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孙爱走了没多久,书童又引了一个中年书生进来,此人其貌不扬,甚至还有些邋遢,但才华着实了得,寻常的题目他看都懒得看,专挑那种难度极大的题目下手。不仅如此,他手上写着下联,嘴里也没闲着,一边点评这些上联,一边皱眉咕隆:“欸……什么江南才子,人文荟萃,我看不过如此,瞧这上联我至少可以对出十个下联来!”
“咦……这一幅还不错,当浮一大白!”邋遢书生盯着余怀那副上联大叫一声,“酒来!”
可惜没人理他!
邋遢书生脸上僵了一下,便把目光转向吴磐那副墨迹都还没干的上联,“这联更优,当为第一!”
邋遢书生略一思索就把两个下联对了出来,然后就继续点评其他上联,点评了几个就开始手痒了,“这一幅还不错,‘春风化雨山山翠’和这一个‘旗开得胜处处春’正好是一对,只是这‘春’字用得不好,当用‘新’字,我且改一改。”
说罢,邋遢书生就拿起笔旁若无人地当起了考官,改了这一幅还不尽兴,又开始对下一个上联下手,后来竟然越玩越兴奋,最后他不仅把所有的上联都修改了一遍,还煞有介事地给它们做了个排名,最后才心满意足地去领赏银。
见这厮把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两百多条上联改得面目全非,郑森的书童黄义早就义愤填膺了,他很想上去狠狠地揍这人一顿,但郑森却不允许,反而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脸上也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苦寻了这么多天,终于遇到真才子了,郑森兴奋不已,哪还管他糟蹋上联的事,见黄义还在愤愤不平,便教训道,“这人才华如此高绝,正是我想要的人,你记住了,不论他做什么,你都不要打扰!”
黄义非常不服气,但公子有了交代他也只能遵守,“公子放心,小人一定遵你的号令行事!”
郑森嗯了一声,便让人去通知顾喜赶紧准备好茶好酒,他一定要把这人留下来。
邋遢书生本来是要去领赏银的,但走到一半又折了回去,在一个下联上改了一个字才心满意足地来到黄义面前,随便地在袍子上擦了擦手,问道,“这位小哥,在下数了一下,不算经我手点评润色的,我总共对出了八十八个上联,按照你们的规矩,对出一条就给一百两赏格,你们要给我八千八百两银子,不知在下可有算错?”
黄义板着脸道,“先生算得没错,但是……”
他还没“但是”完,郑森就走了上来,呵呵笑道,“先生算得没错,确实是八千八百两,请到里面领赏格!”
邋遢书生愣了一下,“当真要给?”
郑森微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昔日有国君千金买马骨,在下虽不能与之相比,但既然在下立了这个擂台,自然会信守承诺!”
邋遢书生哈哈一笑,“那你再等一下,你那里还剩一百多条,我刚才嫌它们太简单了故而没有去对出下联,既然赏银是真的,那我现在就去补起来!”
见这个邋遢书生这么牛逼行事又这么乖张,郑森哈哈一笑,伸手拉住他道,“不必了,先生乃真正的高人,那些题目太简单了,没得辱没了先生的才华,在下已准备了五万两赏格,先生尽只管跟我进去领用!”
一听可以得到五万两银子,邋遢书生的眼睛登时瞪得溜圆,他虽然才华横溢,但却不善理财,活了三十多岁从未见过一千两以上的银子,如今听说得到这样大的一笔巨款,他如何还能保持淡定,忙不迭地问道,“真的?你没有骗我!”
郑森微微一笑,随即便正色道,“自然不敢欺瞒先生,请先生随我进去领取!”
说完就要来拉他的手,“先生快随在下到里面一叙!”
最近几年南都涌入了大量的外来人员,骗子十分猖獗,邋遢书生有些担心掉进坑里,便撒开他的手干笑道,“哎……算了,算了,我不要了!”
