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缪尔最后还是进了静思室。
他沉默地从脸色铁青的先知长老的身边走了过去。那是他孺慕了十五年的长老爷爷,曾经将他抱在怀里,摘下洁白的花朵别在他的金发上。
然而此刻,少年与长者擦肩而过。
神子闭上了眼,心中只余一片刺骨的寒冷。他或许确实单纯,但绝不至于分不清善意和恶意。可是哪怕他分得清,却依然被那尖锐的恶意刺得鲜血淋漓。
静思室是神殿最安静的地方,它的构造有点像环境好些的牢房,是用来给违背了圣训的神职悔悟思过的。
兰缪尔独自在里面静思了七天。他冥想、祷告、念诵圣训,但内心的迷茫与痛苦却无法纾解。
神子的聪慧令他看透了长老的虚伪,然而身在布雷特神殿,他的一切疑问都注定不可能得到解答。哪怕走出神殿,在这个仇视魔族的国度,更没有谁能为他解惑。
兰缪尔意识到,他被困在了一个巨大的囚笼之内。
向外无路可走,兰缪尔只能向内折磨自己。
严重的思虑与“逃跑”的负罪感反复煎熬着心肠,他变得茶饭不思,整夜整夜地失眠,哪怕累得昏睡过去,却又被噩梦所纠缠,惊悸着醒来。
他一天比一天憔悴下去。
随着神子呆在静思室里的时间越来越长,神殿的掌权者们坐不住了。
先知长老与供奉长老多次造访,先是地好言好语地劝说,后来就变成了软硬兼施的话术,试图逼迫神子听话。
当这些努力全部宣告失败后,他们请来了兰缪尔的亲生父母。
当老圣君与老圣后匆匆赶来,在静思室内看到苍白消瘦、眼神黯淡的兰缪尔时,不禁悲从中来——他们完全相信了长老所说的,“神子在深渊内沾染了污秽,遭到恶魔的蛊惑”的说法,不禁抱着孩子以泪洗面。
兰缪尔有苦难言。
就像先知所威胁的那样,纵使他怀疑魔族的背后有着不为人知的黑暗,手里却没有丝室能对人明言的证据。
他只能低声说: “父君,母后,请不要担心,我没事的。
在父母的泪水与乞求面前,兰缪尔不得已走出了静思室。圣后破涕为笑,连忙从怀里掌出新做的鲜花饼和甜果茶。
>兰缪尔其实半点食欲也没有,但看着母后红红的眼睛,父君小心翼翼的期盼神情,他还是勉强将这些食物吃了下去。
等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片刻后,金发少年沉沉地睡了过去。
老圣君忧心地抱着儿子,将其递向面前的白袍老者。
长老,兰缪尔是被神母眷顾的孩子,他会好起来的,对吗?
“当然。
供奉长老前来接人。老者笑眯眯地将兰缪尔接了过来,似乎很疼爱地抱在怀里: “只要经过一点简单的净化,神子立刻就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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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知说过。令神子去往深渊,后果是不可预料的。我们没有听信,是一个错误。”
神殿的圣堂深处,四位老者静静地站立。
沉睡中的兰缪尔被安放在床上,供奉长老们围在旁边,就像四根白色的柱子。
供奉长老的手指慢慢描摹过兰缪尔憔悴的眉眼。
老人的神情复杂而阴沉: “神子……唉,先知长老把他教得太纯善了。让一朵温室里养出来的花朵遭受风雪,只会得到枯死的残骸。
“我们毁掉了这么好的一个孩子。”
“他会回来的。”另一位供奉长老漠然说道,他的掌中正酝酿着一个法术。
“纵使回来,神子也不再是普经的神子了。或许吧,但那重要吗?
当然不重要。
这些活了百岁的老者们很快用行动证实了这个答案。
兰缪尔.布雷特,这可是他们静心雕琢的神像。一个美丽温柔的少年,自然比一群古板冷漠的老头子更容易汇集人民的狂热崇拜。
何况兰缪尔身为皇室长子,日后必然登基,到了那时,王权也将彻底拜倒在神权之下。这样动人的一尊神像,怎么舍得放手?
既然掺入杂质,不合他们的心意了,那就打碎了再熔铸,摧毁了再拼起来。宁可活生生抽走那片高尚的灵魂,也要留下一具美丽的空壳,永远供人膜拜。
就这样,惨无人道的折磨开始了。
他们趁兰缪尔陷入昏睡,向其施加吐真的法术,再把神子弄醒,拷问其
在深渊所见的一切,尤其是魔王的情况。
兰缪尔始终拼命抗拒。可人类的意志总有极限,怎么熬得过一个又一个精神法术落下?逼问持续了整整一天,时间漫长得令人绝望。
傍晚时分,夕阳红得像哭肿了的眼睛。供奉长老们终于如愿以偿地听到了断角魔王的惨状。心头大石落下,他们相视而笑。
老者们满意地下了结论:
“在那样的境况下,魔王绝无活路!”
不远处,金发少年浑身被冷汗湿适,双眼失神。
他歪斜地挂在冰冷的铁椅子上,正在吐真法术的副作用下抽搐。被绑起来的手脚遍布青青紫紫的痕迹,一下下抽打在坚硬的椅腿上,发出铛铛的声音。
供奉长老们还在笑着谈话,根本没人理他。令人毛骨悚然的“铛铛”声在圣堂中回荡,久久不止。
吱呀….
圣堂的门被打开,先知长老拄着权杖走了进来。他看到兰缪尔的惨状,就皱起眉头,叹息一声: “你们做得太过了。”
供奉长老中的一人说道: “这并非我们的本意,但神子反抗得很激烈。”
先知长老走过去,将兰缪尔身上的束缚解下。金发少年一声不吭地往前栽倒,落进先知的怀里。
先知施展治愈精神创伤的法术,兰缪
尔气若游丝地呼吸着,恐怖的抽搐终于渐渐停了下来。
“兰缪尔……兰缪尔?”
