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似乎回到了正轨。

    兰缪尔开始像往常一样地生活。他会坐在后花园的花荫下弹拨竖琴,赤足走下神殿洁白的阶梯,关心并开导每一个向他祈祷的迷茫之人。

    只是有时会突然发蒙,愣愣站在灿烂的阳光里,旁人叫上好几声都醒不过来。

    闲暇之余,神子躲在书房,认真翻阅一些没人翻的古籍。

    某天,先知长老从门口经过,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兰缪尔就抬头轻笑,礼貌地叫一声“长老大人”,像只小松鼠那样可爱。

    先知长老拄着权杖走进来,温和地问他在看什么书。兰缪尔就乖乖地将手里的花草图志给他看。老人含着不达眼底的笑,目光像鹰隼一样盯着这本书。翻了两遍也没有翻出什么破绽,只好将书本还给兰缪尔。

    离开之前,先知顿住了脚步。

    他突然俯在金发少年耳畔,魔咒般吐出: “神子,如今你知道错了吗?”

    顿时,兰缪尔瞳孔紧缩,他死死抓着桌角,急促地呼吸起来!精神法术的威力远不止一两日的痛苦,相同的字句瞬间将他拽回那一天的酷刑之中。

    老人残忍地重复同样的腔调:“神子,你错了吗?”

    兰缪尔的双眸不受控制地有了涣散的趋势,他浑身冒着冷汗瘫软下来,喃喃道: “我……错……错了……

    “魔族,呃……邪恶……魔王……犯错了……悔悟……”

    金发少年的意识渐渐迷离,不停摇着头,沙哑地呓语着。最后双目空洞地歪在红木椅子上,再也吐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字词。

    先知终于欣慰地点头用法力在兰缪尔的后颈捏了一下,神子就无声无息地昏倒过去。

    他拿起权杖,优雅地走出了书房,对守在不远处的骑士们说: “神子大人在书房里睡着了,将他抱回卧室休息吧。”

    可是第二天,兰缪尔依旧若无其事地坐在书房里看书。这次他拿了一本野史集子,看到好玩的地方就笑一笑。

    长老们观察了多日,也难以辨别那次的精神法术最终起到了多少效果。但他们也并不在乎。

    无论兰缪尔是真的伤到了脑子,还是在伪装失忆,只要神子身在神殿,就注定翻不起什么风浪,也不可能找到他渴望的“真相”。

    这样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并不是一件坏事。

    不多久,神殿放出消息,称神子兰缪尔成功于深渊杀死了魔王。

    那一日举国欢庆,金发少年身穿白袍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静静地站在最高处,手捧光明十字剑,背负神圣金弓,头戴编织的花环,沉默地接受了所有人民的欢呼。

    长老们站在后面,满意地欣常着这一幕。看吧,如果他们想要从精神层面折磨这个孩子,办法多得是。

    哪怕兰缪尔依然保有着意志又怎样?这样反复的摧残,是个人都受不了。时光会消磨少年的坚持,直到重新归于他们的掌控之下。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叶落尽,逐渐到了可以期盼落雪的时候。一个看似平凡的早晨,兰缪尔做完惯例的祷告之后,骑士吉尔伯特进来了。

    “神子大人,您最近身体好些了吗?王城的监狱内新关押了一位‘被恶魔附身’的犯人,需要您前往净化。”

    “明白了,”兰缪尔温声说, “我稍微收拾一下,这就动身。”

    在一队骑士的随行护卫之下,马车驶出神殿,进入了皇宫。

    这里与神殿又是一种不同的富丽,典雅的寝宫连着塔楼,秀丽的花园连着凉亭。喷水池边站着一行灰色的麻雀,将冬日装点得十分清爽。

    “兄长!”

    兰缪尔刚被扶下马车,就看到弟弟艾登从小路飞奔过来。他喊:“艾登,慢点,当心脚下。”

    艾登小皇子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马车前,心疼地抱着兰缪尔不撒手: “兄长怎么瘦了好多!”他愤愤然嘟起哺巴, “是不是神殿的长老欺负你啦。”

    兰缪尔怔了怔。

    这段时间,无论是谁看到他苍白消瘦、神思恍惚的样子,说的都是他受到了恶魔的残害。他缓缓垂下眼眸,抚了一下弟弟的头发: “……艾登,不要担心我。”

    艾登却吓了一跳: “兄长,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兰缪尔: “没事,出门前用冷水净过手而已。”

    艾登半信半疑,但兰缪尔很快淡然岔开了话题。兄弟两个在皇宫的花园转了转,兰缪尔又问起弟弟的功课。

    “你要努力。”兰缪尔说, “我已是被恶魔残害过的人,日后能否作为圣君登基还未可知。艾登,你也

    是皇室的孩子,课业上不能松懈。”

    艾登本来就被兰缪尔清减了许多的样子搞得惴惴不安,一听这话,难过得都要哭了。

    他又听吉尔伯特解释,神子此次回宫是为了净化,连忙抱着哥哥说: “兄长如果身体不适,今天就不要去了吧。

    兰缪尔摇头笑笑:“要去的。被恶魔附身的罪人,只有神子才能予他们解脱,这是我的职责。”

    不久,兰缪尔别过弟弟,托他代为向父母问候。自己则在骑士们的陪同下,走到了王都的监狱。

    其实那时候,所谓“被恶魔附身”,并非真的指犯人跟魔族有什么实质关系——魔族可是被封印在地底呢,一般人哪能接触到?

