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结界崖早已被神殿列为禁区,据说靠近的人会被污秽沾染,甚至可能被邪恶的魔族附身。
因此这里放眼望去没有人烟。断裂的山体,就好像是被什么神力硬生生切割,而后整个滑落了下去那样。
野花野草在断崖的边缘肆意生长,偶尔有灰色翅膀的小蛾子停在上面。
兰缪尔站在午后的阳光下,忍不住再次打量自己爬满了鳞片的双手。他用这样的双手捏了捏身后的鳞尾,最后由衷地感叹神母的伟大:
太神奇了!竟然能将他一个活人,完全变成魔族的模样!
就在今天早上,长老们终于答应了兰缪尔进入深渊的请求。他们告诉神子,既然进入魔族遍地乱爬的深渊,自然需要一些伪装。
老者们声称可以用法术将他变成魔族的模样,并拿出药剂让他喝下。兰缪尔听话地喝完,很快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次醒来,就惊奇地发现自己身上布满了鳞片,头上生出细细的小角,屁股后面甚至拖出了一条鳞尾!
兰缪尔惊奇极了,忍不住反复地问:“长老大人,这是怎么做到的?”
先知长老笑吟吟地说:“神母可是万能的,您为了子民孤身进入深渊,这样的大勇大爱,怎么会不恩赐一场奇迹呢?"
兰缪尔就虔诚地闭上眼: “感恩神母。”
"不过,”他又疑惑地睁开眼,“我好像感应不到我的法力了……我的血脉里有另一种能量,更灼热更狂暴,这是什么呢?"
“呵呵,这也是伪装之一,神子大人。若是被那群魔族嗅到圣洁的法力气息,它们会疯了一样地来追捕您的。"
兰缪尔还是有点稀里糊涂。
但他知道,现在重要的不是探究这份“奇迹”。
少年神子束起金发,脱下圣洁的白袍,换上了粗陋不显眼的麻衣,也穿了在神殿时不必穿的鞋子。
长老们在他的行囊里准备了七天的食水,又在他的腰间插上一把短剑。这样,他终于可以进入深渊了。
临别前,长老们再次嘱咐: "神子大人,您千万要记得,神恩只能维持七天。"
"七天之内,您必须回到人间,请神母洗净您自深渊沾染的污秽
,否则赐福的效果消散,您将变回人类的样子,还会痛苦地死在深渊的瘴气之中,记住了吗?"
兰缪尔:“是,我记得了。”
先知长老摸了摸他的头。老人慈眉善目,手掌粗糙而温暖。"答应我,好孩子,能否杀死魔王都没关系,一定要按时回来,可早不可晚。"
兰缪尔笑了笑,他用十五年不变的孺慕的目光看向这位抚养自己长大的爷爷,重复说: “真的记得了。"
兰缪尔走向结界。
在长老们的指导下,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抵住结界,感受到磅礴的光明法力像脉搏一样撞击在手心。
他驱使自己体内的“法力”——在神母的恩赐之下,如今它呈现一种浓郁滚烫的黑色,甚至若是再浓缩一些,好像都能化作火焰。
这股奇异的力量像细小的黑蛇缠绕在兰缪尔的手指上,撕咬着法阵规则的缝隙。
咔嚓。
很快,迦索结界破开了一个缺口,瘴气泄了出来。兰缪尔被呛得咳了两声,忍着难受往前踏出了一步。
身后传来先知长老的呼唤:"神子记得,七天之内要回来!"
兰缪尔回头笑了,脸上的鳞片也挡不住他的俊秀美貌: “知道了——”
下一刻,结界吞没了那道少年的身影。
山崖上恢复了宁静。
只剩五位长老站在那里。他们凝望着结界,久久不言。
不知道是谁先说: “好啦,回去吧。”
又有一声叹息: “封印神子的法力,令邪恶的魔息进入其血液内……唉,希望不要出差错。”"神子已经去了,现在说也没有用。行啦,都回去吧。"
奇迹?
神母的恩赐?
站在面前的供奉长老从衣袖中取出一枚金箭,眯眼放在阳光下看了看。
蜜金打造的箭矢,在阳光下凛凛闪光,造型与兰缪尔前些日子射出的那支几乎一模一样。曾经,这里面存储着一份魔息。上一个魔王侵略人间时死在当时的神子手下,这便是那时的战利
品。
哪里有什么恩赐呢。
不过是……
先知长老缓缓吐出一口气,藏在深陷的眼窝中的眼珠转动了一下: “兰缪尔大人的确是个好孩子。愿神母保佑他吧。
——此情此景,若是被兰缪尔看到,神子肯定会大吃一惊。
因为先知长老口称“神母”的时候,既没有合掌,也没有手指心口,更没有闭上双眼。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庞上没有半点虔诚,也没有了和煦的慈祥。
老人的眼底,只有一片寒冰似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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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暗。这是兰缪尔对于深渊的第一个印象。
这就是……被神母遗弃之地,永无太阳的罪孽之渊吗?
