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迦索的结界被打破之前,兰缪尔其实早就有所预感。
这些年,他曾经无数次提醒过神殿,深渊里的魔王并未死去。可惜长老们却把这当成了圣君威胁他们的手段。
兰缪尔也懒得指望这群从脑子到心灵都枯朽了的家伙。他派遣法师加强边境的城防,要求在靠近结界崖的每一座城池上,都铺设净化瘴气的法术和防御法阵。
当时,不少将军和大臣都觉得陛下过于谨慎,魔族几十年没能爬出来了,耗费如此庞大的人力物力在边境小城上,值得吗?
直到大光耀历898年的初秋,迦索结界被魔王的魔息所破,瘴气四溢。若没有当年圣君执意在边城设下的净化法术,后果不堪设想。
那一天,无数城民都抬头,仰望着逸散的瘴气在净化法术之下缓缓消散,热泪盈眶。"神母保佑……"
但净化法术阻挡不了魔族大军的前行。昏耀看穿了沿途城池的设防,率军直插王城,短短五天,接连冲垮人族两重防线,势如破竹。
第六天,魔族的角马骑兵,与人类的精锐军在平原地带发生了首次大规模交战。王国最勇猛的格纳德大将军,奉圣君之命,带领千锤百炼的护国骑士团讨伐来犯的恶魔。
但也不过是阻缓了一天。
第七天,所有人族骑士都亲眼看到了魔族的王。
那恶魔意外地年轻,周身的煞气却令人心寒。他端坐在角马上,歪头露出轻蔑的眼神,以长矛指了指格纳德大将军,要与之单独交手。
转眼间兵刃相交,法力之光与魔息之火将大地烧焦出纵横的印子。在魔王放肆的大笑中,格纳德被挑落马下。护国骑士团各个胆寒,没坚持多久就彻底溃败,无数人成了魔族的俘虏。
第七天与第八天交接的黎明时分,圣君兰缪尔亲赴前线。
这一天到底是来了。
断角魔王终于等到了他惦记七年的仇敌。
圣君骑着马向他而来,手中一把修长的光明十字剑,束起的深金长发与雪银披风一同在晨光中飞舞。
昏耀不禁出神。
圣君的白马停在两军阵前。
护卫在兰缪尔身侧的将军,是格纳德的副将。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被绑起来压在地上的格纳德,悲痛地喊了一
声: “大将军!”
格纳德将军羞愤不已: “陛下……我愧对陛下!”
兰缪尔沉默地摇了摇头。他轻夹马腹,独自又向前了一段距离,与断角魔王遥遥相望。
"……来自深渊的魔王。"
他说: “请不要伤害我的子民。”
昏耀慢慢地笑出来了。
这几天来积攒的烦躁和郁结,奇迹般地一扫而光。他喊了一声: “兰缪尔。”
这种带有亲昵意味的直呼姓名,让兰缪尔怔了一下: "……你认得我?"
昏耀懒洋洋道: “化成灰也认得。”
说什么大话,兰缪尔握着缰绳暗想:明明我都不用化成灰,化成劣魔你就认不得了。
魔族士兵们刚刚把人类俘虏捆绑着压到阵前,圣君的出现又让他们兴奋起来,叫嚣着要杀过去。“他是人类的王!" “是贱猪头子!" "杀了他!" "把他扒皮抽筋!”..
昏耀将手中长矛一抬,这群家伙们才不情不愿地安静了。
“如果心疼你的子民,你可以用自己来换他们。”魔王似笑非笑。
兰缪尔默然片刻,露出一丝哀伤的神色,轻声说: “可是,若我现在以自己换了他们,我身后千万的子民又该如何保护呢?"
下一刻,圣君的身影倏然从白马上消失了。
昏耀头皮发麻,本能地拔刀一挡,只看见那把光明十字剑的剑锋直直地撞来,接着就是刺耳的金属相撞声!
铛!——
这一击,瞬间令昏耀体内的血液全部沸腾起来了。但紧接着,他的敌人又从面前抽身疾退,魔王猛地听见身后的军阵中传来惊叫。
昏耀回头,正看到一个魔族士兵被无形中的磅礴法力牵引着飞了出来,伴随着哀嚎,重重摔在人类的军队面前!
人类士兵立刻冲了上来,用长枪和铁链将那个魔族压住。圣君说: “用我的族人,换你的族人。”
昏耀简直不敢置信!
说实话,他刚才确实有些轻敌。毕竟这位圣君陛下美丽、沉静而忧郁,吐字的尾音又格外柔软——以至于根本不像是来打仗的,若不看那
一身轻铠长剑,倒像是个求和的说客,和他的想象截然不同。
可纵使有大意的成分,魔王也没想到,世上居然还能有一个人,有本事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擒住他的士兵。
这简直.…奇耻大辱!
