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缪尔的神智像是被浸在了水里,朦朦胧胧的,隔着一层什么。
他眼前最初是暗色的重影。有个高挑的魔族将他抱上了马,说魔王要见他——真奇怪,他以为自己应当被拖过去。
兰缪尔模糊地疑惑着,他实在虚弱得不行了,连马匹的颠簸也像催眠的咒术,令他他短暂地昏迷过去几分钟。下马的时候他又醒了,似乎进了营帐。眼前有了光,但视野还是糊成一团团的影子。
那魔族急促地喘着快步行走,兰缪尔模糊感觉自己被他放进一个柔软的地方,暖和的布团一层层压上来。
魔族似乎低下头,焦急地揉搓着他冰冷的心口和手脚:“别睡,别睡。听见没有?”
“渴不渴?想不想喝水?我去给你拿点水,醒着等我,嗯?”
兰缪尔茫然地张了张嘴。
好……奇怪,他神智颠倒,无意识地抓着身下的被子,怎么……为什么……
迟钝的大脑无法支持思考,只有“好像哪里不太对劲”这么一个模糊的念头盘旋不去。晕眩再次席卷上来,眼前彻底黑了。
……
大帐里的侍从们,是继看守囚车士兵之后第二波受到冲击的倒霉蛋。
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们的王快步走进来,怀里——虽然用大氅裹着,但裸露出的雪白脚趾依旧表明了其身份——是那个人类。
魔王将兰缪尔放进最里面的那张床上,先问巫医怎么还没来,然后挨个指使侍从们去做人类的食物、去搬火石炉、去取精银、去催巫医……
每下一个命令,那群魔族的脸色就精彩一分,最后露出像是生吞了石块的表情,窸窸窣窣地走了。
大帐里变得清净,昏耀这才拿了水囊,快步回到里面。
等他撩开布帐,往床上看去,顿时呼吸又是一窒。
层叠的棉被间,圣君侧着脸,枕着凌乱的金发,眼眸涣散,干裂的唇微微打开,凝固了似的一动不动,明显是半晕过去了。
昏耀跪上床,小心地把兰缪尔搂在自己臂弯里,用淋了水的帕子反复擦着他的唇,低声哄他醒来。
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兰缪尔很轻地皱眉咳嗽了一声,下意识地含住浸水的帕子。
魔王好歹松了一口气,连忙将羊皮水囊递到他嘴边,“是水。张嘴,你要喝点水。”
风吹得外面的篷布噼啪作响。大帐里先是静了片刻,然后开始响起细小的声音。
兰缪尔精力衰竭,每吞咽一口,都会因疲惫而陷入短暂的迷离状态,含不住的清水从唇角流下来。要慢慢缓过好一会儿,才能吞咽第二口。
昏耀抱着他,耐心地给他喂水。兰缪尔慢慢地又喝了五六口,眼睑抬了抬,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对他说了句什么。
昏耀连忙俯身下去听,听到那人说的是一声“谢谢”。
魔王手一抖,差点把水囊掉了。
紧接着胸口一沉。兰缪尔把头靠了过来,缓慢闭上
了眼,陷入了今晚不知第几次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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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再次恢复安静,连营帐外巡逻兵行走的脚步声、角马唏律声,还有枯枝落叶被风卷走的杂音都听得清楚。
多古那老家伙在干什么?慢死了。昏耀一边烦躁地等着巫医,一边再次凝出疗愈符咒。
……今日之前,魔王其实并不十分了解圣君初入深渊时所遭受的真相。
当年他还不够在意,不够留意。而兰缪尔总是不太乐意说。
那家伙总会想方设法地岔开话题,用点撒娇的手段,比如像个小狐狸那样滚进他的怀里,仰面枕着他的膝盖,明媚地笑着将他的后颈按下来接吻。
所以,哪怕昏耀再如何暗自懊悔,也只能面对自己拼出的一个模糊的影子。
可是在这个幻梦般离奇的晚上,他亲眼看到了那架低矮的囚车,囚车里佝偻跪下的奴隶。
昏耀将兰缪尔的金发捋开,他静静地凝望着那张年轻的脸。
几个疗愈符咒打下去,兰缪尔的眉头终于松缓开,眼睫垂落,吐息浅浅,似乎是好受了一点。
可是当年呢?
当年,不会有人给他止痛,不会有人喂他喝水。不会有人将这具冰冷的身体抱出来,放到暖和的被子里。
在囚车中煎熬的尽头,是那把刺入胸膛的蜜金匕首,还有更加无止尽的第一年。
……
老巫医多古赶到大帐里的时候,还以为是魔王的旧伤犯了。
直到昏耀面无表情地把他拎到床边,指着被埋进几层被子里的人类,说:“治好他。”
“他!?”
“不错,就是他。”
“吾王的意思是,治好!?”
“你听不懂话?”昏耀冷笑。
听得懂听得懂,多古愣愣地点头,像啄米的小鸡。
他才打开随身的医药箱子,擦干净双手,突然又听魔王喊:“等等!”
