随身备着的金疮药。
沈裕却并没接,端详着伤处,皱眉道:“是不是太轻了些?”
成英错愕:“什么?”
“没什么,”沈裕掸了掸衣袖,“我回家中包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