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君本来就如坐针毡,被杨龙友这么一夸,脸顿时就黑了下来,但对方可是国家司局级干部,她也不能甩脸子,只得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想我大明立国三百载,不知出了多少仁人志士,贞洁烈女,我听闻北都城破之时,房梁上到处都是悬梁之士,井里都是贞烈之女,投河之人不计其数,而江南仍旧歌舞升平,不思亡国之恨,如今有香君这个表率,虽是一青楼女子,但我南人也不差北人矣。”
房梁上都是吊死鬼,井里都是淹死鬼,河里像煮饺子一样地飘着浮尸,想到这样惨无人道的恐怖电影的场景,李晓君只觉得后背发凉。见这厮还在喋喋不休,忍不住学着古人的样子说,“奴家可当不起杨老爷的夸奖,他们乃是为国殉道,我这不过儿女情长,万不能和他们相比!”
娘希匹,居然忽悠我为那狗屁侯公子寻死觅活,老娘才不会上你的当呢!
但这些人的思维方式明显和后世不同,她已经明确表示不会向他们学习了,而他们就是充耳不闻,还以为她是在故作谦虚。坐在一旁久不说话的苏昆生也赞道,“香君为侯公子誓死不从,此情可表天地,假以时日侯公子归来,必厚待你。”
李晓君见她的茶盏已经空了,忙让翠云给他倒了一杯茶,顺便打量了一眼自己这个授业恩师,见是一个干瘦的中年人,脸上布满皱纹,颌下一撮山羊胡,倒有些艺术家的气质。不过她此时的心思没在苏老师身上,对老师脸上关切的表情也没在意。
“那个白嫖党厚待我?谁稀罕啊!”一提起那个撇下自己独自逃亡的侯朝宗,李晓君就有些来气,这特么什么事啊,你要找小姐就好好找吧,竟然还不想掏钱,不想掏钱有人帮你掏了也行,至少说明你腕儿大,别人也只有羡慕的份儿!但你花了别人的银子嫖了老娘,人都被你睡了你才假惺惺地说我不能要你的银子,因为你名声不好,要了你的银子会损害我的名声。
你牛逼!真特么牛逼!
但是你退银子给阮胡子的时候能不能自掏腰包?
白嫖了老娘不说,事到临头竟然又撇下我独自逃难,留下老娘为你顶缸,这样的人也是男人吗?
二人见李晓君神色不善,也不明所以,还以为是她心忧养母贞娘呢,哪知她其实已经在心里把侯方域骂得狗血淋头,十八代祖宗都被问候一遍了。
“贞娘为了成全你的名节代你出嫁,此大义也!”杨龙友夸完了李晓君又把毒蛇伸向了李贞丽,“贞娘养了你十多年,如今又为了你甘愿只身入火海,你不可不报答。”
一提到养母贞娘,李晓君就放下对他的鄙视,转而开始为她担忧起来,和她相处的时间虽然不到一个小时,她还一度把她当成可恶的人贩子,但她能明显地感受到她对她的关心和爱护。按照后世的推测,贞娘极有可能是看上了田副主席的权势,但按照这个社会的行事准则,贞娘真的是在冒死帮自己。
虽然目的有些不纯,但她所求的也不过是后半生的幸福而已,何况此举于她而言并无半点损伤,而与她而言却是九死一生的苦难之旅。
这是个男权社会,对女人十分不友好,对待青楼女子就更不能用不友好来形容了,简直就是残酷。无论青楼女子在欢场混得再好,腕儿再大,一旦从了良也就只能是个做妾的命,要打要杀要送人随主人的便就是,根本没有任何人权可言,也没有法律约束他们。贞娘的真实命运就是被田仰玩腻之后转手送给了手下一个家丁,之后便不知所踪了。
她能为自己做到这些,已经足够了。
“杨老爷,苏师父,请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把母亲救出来的!”李晓君渐渐地坐直了身子,郑重地说道,“不论用什么办法,我都必须把母亲救回来,让她早日脱离苦海。”
杨龙友含笑点头道,“香君此言甚是,乌鸦反哺,羊羔跪乳,贞娘虽不是你亲娘但胜是亲娘,你既有此志气,老夫也当助你一把。”
李晓君闻言一惊,听这语气,这老家伙不会想打自己的主意吧,年龄着实大了一点儿,但她若真能帮自己救出贞娘,陪他一晚也不是不能答应哈。
淡淡地瞧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如常,不带一丝淫邪,她才知道自己想多了,忙感激地道,“杨老爷能从中斡旋,香君感激不已。”
唉,学古人说话真累啊。
苏昆生久在旧院流连,知道李贞丽的为人,对这一对母女是发自肺腑的关爱,听说杨龙友要帮忙营救贞娘,忙在一旁帮腔道,“香君还不快谢谢杨老爷。杨老爷是官面上的人,又和马相爷、田司马有通家之好,有他出马,定有门路可寻。”
李晓君感觉到了他的小心思,正要起身行礼,却被杨龙友摆手制止了,他听苏昆生点破了他和马士英、田仰的关系,脸上不禁有些尴尬之色,心说你这大嘴巴,没事提这个干什么,要是这层关系有用,李贞丽还需要去田府吗?要是香君也让我去求我那相国大舅哥,我不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遇了吗?