寒风像尖刀一样地刮过,兰缪尔一时有点怔神,他的眼前只有几株倔强地扎根在岩缝里的枯木在瑟瑟发抖。
脚下是嶙峋的山崖,头顶已经没有了明媚的太阳,取而代之的是灰暗的天穹。从这里看不到人间的样子,只能看到一轮巨大的法阵泛着诡谲的微光。
极度的死寂,极度的荒芜,或许圣训里的地狱也不过如此。
兰缪尔知道长老们肯定能看到他,于是冲上方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走下了山崖。
他听着风声,低头又看了看自己的鳞爪,在心里安静地想:若按长老们的原计划,吉尔伯特等骑士也会得到神母的赐福吗?
如果不是身为神子的自己执意接过这个担子,被选派的骑士们,是不是就要葬身在瘴气里?
兰缪尔轻叹一声。
他虽然自幼长在布雷特神殿,但有时候,对于长老们的一些做法,他其实不能完全赞同。等他再年长一些,登基为君之后,迟早要将神殿整饬一番。
但现在,首先要专注于眼前的任务。
……后来,许多年过去,圣洁的神子成为了魔王的奴隶。
某个闲来无事的夜晚,昏耀会躺在床上把玩着那枚蜜金匕首,笑着对他说:“你们人类也是够蠢,叫你把箭射进来就不管了?"
"好不容易掠夺了我的魔息,最后还不是让我捡回来。"
那时,兰缪尔枕在昏耀的臂膀上,煞有其事地点头: “是啊,是啊,本来以为能一箭射死您的,实在是失算了。"
那是兰缪尔难得撒谎的一次。
事实上,人类当然没有那么蠢。兰缪尔开弓之前,曾在那枚蜜金羽箭上打下自己的灵魂烙印。本意是射中魔王之后还能将金箭召回,不料魔王逸散的魔息太过强悍,他失去了对蜜金羽箭的掌控。
但那枚烙印还在,兰缪尔能够隐隐感应到它的方位。"如果无法杀死魔王,将蜜金找回来也好。"——这是
长老们的吩咐。
兰缪尔的打算也是如此。先回收蜜金,沿途留心打探一下魔王的状况,再做刺杀的打算。
就这样,神子行走在深渊内。
他走下山崖,看到乱石堆叠。阴影中有个弓着背的魔族,嘴里血淋淋地咀嚼着不知名野兽的生肉。
……粗蛮。
他走入荒野,看到枯木怪草丛生。三个魔族正在露天之下交.媾,发出亢奋的叫喊。
……淫.乱。
他走进平原,看到腾起的硝烟。魔族的两个部落正在厮杀,它们挥舞铁棍,将同族砸得脑浆迸
裂。
……残忍。
时间不多,兰缪尔尽可能地躲藏,避免与魔族发生冲突。但他的脸色仍然越来越青白。深渊太过压抑,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狠狠刺激着少年柔软纯洁的神经。
兰缪尔从未见过如此扭曲而丑陋的生命形式。他只想尽快杀死魔王,离开这个充斥着恶魔的地方。
傍晚时分,神子坐在一株老树下。
兰缪尔慢慢地吃着干面包。那是由神殿的圣女们亲手为他烤的,先知长老用硬纸包好了塞进行囊,嘱咐他路上吃。
兰缪尔却觉得食之无味。他还忘不掉刚才途径的战乱之地,那一幕幕血腥之景。
一个念头忽然擦过脑海:深渊里有这么多魔族呢,魔王死掉之后,它们会怎么样?
突然,兰缪尔神色一变,猛地起身后退。斜地里刺来的鳞爪,割断了他的一缕发丝。
魔族出现在神子面前。
这种丑陋的生物压低躯体,双眼血红,干裂的嘴角淌着涎水。它嘶哑地吼道:放下吃的,或者死。
邪恶,
……邪恶至极。
神子美丽的面容冷了下来。
丑陋的生
物向他袭击过来。这可怜愚昧的魔族啊,被外表所蒙蔽,真的将人类神子当成了弱小的劣魔。
只需要一个错身的瞬间,兰缪尔腰间的短剑出鞘。魔族的胸口溅起一道血光,它绝望地惨叫起来,不甘地瞪着神子倒了下去。
咚。
尸体滚在地上。
兰缪尔淡淡甩掉短剑上的血珠。
一个粗蛮、淫.乱、残忍、邪恶的种族,他心想。正如圣训里说的那样,魔族体内流淌着罪孽的血。如果放任这种生物从深渊里爬出来,人间会变成什么样子?