然后放轻声音:“不要让他痛苦。”
多古:“???”
烦死了,这怎么解释……昏耀无奈地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咳,我要把他修复得完好无损,再亲手碾烂他。”
“在那之前,他不能疼,不能受伤,不能生病,一点都不行,听懂了吗?”
多古:“。”
老巫医满脸写着诡异。
行吧,谁叫您是魔王
呢,听您的。
老巫医点点头答应下,正要动手,昏耀又喊:“等等!”
“……我要长长久久地折磨他,”昏耀清了清嗓子,面无表情,“不准用那种会折损身体底子的烈药。”
多古眼角直抽抽:不是,等等,折磨也可以用“长长久久”这种词吗?
“愣着干什么!听懂了吗?”
“懂了懂了懂了……”
() 就这样,在神经质的魔王敦促下,多古折腾了一个晚上。直到早晨才算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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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耀眼疾手快地按住他:“好,把药放着,你可以滚了。”
“吾王啊!您今晚究竟是……”就在多古终于忍不住,大着胆子想要抱怨两句的时候——
床上忽然有了动静。兰缪尔无意识地偏过头,指尖动了动,继而慢慢睁开双眼。
“咳……”
圣君的神色还是迷蒙的,紫色瞳仁动了动,视线飘了一圈,好像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昏耀哪里还顾得上多古,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过去:“兰缪尔!”
兰缪尔又眨了眨眼睛,这次清醒了。
至少,他认出了营帐、床、被子,还有草药的味道……咦。
“?”
圣君疑惑地皱眉,他感觉自己清醒的方式似乎不是很对。
目光兜了一圈,最后果然还是落定在眼前那位黑发魔族的残角上。
“……魔王?”
兰缪尔手肘勉力支起,想要坐起来。
昏耀一惊,赶忙把将人扶住,脱口而出:“乖!别动别动……”
兰缪尔:“?”
多古:“??”
乖????
这下可精彩,一句话炸出来,兰缪尔懵了,多古懵了,连昏耀自己也懵了。
一人两魔愣愣地互相看了一圈,最后变成兰缪尔和多古一起直勾勾地盯着昏耀。
——魔王大人,您叫谁“乖”呢!?
“吾王,”老巫医鼓起勇气,颤颤巍巍地指了指脑子,“不如,我也给您,看看病吧?”
昏耀:“…………”
魔王沉默片刻,磨着牙低头,用手掌撑住了青筋跳动的额角。
习惯啊,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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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钟头之后。
“魔王。”
兰缪尔倚在床上,很犹疑地开口:“我感觉,这不太对。”
他那头丝绸般柔美的深金长发,被昏耀简单用绳结束了一下,垂在苍白的颈后。病人换上了贴身柔软的衣物,伤口都被包扎,床头床尾堆满了抑制瘴气侵蚀的精银。
而此时,传闻中凶残冷酷的断角魔王,正坐在床边,端着碗,喂他小口小口地喝粥。
昏耀用木勺舀起一勺粥,递过去:“圣君陛下,告诉我,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兰缪尔顺从地吃掉,然后很认真地回答:“你的奴隶。”
“那,是我听你的,还是你听我的?”
“我听你的。”
“很好。我觉得没什么不对。”
昏耀决定摆烂了。无所谓,反正他本来就是个我行我素的恶劣魔王,会狠狠欺负人类的那种。
他甚至变本加厉,“乖,再吃一口。好不好吃?
() ”
“你……你为什么要……”
“先说好不好吃?”
“好吃,
但是你为什么要……”
“好吃就对了,
”昏耀大声一笑,“我做的。深渊里没几个魔族会做人类的饭,你以后听话,我还会烤蛋糕给你吃。”
神母啊,事态太诡异了,太离谱了。
弄得兰缪尔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憋得磕磕绊绊,还是执拗地把那句话说完整了:“谢谢,但是,你为什么要这样……”
摆烂的魔王完全找到了掌控局面的感觉,他眯起眼来:“那你想要怎么样?”
“不是我想什么!”兰缪尔有点着急了,他感觉根本说不清,“你恨我,你曾说要折磨我……”
“折磨你?”
昏耀深深地望着他,眼角带点笑意。
这一年的圣君还年轻得很,用昏耀的话说,就是好骗中的好骗。
这个人,不怕折磨和侮辱,不怕踏上不归的死路,不怕独自背负两族两百年的罪孽。
可突如其来的善待,却能让他像个手足无措的少年。
“比起我照顾你,你更喜欢我折磨你?”
“不是我喜欢。”兰缪尔挺身,他眼眸透亮干净,平静却固执地再次纠正,“是你曾经说的。”
看看,就是这么个人。
昏耀半是感慨地笑道:“陛下。”
他伸出手,很轻地抚了一下兰缪尔垂落在额前的金发:“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你真可爱。”
兰缪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