扫了一眼二人,见杨文骢满脸期待之色,而李晓君则一如既往的平静,他很快就调整了过来,很是高风亮节地道,“香君忠贞刚烈,贞娘侠肝义胆,都是老夫佩服之人,为你们娘俩尽一份力也是理所应当。不过……”
听到杨文骢应承了下来,苏昆生满脸喜色,当即就要在李晓君面前表功,不过就是这个“不过”让他瞬间冷静了下来。
李晓君昨晚上就已经见识到了他的虚伪和无耻,就知道他肯定会有个“但是”或者“不过”,因此也并未将他那段冠冕堂皇的话当回事。
杨文骢果然“不过”了,“老夫虽然和马瑶草、田百源是同乡,彼此又有些亲戚关系,但远远谈不上通家之好。他两人都是进士出身,我不过一举人,人微言轻啊。如今他又仗着诚意伯的势力骄横跋扈得很,早就不认我这个老友了。”
苏昆生听到杨龙友说了一大堆废话,心里早就不满了,心道你不帮就不帮嘛,干嘛说这一堆不着边际的理由,当老夫是三岁小孩儿吗?
他黑着脸看了一眼李晓君,却见她正呆呆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就问道,“香君,你在想什么?”
李晓君从小生在官宦之家,见惯了官场百态,后来家道中落下海谋生,更是习惯了人情冷暖,她早就听出了杨龙友的言外之意,这老头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想让他白帮忙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她没有理会苏昆生的愤怒与失望,反而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诚意伯是谁?”
两位老人都是一呆,脸现尴尬之色,杨龙友脸色的尴尬之色顿时消失无踪,道,“诚意伯是大明开国功臣,先祖乃是刘伯温。如今的诚意伯讳孔炤,官拜提督操江,掌管大明水师,在南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哦,刘伯温啊!”李晓君根本不知道刘孔炤这个人,但从信息大爆炸时代穿越来的她还是知道刘伯温的,“就是‘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的那个‘刘伯温’吗?”
苏昆生轻轻地叹了口气,心道咱们不趁这个时机拿住姓杨的,以后恐怕就没这个机会了,香君啊香君,你这时候打什么岔?
李晓君早就知道杨文骢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得罪田仰,更不可能为一个女人去求马士英,因此她根本没做指望,他那番话不过就是敷衍人套话而已,要救出贞娘,她必须另辟蹊径。
见两人脸上的表情都极不自然,她忙道,“我说错了吗?”
苏昆生失望地道,“你怎么连诚意伯都忘了?”
李晓君才想起自己的身份,忙解释道,“杨老爷、苏师傅,你们见谅,我昨夜那一碰伤了脑子,很多事都想不起来了,唐突之处,还请别介意。”
“啊……”果然,一听到她伤了脑子,苏昆生就把刚才的愤怒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莫非伤了心神?”
“心神?”李晓君一脸懵,又重复了一遍,“嗯,我的脑子受伤了,很多事都想不起来了。”
她不知道的是,这个时代的人认为心脏才是思考的器官,因此才有“心想事成”这个成语,而脑子只是一个储存机构,就像电脑芯片一样。
两人听了震惊不已,守在一边的翠云也适时插话道,“杨老爷见谅,苏师傅见谅,我家小姐怕是失了魂魄。”
苏昆生忙问道,“那我教你的那些戏文,你可还记得?”
李晓君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还记得一些,但大部分都记不得了。”
杨文骢问道,“那你还记得什么?”
李晓君摇头道,“不知道,有些事提醒了就能想起来,有些事已经彻底忘了,怎么提醒都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