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登在深夜里骑马出了皇宫,忽然发现外面下过雨了。
他心里慌得要命,一路挥鞭催马,赶到布雷特神殿前,只觉得心脏猛地收缩。
“——兄长!!”
兰缪尔早就跪不住了。远远望去,那身影倒在烧焦了的神殿废墟前,衣角浸在积出的雨水间,像一朵被踩脏了的白色莲花。
艾登再也忍耐不住,他滚下马背,仓皇地冲了过去。他将兰缪尔冰冷的身体抱进怀里,跪地失声痛哭。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你要这样……!
艾登甚至有些无法理解了,以兰缪尔的法力,纵使伤得再重,难道还反抗不了那些平民的欺凌吗?
都到了这个地步,圣君还是宁可忍屈受辱,也不愿对平民动手吗……
忽然,兰缪尔动了一下。他吃力地睁开眼,眼底有微弱的光:“……艾登?”
“你来了,我在等你……”
“是,兄长,是我来了。”
艾登恨不得抬手给自己一个耳光,他来得太晚了……
眼眶里又涌出酸涩的泪雾,他只能强颜欢笑,努力地用袖角擦去圣君脸上的泥水污渍:
“没事了,兄长,不好的事都结束了……你看,布雷特神殿已经倒台了,你想做的都做到了……”
他说着又哽咽起来,一股怨恨冲上咽喉。
被千夫所指的时候,圣君绝望过吗,心冷过吗?他曾经想做的事,做到之后的如今,后悔了吗?
艾登咬了咬牙,不敢再提神殿,只放轻声音说:“来,我去叫马车,我们回皇宫吧。兄长先好好睡一觉,我去把所有的真相公之于众。等兄长明天睡醒了,那些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全都——”
“……艾登。”
冰冷的手指忽然抚过青年的脸。兰缪尔虚弱地弯起眼眸,温和而有些无奈:“不要这样。”
他吃力地伸手,摸着弟弟的脸颊,说:“我说过的,你忘了?”
“无论我遭受什么,都是应该的报应。是我挑起了子民的怒火,怎么能够事后怪罪其灼热呢?”
艾登愕然睁大眼睛:“你……”
兰缪尔缓慢地坐了起来,垂眉笑着。
他的眼眸居然不再黯淡了,反而很清澈,就像是被这一场刚过去的夜雨洗净了所有的伤痕。
多么奇怪,明明坠下云端,被踩入了泥底,可是在这个夜晚,圣君的眼眸比任何一轮明月更加皎洁。
“咳……再帮我最后一个忙吧,好吗?”
兰缪尔温柔地眨着眼着说:“我想去做一件事。不知道能不能做成……但无论成功与否,艾登。”
“等到战争的余波平息之后……请你寻找当年迦索之战的知情者们,在适当的时候,或许两三年后吧……将两百年前的魔族真相告知众人……”
“兄长!”
艾登突然恐惧起来,仿佛即将失去什么。他用力抓着兰缪尔的肩
膀:“不,
先别想那些了,
好不好?你先跟我……”
兰缪尔却反握住艾登的手,很用力,很坚定:“我要你,告诉我的……不,告诉你的子民。”
“神母是真实的,是永恒存在于善者的头顶与心中的,但通往太阳国度的路必要由人来走;
“因此布雷特神殿是虚假的,所有妄图代行神意而操纵民众的举止都是卑劣的,神子更是应当消亡的……知道了吗?”
艾登恐慌地直摇头:“兄长,我……”
“不必为我平反什么,那不一定是好事。何况,我的确利用了人民的真情,我不无辜。”
兰缪尔重复:“艾登,知道了吗?”
艾登只能硬着头皮,哆嗦着说了句知道了。
“我在这里留下了最后一个法阵。”
兰缪尔又说:“万一,我走的路从最初就是错的……日后从深渊中爬出来的,不再是我们的同胞,而是恶魔……”
“兄长!够了,兄长!!”艾登的声音带了哭腔,这种交代遗言般的口吻真的叫他怕了。
“你别说话了,你太累了。算我求你,真的,你现在需要休息,其他的事我们明天再——”
“累?”但兰缪尔惊奇地笑了。雨水从湿淋淋的深金长发上掉落,他握着弟弟的手,“不,怎么会呢?”