"吾王,魔族可不是贪生怕死的贱猪!"那个魔族士兵红了眼,拼命挣扎, "宰了人类贱猪,给他们瞧瞧!"
对面,格纳德将
军再也忍耐不住,吼道: “呸!人类的骨头可比你们这群恶魔更硬!——陛下,别管我们,杀了恶魔!
咚地一声,沉重的铁矛被魔王插入地表。
很好。昏耀阴鸷道, 很好……圣君,你过来。兰缪尔连马都不骑,抬步就要过去。
副将魂飞魄散,连忙拦住: “陛下,不能去啊!”恶魔们冷血无情,同族相残都是家常便饭,就算抓来了魔族俘虏,它们恐怕根本不在乎……
兰缪尔不为所动。再看对面,魔王也下了马,独自向圣君走来。
“陛下,不可啊!”
“吾王,别理他!”
这下,两边的俘虏都懵了,一个魔族,一个人族,居然就这样脸红脖子粗地冲对面喊了起来。
冷血无情的恶魔?
贪生怕死的贱猪?
兰缪尔的胸口突然疼得钻心。我们明明如此相似,不是吗。
是他无能为力,终究还是没能在战争爆发之前,找到那条化解仇恨的救赎之路。那些死去的生命,流离失所的善良的人……罪责都应在他。
兰缪尔凝望着面前的魔王。他们在相距彼此只有三步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停下,这次不再有任何伪饰,也没有结界阻隔。
只有晨风吹拂着他们的发丝。
还有和谈的余地吗?
兰缪尔神差鬼使地问出了这句话。
他以为自己将迎来毫不留情的讥讽,不料魔王漫不经心地哂笑,说: “不是现在。”“那么,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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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人类士兵们简直要疯了。相隔太远,他们听不见魔王在说什么,但那可是他们敬爱的圣君,二十余年纤尘不染的神子,怎能被恶魔如此欺侮!?
当即有人架起了弓箭,却听圣君冷声喝道: “不得妄动!”
与此同时,兰缪尔扣住魔王的手腕,眼中亮起锋芒,用了一点力道把那只爪子压下去。昏耀眯起眼,反手也扣住了圣君的手腕,反向施力。
一股波动以他们为中心向四周荡开。噼啪,地表突然裂出了龟纹!
这是一场无声的战斗。至纯的法力与至纯的魔息,在圣君与魔王相扣的双掌间冲撞。他们的虎口同时流下了血。
你我的力量,都与各自的族人相差悬殊。
兰缪尔低声道: “你的力量完全能够肆意屠杀几百几千个人族士兵,我也可以对魔族做同样的事。
所以?
“不如你我之间另行单独对战,战场上互相不伤及彼此的士兵,如何呢?”
魔王打量了圣君半晌,又笑了。他说: “可以。”
滴答,滴答……他们的血越流越多。
将这样强悍又相冲的两股力量,强行压缩在双掌之间拼斗,本身就是极为疯狂的举动。但谁都没有结束这场角力的意思。
兰缪尔又说: “还请释放我的子民。”
如果要交换俘虏,只能一个换一个。
昏耀幽幽道: “可惜,你刚刚才与我许下约定,今后不能对我的战士动手了。圣君,你说怎么办呢?
赎……
“别说赎金。”
兰缪尔似乎明悟了,他将嗓音压得更低: “我可以拿自己来换,但不是现在。”
魔王意外地抬起眼眸。但那目光立刻变成了玩味。“那么,什么时候?”
兰缪尔淡淡道: 等魔族大军退回深渊的时候。“哈哈哈哈哈!”昏耀仰头大笑。
他终于率先收回了魔息,对面也立刻收回了法力。
这位圣君实在光明磊落,都可以说光明得过头了,魔王好笑地心想。不过这很好,让他更有捉回深渊
里尽情摧毁和报复的冲动。
——直到此时,魔王还以为圣君刚才说的“拿自己来换”只是一种文质彬彬的威胁。配合后一句话,想必是“我会把你们魔族打得落花流水滚回深渊”的意思。
放手之前,昏耀不轻不重地用尖指甲掐了一下圣君流血的腕口。却又听见那道字尾柔软的嗓音,格外认真地说:
在那之前,请不要伤害我的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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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魔族和人族的军队只进行了试探性质的交手。到了下午,后者率先退走,前者也谨慎地没有进行追击。
圣君亲自断后,沿途收拢溃散的败军和难民,退守王城。艾登亲王早已按兄长吩咐,提前做好了
守城的安排,在魔族大军到来之前紧闭城门。
魔族来得太急,各地的军队调配完全跟不上,这已经是最为迅速的应对。
回城后,圣君做的第一件事,是冷声询问前来迎接的艾登亲王: “光明神殿的先知长老,扣压入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