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宿命,都是骗人的话。
它告诉人类,邪恶的魔族将归于深渊,信仰神母的子民将留在幸福的春天;又告诉魔族,不能停止战斗,不要躲避死亡。
它像一味甜腻的毒草,将本应自由的灵魂麻痹,使之欣然屈从于当下的不公或苦难。
风像刀尖般剔过耳畔,兰缪尔心想:他已经被狠狠地骗过一次了。所以再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其他人被骗第二次。
漆黑的火焰在阵前炸开。四面飞溅的残肢与鲜血,在触及到人类之前就被烈焰焚化成灰。部落联军里发出恐惧的叫喊,魔族士兵们四散奔逃。
“魔王!”他们喊。
“我们被骗了,魔王在这里!!”
“胡说八道,你们眼瞎了吗,那不是魔王,是个人类!不许后退,不许后退!!”
首领黑托尔挥舞着马鞭怒吼,提刀连砍了好几个后退的士兵,依然止不住溃败的阵型。
突然,平原上腾起烟尘,几千匹披甲角马在大地上擂出惊心的巨响。
“首领!”黑托尔的亲卫长纵马而来, “我们被设计了,那是魔王的军队!”
“什么!”黑托尔大惊失色,慌张地四顾。就在这时,前方的军队哗然大乱,地表崩裂,烈炎如乌云腾空!
角马带着白袍年轻人冲破敌阵。
黑托尔脸色铁青,不敢置信: “是他?人族的圣君……兰缪尔,布雷特……!”
兰缪尔不知从哪里捡了一把铁质长剑。魔族的武器对他来说太沉了,不顺手,但勉强能用。“——首领黑托尔!”他冷声道, "你不是立誓要杀死侵蚀深渊的人类吗?"
“来,来杀我!”
黑托尔的面庞都扭曲了,汗珠浮现在额头上。
这位统领深渊最大部落之一的首领、身负大魔血统的强者,竟然不敢亲自上前——想当年,他也亲眼目睹过魔王与圣君的那场大战。
他只能恨恨大骂: “昏耀那个叛徒,竟然与你共分魔息!?他怎么敢!!”
兰缪尔:“怎么,不敢来杀我吗?既然如此,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向吾王投降,发誓献上你永恒的忠诚。
“呸,”黑托尔转身向部将们发号施令, "你
们,给我杀了这个狂妄的人类贱猪!"
五个魔族将领叫喊着,从不同方位向人类围了上来。
兰缪尔轻蔑道: “懦夫。
此时,战场已经彻底混乱了。摩朵等王庭部将率领的军队,将黑托尔的部落联军拦腰打断,部落的士兵们像是无头苍蝇一样乱窜。
兰缪尔握紧了长剑,刃尖上暗火燎燎,那火光将人类的面容映出令人心惊的诡美,他如降下神罚的天神。
角马与角马交错。瞬间,高大的魔族惨叫着从鞍鞯上滚落下去,被砍落的盘角“咚”地落地,立刻被战场上的扬尘蒙住了。
兰缪尔淡然挽了个剑花,刃尖又指向下一个袭来的敌人。
平凡的铁剑,在人类的白皙的掌中化作时隐时现的光,没有魔族能是这个银发年轻人的一合之敌。
转眼间,两个魔将被劈断双角,另一个被一剑穿了心口,剩下的两个被挑落马下。而兰缪尔自始至终几乎没有减速。他眯眼盯着前方那个铠甲威武、盘角修长的大魔——
他认得那是曾经向昏耀宣战的首领。解决了这个魔族,战争就结束了。
黑托尔早已吓得脸色煞白,勒马就跑。
“首领黑托尔,"人类的嗓音从后面追赶他, “你现在还有投降的机会。”
黑托尔没有理会,他有全部落最快最健壮的马。
不过是一次战败!黑托尔仓惶地挥舞鞭子,抽向所有挡在自己面前的士兵。不过是一次战败,只要逃离这里,他还能……
当这一幕落入兰缪尔眼中时,那双淡紫色的眼眸彻底冷凝下来。魔族一向野蛮而疯狂,他当然知道。
但纵使如此,同一族群内,总有高尚者和卑鄙者的分别。魔王为了掌握胜利,不惜以自身做饵,而首领为了逃避失败,挥刀砍向为他抛洒热血的勇士。
前方,黑托尔的身影已经变得很小了。兰缪尔神色依然平静。他从那坠马的魔将的鞍鞯上,拾起一把长弓,挑出一枝箭。而后展开修长的手臂,将弓弦拉满。
“安息吧。”圣君轻声说。
下一刻,箭矢如流星般离弦。
在乱军中看到兰缪尔的那一刻,昏耀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要不行了,才会看到这样的幻觉。
>“吾王!”
兰缪尔手握长剑,策马而来。他焦心地在昏耀面前停了马,将几乎浑身都是血的魔王上上下下地打量, "我找了您好久!您怎么样……"
昏耀瞠目结舌: “你……你!”
一万个疑问在魔王的脑中奔腾而过: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怎么到这里的!?一路杀过来的?开玩笑吧,那个连捏死一只虫子都心疼的兰缪尔!?
还有,他居然能操纵体内的魔息……这家伙究竟是多能忍,之前半点都不显露!
"黑托尔死了,联合部落的溃败只是时间问题。"兰缪尔握住昏耀的角马缰绳,低声说: “吾王,我们走吧。”
昏耀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咳出两口血沫,瞪着眼前的人类: “你把黑托尔都杀了!?”
