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昏耀驾马回到王庭的时候,身上已经干了。除了有些脏,有些凌乱之外,几乎看不出是在雨里发疯了一夜的样子。
一路上,魔王遇到好几拨巡逻的魔族卫兵,卫兵们都纷纷讶异地围上来行礼。
昏耀这才知道,昨日自己从宫殿里神情恍惚地走出来,紧接着就没影了,失踪了快一天。
亏得他平常瞎跑成了习惯,战场上杀上头了甩下大军之类的事也不是一两次,王庭的魔族多少对这个有点抗性……不然早就要大乱了。
等昏耀回到自己的宫殿前,正好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兰缪尔穿起了惯常的白衣白袍,平常披散的银发,简单地束成魔族喜欢的宽辫样式,再在后脑盘了一下。
他面色苍白,但精神好像不错,胸前戴着那串普经承担过骨钥作用的挂饰,仍然是赤足就这么跟没事人一样施施然走了出来,出门前还跟里面的侍从微笑着挥了挥手。
昏耀目瞪口呆,简直要怀疑之前的一切是不是一场噩梦。他脱口喊道: “兰缪尔!你在外面干什么!?”
不料人类看见他更加惊讶,立刻走来——那明显有些虚弱的脚步,似乎证实着此前的噩耗并非幻梦。
昏耀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托住他。
"我的王,您究竟跑哪里去了,整整一天都找不到!"
兰缪尔反而拽住魔王的手臂,满脸焦急与无奈,用力摇晃了两下: “您再不回来,少王怕是要以为我把您给吃了……"
昏耀无法回答,他觉得假如如实跟兰缪尔说“我跑到当年捅你的那片旷野上发呆淋了一天一夜的雨”,人类马上就要叫多古来给他看看脑子。
憋了半天,还是那句: "你在外面站着干什么?"
兰缪尔“哦”了一声,神色清亮: "早晨雨停了,我感觉好很多了。"
“吾王之前不是说把瓦铁部落的族人们交给我管教?耽搁了好几天,我心想应该去看看,趁我还能跑得动……"
昏耀: "……"
魔王看着眼前这个人,气得想发抖。这位奴隶就是这么有本事,令他麻木的胸腔里的情绪在一瞬间死灰复燃。
br />他压着那股郁火,阴沉沉地说: "兰缪尔,你是不知道你生病了吗!?"
“是啊,”兰缪尔无辜地眨眼, “可躺着也是生病,做事也是生病。瘴气入体这种病症,又不是动弹一下就立刻要加重了死掉的,还不如做点事吧。"
“对了,”他又问, "物尽其用,吾王还有什么想要我为您做的吗?"
雨后的潮湿空气在他们周围弥散。
昏耀靠近了兰缪尔一点,一只手捧起人类的脸颊。“兰缪尔。”他目光深沉地说。"你经常让我觉得,我怀疑你心怀不轨,是绝对合情合理的。"
"您又怀疑什么了?"
"我怀疑,你想要我的命。"
哦,这不还是老一套吗。兰缪尔忍俊不禁,无奈地拍着昏耀的手背。
"是的是的,等我走了,往后可就没人陪怒玩这种游戏了……到时候,吾王会想念我吗?"“说不准。”
"那,我要去看看我们的新同胞了,吾王也一起吗?"
“当然。”
兰缪尔的眼眸亮了亮。最后的这段日子,如果能够多陪在昏耀身边,他也很高兴的。
昏耀立刻叫硫砂去收拾一辆马车。侍官的眼睛有点红肿,似乎昨天哭了很厉害的一场。她哑着嗓子悄悄对魔王说: “多古大人说,最后这段时间,不如就让兰缪尔大人怎么开心怎么过……"
昏耀仍然只觉得不真实,他将兰缪尔心爱的那张火狐皮毯卷一卷抱在怀里,边往外走,边自言自语说: “可他看起来好多了。”
马车很快就赶来了。魔王让奴隶上车歇着,自己在官殿与车厢之间来回,把兰缪尔的东西一样样塞进去。
他让兰缪尔呆在车上不要动,后者也听话,只是耐心嘱咐: “需要在那边住好几天呢,请悠记得随身带药。药在床角。"
……哼,一个被宣告余命三月的人,居然还能挂着另一个家伙的药。
昏耀又好气又好笑,他将装着药水的酒囊塞进兰缪尔手里时心想:所以总会有办法的吧,他这个状态,怎么看也不像是已经……已经…...