时间只有七天,他要抓紧了。必须杀死魔王……兰缪尔转过身,背对魔族的尸体,往前走去。——阿爸!
小小的叫声在身后响起。
兰缪尔漂亮的眼眸睁大了。他猛地回头,只见不远处的灌木丛底下,滚出来一道瘦小的身影。那是个脏兮兮的魔族孩童。很瘦,很小,像人类的四五岁。
它手脚并用地爬着,扑到了死去的大魔族身边,用骨瘦如柴的小手堵住大魔族喷血的伤口。它喊道: “阿爸……阿爸你怎么了,你起来!快起来,我们再去找吃的……”
兰缪尔怔忡地站在那里。
直到此时,他才忽然发现那个袭击他的大魔族很瘦——不错,魔族身躯的确高大。但那具尸体分明是干瘪的,肋骨根根突出,连鳞片也十分黯淡,到处是新伤叠着旧疤。
小魔族用力摇晃着那具尸体,拍打着尸体的脸颊,拨弄着尸体的眼皮,试图唤醒它的阿爸。但是死去的大魔族再也没有反应了。终于,小魔族的嘴角抽搐起来,大颗的泪水从他的眼中滚落,沿着黯淡的鳞片往下流。
它放声大哭: “阿爸,阿爸,呜呜呜……我不说肚饿了,呜呜……我再也不说了,阿爸别走……阿爸抱抱……
那嚎哭声逐渐变得惨烈嘶哑,小魔族仰起的脖子上青筋暴起,身体也开始一抽一抽。纵使如此,它的双手还是死死抓着大魔族的手臂,丝毫不肯放松。
一道身影来到小魔族的前面。
你的父亲死了。
他……
兰缪尔说不下去了。他向来善于开导困顿中的人们,但圣训里没有一句能够适用于此情此景。该说什
么?能说什么?抢夺他人的物品是错的,为此伤人杀人更是错的,所以你的父亲咎由自取?
兰缪尔浑身发冷,他僵硬地弯腰,将那块干面包递了过去: 给你,你吃吧。
小魔族抬起头: “是你杀了阿爸。”
兰缪尔张口失声: ……
小魔族站起来,似乎想要给兰缪尔一爪子,但才往前迈了一步,就啪地摔倒在地上。或许是因为它太虚弱了。
说到底,它本来就快饿死了,刚才还哭了那么久。
兰缪尔的脸上已经没有半点血色。他将那块干面包放在小魔族的身边,踉跄了几步,扭头就跑。
他跑出那片平原,跑进了森林,急促地喘息着,闷头往前快步走。心脏砰砰跳动,撞击着抽疼的胸腔。兰缪尔不知道这份痛楚由何而来,只能茫然仰起脸——
他看到昏暗无光的天空,看到那轮结界发出的微弱光芒。
结界之上,就是人间。
想到长老们此时应该还在等着他回去。还有父母,弟弟,吉尔伯特.…兰缪尔稍稍冷静下来了一
点。
可神子的性格太温柔了,才冷静下来,第一个念头又是:糟糕,刚刚那个小魔族….…那么小的孩子,没了阿爸,在深渊这种环境下怎么活下去?
不错,魔族确实充满罪孽,他这一路的所见所闻都佐证了这一点。但毕竟,还是个那么小的孩子....
兰缪尔站住了,他开始转身往回走,很快就变成跑的。那株老树渐渐出现在视野内,树下还是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袖子走到树下,
他看到一对交叠的尸体。
小魔族仰面倒在地上,生着尖指甲的瘦弱的小手紧紧抓着死去的成年魔族,一双黑眼珠呆呆地看着被瘴气笼罩的天空,瞳孔已经散大。
它的前胸破开了一个血洞,是魔族的鳞爪抓出来的。至于那块面包,早就无影无踪。
兰缪尔面如死灰地站在那里。明明只是去而复返的,这么短的时间。
是谁残忍地杀害了这个孩子,抢走了那块珍贵的面包?会是另一个父亲为了另一个快饿死的孩子吗?
兰缪尔不知道答案,而且注定永远不可能
知道。此刻,他唯一知道的事情,就是这个小魔族再也不会肚饿,也不必再哭泣了。
它永远和它的阿爸睡在一起。
夜深了,兰缪尔在那里站了很久,只觉得迷迷蒙蒙,天旋地转。他心想:我是谁,这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里?
哦,想起来了。他是神子,这里是深渊,他来深渊杀魔王。对,杀魔王。
兰缪尔浑浑噩噩地又转身,沿着刚刚跑回来的路再次走进了森林,要杀掉魔王,他心想。又走了大约小半个钟,神子猛地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