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耀是在一个钟前意识到异变的。
首先让他感觉到不对劲的是鸟群。大量的鸟雀从山崖下鸣叫着高飞,盘旋不肯落枝。
魔王缓缓眯起眼,他往山崖下看去。那里似乎一切如常,但在战斗与刺杀中浸渍已久的本能几乎是立刻就让神经紧绷起来。
他知道下面有王庭安排的守卫。鸟群惊飞,八成是发生了战斗。
而现在的结界崖,除了一个残废魔王以外什么都没有,若有入侵者,指定是冲着他来的。
……到底还是躲不过。
昏耀静默了片刻,回到木屋里,从墙壁上取下青铜弯刀,在掌中掂量了一下。
这把十几年不离身的爱刀,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有点沉了。
昏耀索性把刀鞘留下,单提着弯刀,走出了他的木屋。
下山前他回了一次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结界崖顶。
阳光落在山崖上,嶙峋的岩石投下斑驳影子。有一些小花已经早早地开了,那曾是兰缪尔留下的种子。
这只是结界破除后的第一个春天,今后植物会越来越茂密,泥土会越来越肥沃。
所以,他想。
至少此地不该再有战火和尸体。
昏耀在走出一刻钟之后,遇到了围上来的魔族们。
为首者并不陌生,古雷隆坐在走蜥背上,面目阴沉地打量缓缓走来的身影,抬手止住了身后手持长矛的士兵。
“哼,现在倒是名副其实的断角魔王了。”
古雷隆道:“当初你放纵人类夺走我儿的魔息,现在自己也落得魔息沉寂的下场,真是好报应!”
昏耀闻言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当初兰缪尔为了开结界,曾找阴刹“借”过魔息。结果他一巴掌把圣君推回人间了,那位倒霉的新生魔王,这辈子都别想拿回自己的力量。
“直说吧,”他问,“干什么来了?”
古雷隆:“堂堂魔王,呆在这种荒郊野岭算什么样子?我古雷隆可看不下去,想请吾王来我的部落做客!”
他把手一挥,身后便走出两个魔族,各自手拿锁链,向昏耀逼近。
“明白,”昏耀道,“想抓了我威胁王庭。”
他说着,懒散地一哼,竟主动迎着那两个魔族走去,“那就来吧。”
古雷隆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他本来还担心昏耀发觉了他们的踪迹后选择逃跑,拖到王庭那边发兵就完蛋了。但如今看来,擒住断角魔王不过是瓮中捉鳖的工夫。
“你放心,我古雷隆也不是不知好歹的魔族。”
他傲慢哼道:“深渊的结界因你而开,只要你顺从地跟我们走,我的部落绝不会伤害你的性命……”
话音未落,刀光一闪。
先听到的是金属相击的脆响,左边那个魔族士兵惊叫一声,锁链脱手。
弯刀带起风声,刀尖挑起锁链呼地转了一个大圈,铁打的手镣直
直地砸在另一个士兵的太阳穴上。那魔族瞪着眼仰倒,
还没倒地就断了气!
昏耀眼底绽出冰冷的凶光,
把弯刀一抖,三步就踏上了走蜥的后背。那把重刀,朝着古雷隆的脑袋就劈了下去!
“你!!”
古雷隆浑身冷汗直冒,只来得及抽出佩刀,蕴满魔息往上一架。
可他此刻跨坐在走蜥背上,下盘没有支撑,双刀相撞便不禁痛呼一声,上半身仰倒,险些没从坐骑上滚下去!
昏耀厉声大笑:“你要说是来取我性命,我还高看你一眼!”
他往后一翻,险险避开几个士兵刺过来的长矛,落地的同时反手一刀,把走蜥的眼睛划了!
鲜血飙至半空,魔兽顿时发了狂,凄厉地咆哮着四足狂奔。古雷隆被甩了出去,四肢扑地,吃了一嘴巴泥土。
“首领!”
“首领小心——!”
古雷隆灰头土脸地爬起来,简直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都说断角魔王失去魔息之后意志消沉了,这哪里是个消沉的模样!?
他到底想干什么,明知自己没了魔息,准备只靠肉身力量和一群士兵正面相抗?这是求生呢还是找死呢?
再看昏耀,刚才一击之下,他拿刀的右手连着小臂,赫然已经被古雷隆的魔息灼烧得鳞片翻卷开裂。
可他却像根本感知不到痛似的,拎着刀就冲着围上来的魔族砍过去。当先的士兵竟被这不要命的架势吓得踌躇了一秒。魔王趁势把弯刀抡了个大回旋,士兵的头颅就伴着鲜血飞至半空!
古雷隆恼羞成怒,“都动手!留一口气就行!”