先知长老低声喊着神子的名: “好孩子,不疼了,不疼了……别怕,长老爷爷抱着你呢,都过去了。
你被深渊的污秽沾染了,净化仪式刚刚结束。一切都是一场噩梦,忘了它吧。
兰缪尔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
先知倒了点蜜水喂他喝下,又擦去他额间的冷汗,就好像真的是在关怀一个生病的孩子。“兰缪尔,”老人慈祥地拍着他, “你太累了,睡一觉吧。明天醒来,你就能将噩梦彻底忘记了。
“……我知道。”兰缪尔突然沙哑道。
“我既是神子,又是皇子。”他垂着头,虚弱地冷笑起来, “你们不敢杀了我,只能这样试图摧毁我。
先知与供奉长老们的脸色变了。变得怨
毒,并且难掩惊惧。
他们没有想到,这个温室花朵般的少年,自幼没有经历过任何苦难磋磨的柔软灵魂,竟能不屈至此。
下一刻,兰缪尔的手中腾起法力的光芒,先知长老猛地闪身而退,那法力便如长剑般刮掉了他的一缕头发和半截眉毛。
四位供奉长老围了上来,神子已经虚弱得站都站不稳,很快又被压制在冰冷的地上。
“看来净化的强度还不够。”先知长老阴沉地说道。
他用一只手掌按在兰缪尔的头顶,法术的光芒再次浮现。
兰缪尔又开始抽搐,眼角渗出泪水,喉中发出无助到极点的咽鸣。他挣扎着摇头,但精神法术依旧像尖刀一样扎进了他的脑子,搅出一片烂软的血色。
先知问: “神子,你错了吗?”
“我不……呜,不……”
不听话的孩子。你犯了大错,你被恶魔蛊惑,放过了邪恶的魔王;你背叛你的人民,玷污虔诚的信仰!
不是……
“别再执迷不悟了。你是罪人,只有悔悟才能解脱,神子连圣训都忘记了吗?”
呃……
“神子,回答我,你错了吗?”
这样的逼问持续了许久,兰缪尔那双美丽的眼眸逐渐翻了上去,直到眼眶里只余下遍布血丝的眼白。
先知将法术又加重了一层: “神子,你知道错了吗?”我……呃……错呃……
“是至邪的魔王蛊惑了你,引诱你犯了错;魔王又残忍地诅咒你,令你在回到人间后精神失常,神子记住了吗?
不……
四位供奉长老对视一样,也开始施法。先知说道: “魔族是该死的,神子记住了吗?”兰缪尔突然凄惨地哭了一声,浑身绷直, 神……神母!……救……啊啊……
魔族是该死的,神子记住了吗?
“不,不……”
不知道是第十二轮还是第十三轮逼问的时候,兰缪尔突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歪过头不动了,消瘦的胸廓深深凹陷,半晌没有下一口喘息。
/>几位长老这才惊醒。他们为这个少年的抵死反抗而愤怒,下手早就忘了轻重。现在神子真要不行了,才知道害怕。
他们慌张地将好几个治愈法术打进兰缪尔的体内,手忙脚乱地抢救。
“兰缪尔,兰缪尔!别吓爷爷,乖孩子,快呼吸……”
好孩子,坚强一点,对,呼吸……
先知那遍布皱纹的手掌揉按着金发少年的心口,直到听见兰缪尔咳了两声,艰难地再次开始喘气,这才擦去豆大的冷汗。
“将神子送回他的卧室吧。”先知沉声说道, “我想,神子应该已经悔悟了。”
就这样,兰缪尔被送回了卧室,连日昏迷不醒。
没有任何人心生怀疑,无论是老圣君老圣后,还是神子的骑士吉尔伯特,都相信了兰缪尔是被魔族残害成这个样子。
谁会怀疑德高望重的神殿长老呢?这么多年来,长老是如何细心地疼爱教导神子的,众人可都看在眼里。
兰缪尔一直睡了五天才醒。
苏醒的那天是个清晨。神子缓缓从床上坐起来,眼眸茫然,迷迷糊糊地扶着太阳穴说: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怪的梦。
守在床边的吉尔伯特惊喜地服侍神子起床,兰缪尔更衣下地,洗漱后闭眼祷告。神色恬静而虎诚,就像之前十五年的每一个清晨那样。
吃早餐的时候,金发少年慢慢地咀嚼着食物,皱眉用刀叉轻轻敲着银色的盘子,说: “我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吉尔伯特想起先知长老的嘱咐,连忙说:“别想,神子大人,别去想。”
长老说,神子肯定在深渊经历了很残忍的事情,想起来只会平添痛苦,说不定还会再次陷入恶魔的诅咒之中。
兰缪尔乖巧地点头: “嗯,不想了。”
吉尔伯特去拉开窗帘,今天的天气很好,他想让卧床多日的神子晒晒太阳。
印花的帘布被拉开的时候,骑士不禁抬起手臂挡了挡。是灿烂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射了进来,明亮到有点刺眼。
吉尔伯特回头,笑着正要说话,却愣了一下。
坐在餐桌前的兰缪尔完全被阳光笼置进去了,那头深金长发亮得像是火烧云。神子的眼底含着笑,却无端地显得哀伤,目
光空荡荡地落在窗外远处,不知道看向了哪里。
……吉尔。
兰缪尔嗓音低缓,安静缥缈,像是在唱歌,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做了一个很怪的梦。
“我梦见,我去往深渊,在那里遇到了一个恶魔。”“他诅咒我……”
“从今往后,每当我看到阳光或鲜花,灵魂都会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