    这个罪名,在王国往往指的是一些精神失常的疯子、狂言妄语之人,或者极尽邪恶的杀人犯。光明神母的照耀之下,人间不该有癫狂和罪恶。倘若还有恶人,那肯定是受了恶魔蛊惑——这就是神殿向世人宣称的逻辑。

    按照规矩,这种犯人,都是要由神子进行净化的仪式,再被送上断头台的。

    “神子大人。

    监狱长为他打开牢门的锁链,恭敬地行

    礼: “请您净化污秽。”

    兰缪尔礼貌地道谢,而后走了进去。监狱里十分黑暗,壁灯的光亮起不了什么作用。吉尔伯特在旁边为他提灯照明,送神子走下长长的地底台阶。

    在地底的最深处,隔着拴锁的铁栅栏,兰缪尔看到了那个“被恶魔附身者”。

    犯人裹在脏兮兮的斗篷里,手足都带着镣铐,盘膝坐在稻草堆上,佝偻着脊背的样子显得十分瘦小。

    听到脚步声,犯人就转过头来,用粗哑的声音喊了一声: “神子大人。”

    兰缪尔沉寂了多日的眼底,忽然泛起一点奇异的波光。

    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妇,眼窝深陷,姿态虽然平静,但眼底却有着一种异样的火光,像愤怒的斗牛。

    兰缪尔从骑士手中接过提灯: “吉尔,你先下去吧。守在外面,不要让其他人进来。”

    “是,神子大人。”吉尔伯特抚胸退下, “请您务必当心。”

    对于这种被判处死刑的犯人,一般人跟他们没什么话好说。但神子大人心善,想要单独与死刑犯说话什么的,都是常见的事情。因此吉尔伯特并

    没有多想。

    兰缪尔目送骑士离开,抬手推开了牢房的栅门。

    几个月过去,看来连吉尔都忘记了,但神子自己没有忘。在秋天那次“净恶仪式”的回程上,他普遇到一位古怪的老妇人。

    兰缪尔一步步走入牢房内。

    就在距离这位老妇还有十几步的时候,后者开口了:“神子大人,您去过深渊了吗?“

    兰缪尔手中的提灯一晃。

    还没等他稳住心神,那道粗哑的嗓音又问:您见到我们的同胞了吗?

    顿时,如一击重锤砸在脆弱的薄冰上,兰缪尔一张脸瞬间惨白!

    唔……

    提灯脱手落地,烛光闪了一下就熄灭了。神子闷哼一声,在黑暗中踉跄着扶住了墙壁。

    老妇皱起眉: “神子?”

    兰缪尔痛苦地喘息着,吃力地一字一句说: “……我的确……进入了深渊。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说着,却冷静地抬起手,用发抖的指尖聚起法力,慢慢给自己施了一个稳定精神的治愈类法术。

    老妇直直地望着他,似乎隐隐猜到了这个孩子身上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于是脸上露出一丝震惊。

    “既然如此,”但她仍旧克制地试探, “神子在深渊里看到了什么?”

    兰缪尔闭上眼,慢慢地让自己的状态平稳下来。

    他轻声说: “我看到无尽的黑暗,滚烫的火焰,挣扎在地狱里的生灵,以及令我看不清前路的层层迷雾。

    “那里的恶魔蛊惑我,欺骗我。声称他们并非天生的邪恶,人间的太阳也该有他们的一份。”

    老妇厉声问: “假如那并不是蛊惑与欺骗呢?”

    兰缪尔睁开了双眼,此时他已经完全平复下来,于是眼底的清明与坚韧,终于一览无余。“假如不是。”他沉静地说道, “我也该走在圣训指引的路上。”

    老妇睁大了眼睛,她遍布皱纹的面庞抽动起来,嘴唇蠕动。

    记忆似乎又回到净恶仪式那天,街道上欢呼的人流来往,少年神子坐马车上。那温和的声音再次在这间牢房中回荡起来:

    ——圣训中说:凡活在世间的,无人不背

    负罪孽。那醒悟的,知错的,悔过且弥补的,将受到光明的指引。

    老妇那斗牛般愤怒的眼神,终于软化下来,不敢置信又心痛地望向面前的少年。

    “天啊……我的孩子,你果然……”她伸出压着镣铐的双手, “那群没人性的老东西对你做了什么?你看起来那么虚弱……

    兰缪尔摇了摇头,低声说: “这不算什么。

    ……那天的精神法术,的确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创伤。

    他本来就不是善于表演的人,这段时间,来自长老们的每一次折磨,他也都生受了。那些痛苦和憔悴,至少有八成都是最真实的身体反应。

    他只是每一次都撑过来了。没有失去自我,也没有松开不该忘记的记忆。怎么敢松开呢。

    每一次濒临崩溃的时候,他都会看见伤痕累累的少年魔王,看见那双充满野性与不屈的眼睛。

    所以兰缪尔笑了一下,重复说: “远远不算。”

    他在老妇对面跪坐,将倒下的提灯扶正,纵使火焰已经熄灭。

    “请您为我解惑。”神子说。

    不,我无法为您解惑,神子大人。

    老妇拢了拢她的斗篷,嘶哑道: “我能做的,只是为您讲述一个被淹没在历史中的离奇故事……事实上,这些年,我和我的同伴们一直在寻找愿意听我们讲故事的人,而这也是我身在此处的原因。

    “我愿意恭听。”

    老妇笑了一声: “那么神子大人,您先要知道,我是个被恶魔附身的家伙,是一个疯子。”

    “接下来我所讲述的一切,如果您不愿意相信,大可当做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

    “这个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有两百年那么久以前……在王国的极北,有一片名叫伽索的土地。

    “那时候的伽索,虽不能称是沃野千里,但也并不贫瘠;人民虽不能称个个富足,却也过着足够温饱的生活。

    后来……

    “后来?”兰缪尔上身前倾。

    老妇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说: “后来,一场战争爆发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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