圣君看向遥远的城楼彼方。黑暗的夜空像丝绸般挂在那里,而星星就像闪耀的钻石。
他温和地说:“我觉得很轻松。好像七年来,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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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暴雨过后,圣君离奇地失去了踪迹。
那是圣君跪地忏悔的第三个晚上。当时人们的怒火已发泄得差不多,拳脚相加不再有了,谩骂、污蔑和侮辱也少了很多。
按圣训中的规定,忏罪文要念满三日,所以人们下意识认为,圣君的跪悔也来到了最后。
跪完那夜,闹剧大概就结束了,他们如此想。
但是兰缪尔失踪了。
据说,艾登亲王本来是要接哥哥回到皇宫的。但等他找了马车回来,布雷特神殿前,已经不再有圣君的踪迹。
“他肯定是逃跑了。”
“嘿,懦夫!”
时节金秋,人们一边为将至的冬天做着准备,一边在茶余饭后悄悄议论。
“说不定跟着魔族的军队走了,当人奸去了呢。”
“你难道把那些瞎话当真啦,圣君陛下再怎么不好,也不可能真的当人奸呀。”
“前几天,不是满城都骂他当人奸吗?要换作我被那么说了啊,索性真的……”
战火有惊无险地熄灭了,和平重返大地。
听说魔族的军队正在向深渊撤退。可喜可贺,那群恶魔总算知道了光明普照的大地是不好惹的。
可是兰缪尔.布雷特究竟哪里去了呢?
“应该是艾登亲王把人藏起来了,亲王殿下从小就敬爱圣君。”
“错啦,不是亲王殿下,现在要叫陛下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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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看,新陛下今早还在很着急地带着卫兵到处找圣君呢,不像装的。”
偌大王城的一隅,繁华的商市街头,吆喝声此起彼伏。夹杂在哄嚷间,不知道是谁闷闷说了一句:
“你们呀,就真的那么恨兰缪尔吗?”
铁匠铺里,铛铛的敲击声连绵不断。这两天,有不少人决定把家里的神母像熔铸成别的东西。
艾登陛下说,神母并未离去,祂永远在善者的头顶和心底。
“兰缪尔欺骗爱他的国民,难道不该恨吗?”
“可是,圣君陛下毕竟亲自与魔王战斗了。”
“他是国君,本可以躲在内城的最深处,所有骑士的盾牌后面的。”
“就像骗子先知那样?”
“对啊,就像骗子先知那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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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酒馆里,半醉的大叔放下木制酒杯,眯着眼,大着舌头:
“我,我觉得吧,虽然陛下也骗了我们,但是……但是吧……”
但是什么呢?
大叔没说完,醉得一头栽在桌子上,呼呼打起了鼾。
“仔细想想,神子从诞生起就被抱进神殿了,他被骗子先知养大,我们能苛求他什么呢?”
“至少,神子大人那些年的布施都是真的!他亲手治过我的病……”
“哎呀你!你这人!那你那几天怎么不说话啊?”
布雷特神殿的旧址外,城民们面面相觑,彼此埋怨了一阵,忽然都缄默了。
太阳往西落,眼看又是一天过去。
又过一会儿,有人情绪复杂地长长叹了口气:
“你说这圣君陛下也真是,要跑不早跑,忏罪文都念完了,跪也跪满了三天,反而跑什么呢……”
“自始至终,咱们也没人说要把他推上火刑架啊。”
……
第一天,人们默默地撤走了城墙上焦黑的尸体,搬开了城门口的火刑架。
仿佛是委婉又别扭地在暗示什么。
他们在心里悄悄地期盼,当浓雾抹开夜色的时候,或许会有一道身影披着斗篷穿过城门。
城门的卫兵会假装没认出来,内城的卫兵也一样。于是再过几个月,圣君兰缪尔又会出现在皇宫前。
彼时他肯定已经得了足够的教训,吃了足够的苦头,并且深深反省。所以那时,看在圣君也曾爱护过子民的份上,人们便大度地宽恕他了……
可是第一天早上,卫兵们愁眉苦脸,冲前来打探的城民摇了摇头。
昨夜没有人进城。
第三天。城墙上那些打斗的痕迹被修补好了,城门外断裂凹凸的土地也被填平了。
人们凝视着渗透了鲜血的砖瓦,沉默地用清水洗去。
他们忽然意识到,那是一位国君为他的城,他的子民
() 而流的血。
纵使那国君做错了事,
该受惩罚。那他的牺牲呢,
是否也该受到褒赞?
但是没有,那天他们喊叫:“他叛国了,他是人奸!”
想想也知道,怎么可能呢?