何况
,在塔达的那个骨筹的预言里,兰缪尔还会来砍他的角呢。说不定这个狡猾的人类只是在装病,连多古也骗了过去,如今正在伺机杀了他。
昏耀这么胡思乱想着,最后一次回到马车的时候,兰缪尔已经抱着火狐毯子滚在车厢里。半眯着眼,银发慵懒地散开,比那身皮毛的原主更像一只毛茸茸的狐狸。
昏耀的手臂从人类的肋下穿过,托着那具轻柔温热的躯体的前胸,把兰缪尔弄起来。
他将自己拿过来的东西亮出来: “戴上。”
是那枚精银禁锁。
他本来是想重铸成一对腕环的,可现在兰缪尔的状况恶化到这个样子,很需要能够抵御瘴气的精
银。
来不及重铸了。昏耀只能将这枚象征着奴隶身份的禁锁递还给他。
兰缪尔欣然戴上了。
昏耀胡乱揉了揉那银灰色头发,把人按进自己怀里,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感觉份量比回王庭前又轻了一些。
驾车的车仆来了。兰缪尔却拽了拽昏耀,小声说: “吾王,就我们两个去吧?”
昏耀敏感地意识到,人类好像是变得稍微任性了一丁点。他立刻对车仆说: “下去,不用你。”然后他坐上前面的车板,执起了缰绳。
兰缪尔失笑: “还是我来吧。若被看到魔王为奴隶驾车……”“安静在里面呆着,”昏耀剐他一眼,口中轻叱,“驾。”
瓦铁部落的族人被安置在王庭边界的一带土地上,沿途都有士兵驻扎,为他们搭起临时居住的棚子。
这两天,新来者已经初步安顿下来,名册也清点好了。
在深渊,很多劣魔都没有正式的名字,还是兰缪尔坚持主张清点人口的重要性,王庭才开始做出了族人的名册。
大地绵延至天边。
身穿破衣烂布的魔族们正在修建他们的新房屋。有的慢些,正在打地基;有的快些,正在抹泥砌墙。
而另一些魔族则正在土地间弯腰耕作,笨拙地将饱含希望的种子播撒进这片贫瘠的土地里。
远远看去,他们的身影,好像也变成了一个个小小的种子。
当那辆马车从曲折的山路上缓缓驶来时,先有了反应的是魔族的士兵们。他们纷纷围上来,将长矛立在地
上,激动地喊:
"吾王!"
“兰缪尔大人!”
昏耀“嗯”了一声,将马车徐徐停下。里面的兰缪尔掀开车帘,笑着说: “怎么这就知道是我了。”
魔族们面面相觑,露出笑意。能让魔王亲自驾车的,除了兰缪尔大人还能有谁呢……
旧瓦铁部落的族人们直起腰来,小声议论纷纷:"是那个人类!"
"在山谷里射箭的人类。""被王恩赐了魔息的人类。"
兰缪尔从车厢里探出身来,昏耀警惕地回头瞪着他,人类却坚持:“就去看一下,不然我们来干什么的?"
昏耀只好放他下了马车。兰缪尔赤足踩在地上,白皙的脚趾立刻染上了泥土。他走向那些正学着耕作的魔族们。
此前,魔族都被迫跟随地底火脉的变动而迁徙。后来由于兰缪尔推演出较为可靠的计算方式,王庭迁徙的频率大大降低,已经可以耕种一些作物。
虽然由于恶劣多变的气候,收成还是看运气,但比起之前主要依靠采集狩猎和少量放牧的时候要好得多。
兰缪尔就走到这些刚开始尝试耕作的魔族中间,低声与他们说话,或者手把手教他们分辨种子,再趁这间隙教他们一些在王庭的规矩。
昏耀不远不近地跟着,心里又浮现出似曾相识的问题。
是的,魔王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这家伙真的是个正常的神子吗?理应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衣,高高在上地弹着竖琴的那种?
昏耀问过兰缪尔这个问题,后者垂下眼,说: “我在人间的时候,反而没有多少这样与子民亲近的机会。"
"神殿与人民都要求神子的高洁,而作为圣君更要保持威严……这是我最遗憾的事。"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把这份遗憾转移到了深渊的魔族身上。
昏耀正出神,忽然旁边有一个背着小孩的女魔,脸蛋瘦削,正怯生生地走过来。也许是见到魔王太过惶恐,在田垄上绊了一跤。
昏耀下意识伸手,而旁边也有另一条白袖手臂伸了过来——他和兰缪尔一左一右,同时搀住了这位母亲
那个女魔眼里一下子就有
了泪花。“吾王!”她跪在地上。"吾仁药的王
“啧。”昏耀眼角一跳,仁慈,他居然也能被冠以这种名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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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的兰缪尔直接笑出来了,他将女魔扶起来,居然认真地说:没错,吾王仁慈。
“我的孩子…………”女魔认出了兰缪尔,她嗫嚅着问, “十二年后,也会在这片土地上,长成一个堂堂正正的小伙子吗?