“偶然遇见,"兰缪尔言简意赅道, "担心您不肯跟我离开,想了想还是杀了。”
几句话的功夫,周围的魔族士兵已经围上来又被他们击退了两波,一时不敢再靠近。
被围杀了这么久,昏耀负伤不轻,单是肉眼可见的惨烈外伤就有好几处,万幸对魔族来说都不算致命。
更凶险的,反而是失血过多和魔息反噬的隐患,而这些却是没法一眼看出严重程度的。
“吾王不能再战斗了。”兰缪尔立刻下了判断,手一伸, “请您把刀给我。”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魔王神色诡异, 兰缪尔,你是个奴……
兰缪尔: “行了知道了,把刀给我。
昏耀:
啧,原来这家伙也有不耐烦的时候。
就这么一个走神的间隙,昏耀的手里已经空了。
兰缪尔丢下长剑——凡铁经受不住至纯魔息的炙烤,已经有些豁口——换了青铜弯刀握在手中,说: “吾王,您上我的马。”
这次昏耀倒没有硬撑,他的角马确实已经疲惫,他自己也实在快要耗竭。反正佩刀都交出去了,同乘又算什么?
魔王迅速骑上了奴隶的角马,坐在奴隶身后。
兰缪尔还不放心,拽着昏耀的手臂环在自己腰间,不安地皱眉: “您不会掉下去吧。”
昏耀嘴角
抽搐:“……我真是给你胆子了。”
冲出去的过程,其实要轻松得多。部落联军已经兵败如山倒,别说组织起有力的围攻,连敢于上前阻拦的士兵都几乎不再有。
风声带来胜利的曙光。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之后,昏耀盯着身前兰缪尔耳畔的银发,不禁有些恍惚。
……其实他一直知道兰缪尔很能打。也知道圣君的善良,从不代表着软弱和畏手畏脚。
这些年,在越来越多的魔族都逐渐把兰缪尔当成一个乖顺奴隶的时候,只有魔王本魔还对当年那个圣君念念不忘。
在昏耀眼里,兰缪尔就像一把甘心归鞘的剑。他一直在等待着,这把剑重新绽放出寒芒的那一
天。
无数个同床共枕的夜晚,他半是兴奋半是忌惮,幻想过那把出鞘之剑指向自己的样子。
但魔王从没预想过这样的情况。他想不到,兰缪尔的锋芒重现深渊的时刻,竟然是为了将他护在身后。
当年毁了他的仇人,如今却来救他。为他而来,为他染血。
兰缪尔……兰缪尔。
“吾王。”前面的人类忽然叫他。
昏耀的感官已经开始迟钝了,低垂着头,没有回应。兰缪尔猛地握住他的手腕晃了一下: “吾王!醒醒!”“再撑一会儿,千万别睡过去。我可能无法坚持到带您回营……”
兰缪尔的手指冷得像冰块,都快消耗到陷入半昏迷的魔王硬是一下子清醒了。
这人在说什么!?
昏耀下意识一抓,触碰到了温热而湿漉漉的布料。那是兰缪尔的衣袍。
“兰缪尔!?”
不妙的预感瞬间让他脊梁发麻,昏耀猛地将人类的脸掰过来,顿时差点呼吸都停了——
兰缪尔眼眸涣散,微微张着唇,大半张苍白的下颌全部染红。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吐血,雪白的衣袍前襟已经被浸透了大半。
……——!!
昏耀眼前一黑,只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重击了一下,想喊都喊不出声音。
他一把将兰缪尔按在自己的怀里,另一只手抓住角马的缰绳,吼道: “你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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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兰缪尔,你到底——等等,魔息,是不是魔息!你承受不了动用魔息的反噬,是不是!?
兰缪尔只是摇了摇头,他用那冰冷的手指紧紧地攥着魔王的手腕,很用力,仿佛要将什么意志灌注进来一样。
“……以后,”他吃力地一个字一个字说, “吾王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好吗。”
“摩朵大人对我说,死在战斗中,是魔族强者的宿命……但是我……我不想让您这样死去。”
“我希望吾王能活很久……要活一百年,最好两百年。变得很老很老,老到提不动刀也骑不上马,老到头发花白牙齿松动……
……老到只能躺在摇椅上,给儿孙和后辈讲述当年那些传奇的故事。
昏耀目眦欲裂地瞪着人类。胸口好像被撕开了,从里面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无数难以言说的情
绪。
那些情绪太过滚烫又太过悲哀,他根本无法面对,只能哑着嗓子说: “别说了。我明白,兰缪尔,别说了。”
兰缪尔低低叹息着,眼角隐约有了泪光: “我……我希望……您能无病无灾地死去,心中没有任何遗憾,临别时所有孩子们都来床边相送……
“如果是个好天气就更好了,可以躺在阳光里,被花香簇拥着……”
“别说了!”昏耀吼道, “你说什么异想天开的胡话!深渊里的魔族怎么可能善终,怎么可能有什么阳光和花香——”
“如果……”兰缪尔的声音越来越小,近似梦呓地吐字, “如果日后有了呢。”视线渐渐暗了下来,连昏耀的脸庞也看不清了,他还在说: “如果有了……您能不能答应我。”
他用最后的力气乞求:“吾王,您一定要这样死去,好吗?”
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