只是一时的泄愤,泄愤而已啊。
第四天,城门外出现了用百合、玫瑰与橄榄枝编成的花环,正是昔日的神子在节日庆典上会戴的样式。
王城外的大路,变得平坦、干净,没有一粒硌人的石子。就像昔日的神子出行之前,怀着满腔期待的人们会做的那样。
是城民们在无声地呼唤失踪的圣君——
我们不怪你了,你可以回家了。
回来吧。回来吧。
可是,圣君依旧没有回来。
有人开始坐不住了。
他们说,圣君经历了那么惨烈的战斗,又在神殿外跪了三天,淋了雨,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这样磋磨。会不会是逃亡的半途支撑不住,昏倒在野外了?
还有人说,陛下会不会被流窜的魔族抓住,和俘虏们一起关了起来,此刻正遭受着敌人的侮辱与折磨?
第五天的早晨,城门口出现了上千个平民们。
他们围住了惯例出行搜寻的卫兵,以及眼圈乌黑,面色憔悴的艾登陛下。
“陛下!”有个中年人憋红了脸庞,羞愧地嗫嚅半天,还是说了出来。
“我们……我们去把……把圣君陛下,找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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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君陛下——!”
“圣君陛下——!”
秋风渐渐冷了。人们的呼唤飘散在城外,就像红叶飘进溪水。
“圣君陛下,您在哪儿呀!”
“没有人怪您了,您回来吧……”
有些人喊得太用力,嗓子已经嘶哑了,还在拼命喊着。
城远了,那些呼唤又飘散在阳光下,飘散在野草闲花之间。
“兄长……兄长!!”
艾登泪流满面,他在秋风中拼命抽打马匹,和众人一起追着魔族大军退走的路,放声大喊。
这些天来第一次,他的心里涌现出了丝许希望。他想,如果这呼声能传到兰缪尔的耳中,那位心软的圣君或许会愿意归来的。
兄长,你快回头听一听啊,这是你的子民在呼唤你……
无论是辱骂唾弃的言语,是憎恶鄙夷的眼神,还是毫不讲理的污蔑,那都不过是群情激奋之下的发泄。是海畔泥沙上的凌乱脚印,潮水一冲,复又平整。
可那些经年累月的真心相护,神子一边布施一边走过的每一条长街,圣君倾力守护过的每一座城池,却是水滴石穿的那颗石头,永远沉默而坚固地藏在心底啊。
你不要伤心,不要离去,回来再看一眼吧。
你并非没有归路,这个王国的好多子民们,其实还爱着你啊。
忽然,前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个小黑点,很快汇聚
成密密麻麻的人影。
有人用喜极而泣的尖叫声喊出了亲人的名字——那相向走来的,
竟然是被魔族的军队们俘虏的人类士兵和人类平民!
魔王将人族俘虏放归了!
那可是恶魔中的恶魔,
污浊与邪恶的化身,以杀戮为食的残忍怪物……这样的存在,竟然也会将俘虏放归吗?
死别重逢面前,这样的疑惑太过微不足道,很快被忽略了。
很快,两拨人群都开始拔足跑向对方,他们抱头痛哭,互相拍抚着彼此的脊背以慰藉,庆幸这场死里逃生。
也有人更加焦急地寻找兰缪尔的身影。连这些俘虏都被放回来了,圣君陛下一定也在其中,是这样吧?
于是,他们寻找着,呼喊着。从开阔的大路,一直找到禁地结界崖;从白昼时分,一直找到彩霞伴着夕阳西沉。
可是兰缪尔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追悔莫及的人们怎么也找不到他了。谁也不知道那素来和善的年轻君王去了哪里。
终于有人哭了出来,说圣君陛下肯定是心寒了,再不愿意见到他们,所以才躲起来了。
……
直到后来,据那些被释放回来的俘虏们七嘴八舌的回忆。
魔族大军退回深渊时,魔王只带走了一位人类,作为自己的战利品与奴隶。
因为相隔甚远,俘虏们没有看清这位用自己换了他们所有人的牺牲者的相貌。只说其身穿最朴素的亚麻长袍,一路赤足走来,鲜血淋漓,就像神话中的光明神母在世。
但也有几个人声称,牺牲者绝非什么神母在世。
他清瘦,苍白,湿漉漉的金发落魄地垂在背后;他有着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临别前曾远远地冲将被释放的俘虏们笑了笑,眸色明丽而清亮,却带有几分忧伤。
像极了曾经住在神殿里的那位圣君陛下。
《魔王俘虏圣君的第七年》卷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