这实在是个很难以给出答案的问题,而一般问出这种问题的人,寻求的也并非一个准确的答案或预言。
她只是想求眼前的大人,替她驱散这份初来乍到的不安。
于是兰缪尔笑了笑,说: “我会祝福他的。”
那位女魔眼中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哽咽道:“如果能够这样,他应该做王身边最忠诚的亲卫。”
兰缪尔: “王的身边,只留最精壮的勇士。你的小伙子需要努力。”
就这样,他们在田间走走停停,走了大概半个钟,昏耀就发现兰缪尔开始有点喘。
魔王现在好像浑身的神经都绷到了极点一样,那点明面上的风平浪静还在摇摇欲坠地撑着,其实整个魔的状态已经很不对劲。
兰缪尔还想往前走走,冷不丁肩膀被突然按住。魔王盯着他的目光都有点神经质了,说: 你走太久了,我们回车上去。
兰缪尔无奈: “您这是怎么了?才走了一会儿呢,我没有事的。”
昏耀用力摇头,声音发虚且紧绷着: “兰缪尔,陪我回车上去。”说完的瞬间,他的眼中竟然流露出一丝不该出现在魔王身上的软弱,好似在恳求一样。
“我……”兰缪尔愣住了,刚想说话,昏耀已经弯身将他横抱起来,快步朝马车走过去。他的脚步有些凌乱,好像背后有什么可怕的阴影在追着。
如果此刻,兰缪尔真的再吐口血发个病,或许魔王将会直接崩溃。但万幸没有,昏耀将兰缪尔放回马车里休息,又拿过水囊来让他喝点。
兰缪尔对魔王这种如临大敌的做派哭笑不得。他倚在软垫上拧开水囊,晃荡着沾满泥土的双足,说:吾王可以让我先擦擦脚吗?
昏耀就说: 你躺好,给我。他拿过水囊,又拽
过来一条毛巾,倒水打湿了。
田间小路上,野草与碎石间,不知名的虫子在咕咕唧唧地叫了起来。魔王在马车前半跪下来,捧起人类的双足,认真为他擦拭。
兰缪尔定定看了昏耀片刻,忽然说: “吾王,您知道吗?”
“光明神母的教诲中说,若一个人赤足走过大地后,又被擦去脚上的泥土,这便象征着那人的罪孽从灵魂上落去。
他笑了: “您在为我擦去罪孽呢。”
昏耀不以为然,他抬起眼,用手背拨了一下额前的碎发,: “你这种人,也有罪孽?”
兰缪尔连连点头,坚称: “有的。”
昏耀哼了一声,又问: 你们的神教,是不是说谁都有罪孽?
现在的魔王脾气包容了不少,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对人类的神教信仰痛恨到骨子里了,偶尔还能和兰缀尔聊上两句
兰缪尔笑而不语,他伸手摸了摸昏耀头顶的断角。这明明更像是你在宽恕我,昏耀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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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傍晚,魔王与魔王的人类奴隶就留宿在这儿了。他们进了士兵们的驻地。夜晚,听说他们的新同胞点起了篝火,以表达对王的忠诚与敬爱。
昏耀普经对兰缪尔说过,魔族就是这样。恐惧火,又向往火。
每逢战争凯旋,或是丰收的季节,都会堆起高高的枯枝,抹上宝贵的油。当火焰熊熊燃烧的时候,那光芒远胜过头顶的崖月。
一直以来,每当篝火燃起的时候,魔王都会走到他的族人身边。就像极寒祭礼的亲自受寒一样,兰缪尔知道昏耀在有些地方总是有些放不下的执着的。
但今晚不一样,原本说好了魔王去看族人,人类则要在房间里等他回来。
可是当昏耀独自站在箐火前的时候,哪怕周围都是簇拥过来的族人,抬起着一张张憧憬的脸庞呼唤着王….