郑森一愣,随即就反应了过来,哈哈笑道,“先生放心,在下也是读书人,也有功名在身。这里乃是函光楼,顾大家经营此楼已有十年,江南士子何人不知,何人不晓,怎会随便容忍品行不正之人进来呢?”
邋遢书生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又仔细地想了想,自己只是个穷书生,身上只有几两碎银子,他就算要骗又能骗到多少呢?
富贵险中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为了五万两银子拼了!
算清了利害关系,邋遢书生把心一横,便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跟他走了进去。到了里面分宾主坐下,郑森便问道,“在下泉州郑森,字明俨,号大木,不知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邋遢书生眨着一双黄豆大的小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在脑海里仔细搜索了一下关于他的记忆,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这三十多年里从来没有结交过一个叫郑森的无名之辈。北都陷落之后东虏又入关占据了北京城,不少原本世代居住在北方的达官贵人纷纷南迁,这些人一直住在苦寒之地,乍一见南京的繁华无不挥金如土,或许他只是其中之一吧。
虽然郑森已经明确交代了他是福建泉州人,但邋遢书生根本没在意,他自以为弄明白了他的身份,知道他是个人傻钱多的主儿,就随便地拱了拱手,敷衍地说道,“在下吴中张采,字若采,有个诨号叫泐庵法师。”
一听到“泐庵法师”的名号,刚端茶上来的顾喜就兴奋起来了,“呀,你就是吴中泐庵法师啊?啊呀呀呀,真是幸会,幸会啊,小女子顾喜久仰先生大名,泐师何时有空,帮奴家占一卦呗?”
“泐庵法师”张采在江南名气极大,他自幼就是个神童,无论看什么书都能过目不忘,到了青年时代就已闻名整个吴县,很多人都把他视为下一个状元之才。然而,他却在青春期跑偏了,世人都有青春期,但那几年一过就趋于成熟理性,想起那时候的中二行径也只不过付之一笑。而他的青春期尤为漫长,如今已经三十多岁了都没走出来,以至于现在的他虽然文采斐然,但行为却十分乖张,除了读书和点评文章以外最喜欢喜欢佛经和结交僧道之人了。跟这些三教九流的人混久了居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扶乩降灵,自称是佛教天台宗祖师智顗弟子的转世化身,托名“泐庵法师”。
接触到玄学的神妙之后,他对科举就更没兴趣了,二十岁就开始在吴县周围扶乩,当起了算命先生。或许是天赋异禀,他跳大神的水平比专业的还厉害,请的亡灵也都活灵活现,连钱谦益等打入都推他赞叹不已,直言他可以通神。
他不仅可以通神,在通神状态下写出的判词更是一绝,很多饱学之士都自愧不如。崇祯八年,名震江南的叶家才女叶小鸾因恐婚而亡,家人十分伤心,思念之余就请他上门扶乩,且看他托叶才女说出来的判词:
问:曾犯杀否?答:曾犯。师问如何,答:曾呼小玉除花虱,也遣轻纨坏蝶衣。
问:曾犯盗否?答:曾犯。不知新绿谁家树,怪底清箫何处声。
问:曾犯淫否?答:曾犯。晚镜偷窥眉曲曲,春裙亲绣鸟双双。
问:曾犯妄言否?答:曾犯。自谓前生欢喜地,诡云今坐辩才天。
问:曾犯绮语否?答:曾犯。团香制就夫人字,镂雪装成幼妇词。
问:曾犯两舌否?答:曾犯。对月意添愁喜句,拈花评出短长谣。
问:曾犯恶口否?答:曾犯。生怕帘开讥燕子,为怜花谢骂东风。
问:曾犯贪否?答:曾犯。经营湘帙成千轴,辛苦莺花满一庭。
问:曾犯嗔否?答:曾犯。怪他道蕴敲枯砚,薄彼崔徽扑玉钗。
问:曾犯痴否?答:曾犯。勉弃珠环收汉玉,戏捐粉盒葬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