士兵们谨慎地从四面接近,将断角魔王包抄起来。
昏耀毕竟没了魔息,撑不了多久就渐落下风。身上的伤口多了起来,可他依旧不肯退避。
魔王的想法很简单:结界崖打起来了,王庭肯定能得到消息,只要再拖上片刻……他能不能活不好说,古雷隆的部落铁定是要被屠个一干二净的。
毕竟,在昏耀的观念里,他去揍别魔,行;他不去揍别魔,好;但若有别魔打他的主意,来了就休想好端端地回去。
昏耀又挥出一刀。
代价是魔息轰击在他的右肩上。
……他记得兰缪尔说过,不希望他在战斗中死去。
可是圣君已经走了,那就没人管得着他。
他故意远离了结界崖顶,就算死了兰缪尔也不知道——就像他也不知道圣君如今是生是死。这样也好,他们本来殊途,活该这样。
偏偏,就在昏耀自暴自弃地想到这一句的时候。
天色忽然暗了。
高空好像被烫穿了一个洞,魔息就从那个洞里肆意蔓延,宛如神明无意间打翻了浓墨。
云幕被烧灼,化作漆黑火海;金亮的阳光被吞没,于是时隔一个冬季,深渊短暂地回归了永暗。
“首领!快看天上,有,有……!”
空间被人为地扭曲了
。那是足以跨越禁锢的法则之力,曾经需要五位神殿长老合力才能开启的大法阵——
因圣君的怒火而重现世间。
高空之上,出现了一个银发魔族的身影。
一双如琉璃的淡紫眼眸,于无声间俯瞰大地。
兰缪尔神情冷峻,他虚空展臂,魔息在他的掌中汇聚成长弓与箭矢的模样。
暗光簇拥着他,点缀那翻飞的衣袖,恐怖的威压笼罩了整个结界崖。
时间好似凝固了,没有任何一个魔族再敢动弹一下,也没谁敢再喊一句。所有目光都惊恐至极地汇聚在那抹凝结着深邃魔息的箭矢上。
唯有昏耀睁大双眼,看向那引弓者。
“兰……!?”
一切的情景都如十四年前一样。
只不过,当年是金光照亮了永暗的深渊。
此刻却是暗光驱逐了深渊的太阳。
圣君松开了无形的弓弦,狂风自天际降临,淹没了魔王呢喃出的名字。
……兰缪尔。
当那枚魔息长箭冲着他掠来之时,有那么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魔王恍惚觉得,圣君是终于决定来杀他了。
他十分茫然且震撼:等等,干什么,就因为我不乐意遵循你安排的死法,你就不惜开个空间法阵来亲手杀我?
能不能别这么不讲理,究竟你是魔王还是我是魔王!?
——直到那一箭擦过他的耳畔。
昏耀回头望去,看到古雷隆的咽喉破出了一个血洞,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激起一片沙土。
天际的暗色消散,日光重回大地。
云端那银发白袍的魔族的身影,也随着空间法则的失效而淡化,眼看就要如泡沫那般消失。
“兰缪尔,别走,兰缪尔!!”
昏耀脑子嗡鸣,浑身的血都在发烫。他想都没想,就朝结界崖的山顶冲去。
古雷隆的部下们像见了鬼似的纷纷四散,再也不敢多碰魔王一下。
而昏耀的眼里更没有了这群杂兵,他甚至丢了刀,一头扎进了最偏僻的小路。
兰缪尔来救他了,那就是圣君在结界崖的另一端看到了他……
魔王甚至有了想哭的冲动。多么好,他的兰缪尔活下来了,康健起来了,并且如约在春天来看他和他种的花了。
那一箭必然不是结束,昏耀没来由地这么认定。他肯定还能再见兰缪尔一面……哪怕只是一面,哪怕是最后一面。
就让他见他最后一面吧。
奔跑间,树枝和岩壁从两侧飞速掠过,眼前突然开阔。
仍然是安宁寂静的崖顶,微风徐来,早花伴着青草被暖阳照亮,那座小木屋的台阶下放着一把竖琴。
昏耀大口粗喘着,摇晃了一下又站稳了。他往前迈了一步,又一步。
“……兰缪尔。”他双眼直直盯着头顶的空间禁锢,喃喃,“兰缪尔。”
兰缪尔,你在上面吗?
你正低头看着我吗?
你此刻是什么表情,
笑着吗,
还是又露出那种哀伤的神态了?
会有人陪着你吗,会有人像我曾经做的那样,紧紧抱着你,握着你的手不许你哭吗?
你的病好了多少,为什么竟然完全魔化了?
人族会不会因此苛待你?
如果你被欺负了,有谁能保护你?
开启空间法阵会不会加重你的病,为什么没人阻止你?
你到底有没有过得更好,有没有自由如我所愿?
有没有人如我那般爱你,亦或是比我更爱你?
而你呢,你是否也会在未来爱上什么人,与之携手度过余生,度过比我们的十四年更漫长的岁月……
这一个个问题,几乎要把魔王的胸口都被撑破了。
昏耀心如刀绞,张口还没说话,眼泪就先落了下来。
他想走上前去,把这些问题逐一倾吐,又怕自己现在这个新伤叠着旧伤的样子吓到另一端的人类。
“吾王。”
可忽然,熟悉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脚步声沙沙分开草叶,相伴了七年的气息从后面靠近。
霎时间,昏耀大脑一片空白,僵硬着不敢回头。
但紧接着,他的手腕就被轻缓地拉起来,那股温柔的力道,令魔王不得不转过身——
兰缪尔安宁地望着他,心疼地摸了一下他的断角,轻声说:“吾王,我在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