他却觉得身边空空荡荡。
昏耀实然心生恐惧。那种仿佛要失去什么的恐慌感随着每一次的呼吸而递增,很快就将战无不胜的魔王压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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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王?”兰缪尔见他这么快回来,吃了一惊,还说, 您是,回来找什么东西吗。
昏耀平复着喘息,一步步踩着咯吱作响的地板走到兰缪尔身边。“已经结束了..……你在写什么?”
兰缪尔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神色,匆匆合上卷轴: “啊,是我出发前就在记录的一些……”
他说:虽然已经没有了遗憾,但还有几件惦记着放不下的事情,希望可以在辞世之前完成。
这句话又变成了剖心的刀子,扎得魔王眼前发黑。
昏耀勉力不去想,他深吸一口气,压着嗓子说: “兰缪尔,我说过你不会死。之前又不是没生过重病,不还是痊愈了?不准说死。
兰缪尔: 多古大人说,我的病是在深渊停留太久,瘴气侵蚀躯体导致的衰弱,和之前的那些不一样……应该是没有办法了。
刚过去的雨在意识的深处又下起来,寒意森森。“不。”昏耀摇头,咬牙说,不。
魔息呢?”他忽然双手握住兰缪尔的手腕,目光炯炯,“既然法力不行,把我的魔息给你治病……
还有精银,之前赏赐给那些部落首领的精银,王庭可以用其他财宝换回来,都给你。“以后瘴气会越来越少,我们搬去结界崖上,用精银建一座小房子…”
怎么可能没有办法,”昏耀语速飞快地说着,伸手去抢兰缪尔怀里那件东西, “你不准写这种东西,还有三个月,凭什么就说没有办法!
吾王!
兰缪尔一个不慎,卷轴就掉在了地上,长长的纸卷在木制的地板上延展开来。他也不生气,反而纵容地笑了笑:“原来吾王这么舍不得我啊?”兰缪尔心里有把握。只要他这么一说,昏耀必然犟嘴,下一句就是什么“谁舍不得你”之类,也
就不闹着他写不写遗愿了。
兰缪尔一边好笑地等着魔王喊出别扭的反驳,一边低头弯腰,想将卷轴捡起来。手腕却突然被據住了。……那枚卷轴寂寞地落在地板上,清秀的字迹被铜灯照亮,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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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已经挑了一个小小的勾,代表着完成。
第二句: “探明伏击王庭的叛军的底细。”
第三句: 请王学会按时喝药。
第四句: 请王记住不要再在战场上独自涉险。
以及…
第五句: 请王挑选他的新伴侣。
后面似乎还有一句,却被堆叠的卷轴纸遮住了,看不清字迹。
昏耀死死盯着第五行的句子,喉结滚动两下,艰难地挤出声音:你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兰缪尔一怔,沿着昏耀的目光看去,见他盯着最后那行字就笑了。
“吾王不会嫌我管得宽吧?”他说, “我只是有些担心。”
这几年,您身边只有我陪着。王如今是王庭之王、深渊之主,悠不想留子嗣也就罢了,难道真的连王后都不封吗?
静。
屋子内突然静了,又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被打破。
兰缪尔奇怪地看着昏耀,笑容一点点消散了。他皱了皱眉,歪头小声: “……吾王?”
“兰缪尔。”
魔王突然开口。他的脸上失去了血色,眼神僵硬。
你以前不是说过吗?合化应该是……是神圣的,纯洁的,克制的。只能和唯一的……婚配的那个爱人做。
昏耀的声音逐渐变得磕绊艰涩。
因为他发现,兰缪尔竟然是在用一种惊讶的目光望着他。这目光好像化作万钧的山峰压在魔王的胸口,压得他不得不咬牙低下头,眼底的悲哀被乱发遮掩着,浓得化不开。
“而婚配,要有忠诚,还要有爱。”
他还是说完了整句: “只能跟合化的那个人……婚配。”
兰缪尔无奈地摇摇头, “您今晚是怎么了?”“吾王学这些人族的观念干什么,瞎胡闹。”
“说什么爱不爱……”
兰缪尔呢喃一声,望向窗外的眼神十分澄净。
远处的篝火还
在燃烧,隐约有光,如同火柴擦亮了夜空。
兰缪尔的眼眸被照得泛出了些金色,像夕阳西下时的静谧湖水,澄澈、平和、波澜不兴。片刻的放空后,那双眼睛转过来,含笑看向魔王。
您不爱我,我也不爱您。
说这句话的时候,兰缪尔依旧温柔,是用一种循循善诱的开导语气:这么多年的合化伴侣,不也做过来了吗?恍惚间,就像神明垂怜一个落魄信徒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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