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九,决战之日。
清晨。
上据城下。
叱云槐端坐在马上,亲卫武士将兵器一一递给他。
初生的太阳从侧面抛来光线,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
“这条计策,你有几成把握?”叱云槐整备停当,居高临下地对那位看着不似草原人的年轻武士说。
拓跋真温和地笑着:“如果能再过两天,拖到城内水见底,能有十成;现在的话,也有个七八成吧。”
他毫不在意地迎上叱云槐雄鹰般锐利的目光。
纵观全军,恐怕也只有他一人能在大君的注视下如此坦然。
“真能有七八成?”叱云槐面露怀疑。
“我倒看你这条计谋只像是个试探,只要上据城上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我们就又像是来表演的伶优了。”他语气不满地说。
“不是大君说的,三日内一定要破城吗?”拓跋真古怪地笑着。
“要是我说什么,你们就能做到什么,那这个大君可容易当了。”叱云槐冷笑一声。
“哈哈哈哈……”拓跋真朗声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中有种奇特的魔力,真如书上说的一般,令人如沐春风。
拓跋真遥遥指着上据城头,那里青色和黄色的旗帜交错排列。
起风时,能看见青色的旗帜上写着大大的“夏”字,黄色的旗帜上则是“林”。
“比起用计策,更重要的是算人心啊。”拓跋真盯着那个“林”字轻声说,
“如果坐镇城内的不是林起峰的话,或许会真如大君所说,大夏人会装作没看见,闭城不出吧。”
“但林起峰他是绝不会这样做的。”
“哦?”叱云槐低头看他,“为什么?”
“因为大夏武威将军林起峰,是以骑兵野战、策马冲锋、以一敌百而蜚声的名将啊!”拓跋真突然目光凝重,
“大君可记得‘是楼巴鲁’这个名字吗?”
“嗯。”叱云槐点点头,
“‘藏狐将军’是楼巴鲁,草原上上一辈的名将了,因为他既狡猾、又凶猛,所以有这个名号。”
“我记得,他就是死在林起峰手下的吧?据说是三千对两千的遭遇战,没打过林起峰,被他杀了。”
“没错。”拓跋真的笑容忽然森冷,“是楼巴鲁当时就死在我面前。”
“十五年前我南下去大夏做质子时,负责护送我的就是林起峰。”
“当时他还只是名副将,带着两千人,要把我从草原送到幽州治所红顶去。”
“那一年,拓跋部和是楼部在草原上因为经商的事多又嫌隙,我又是拓跋部的世子,自然被是楼部盯上了。”
“藏狐将军是楼巴鲁名不虚传,他出其不意地率三千骑兵翻越百连山脉,专门来截击我。”
“不管是把我杀死在大夏的土地上,还是把我捉走,对拓跋部都会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他们正好截住了我们这两千人,当即从山坡上居高临下地发起冲锋。”
“我那时年少,第一次见那样的场面,只觉得地动山摇,放眼望去,尽是滚滚的烟尘。”
“而林起峰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哦?什么话?”叱云槐被他勾起了兴趣。
“我那时候才开始学华族的语言,所以只听懂了前半句。”
“他说的前半句是‘敌军三千人’——”
“我当时大吃一惊——三千人?眼前那铺天盖地的气势,说是十万人我都信!”
叱云槐听着笑了两声:“应该的,我也是掌兵后才知道,原来一千个人看起来有那么多。”
他又补上一句:“接下来呢?”
“林起峰说完那句话,麾下两千人迅速开始列阵,竟然没有选择护送着我逃跑,而是迎着山坡逆势发起了冲锋!”
“我后来才知道,他当时说的后半句话是——‘列锋矢阵’!!”
“那是南陆人集中力量突击的阵型!!”
“等等……”叱云槐瞳孔微微放大,这样的表情在他脸上极其少见,
“再怎么说……他们怎么可能冲锋?!岂不是会放任你被……”
“我?”拓跋真又哈哈大笑起来,而后猛地沉声道,
“我当时坐在马车里!就在锋矢阵的箭头中央!!我的马车就跟在林起峰的马后,向前冲锋!!”
“那马车的车夫是林起峰的亲卫!他一边驾车,一边拿着长马槊杀敌!!!”
“冲锋中,我听见最响的就是前方林起峰的长啸!其次是车夫的喊杀,最后,才是箭矢落在马车车顶那骇人的震动声!!”
“年少的我根本不敢暴露在窗口,只是在马车里蜷缩着身体,大口呼吸,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夏人振奋的欢呼将我唤醒,我茫然四顾,才知道是打赢了。”
“我从窗口探出头,看见是楼巴鲁的尸体就倒在林起峰的马下,而林起峰手中的枪尖上,鲜血正一滴滴落下。”
“那场胜利,是林起峰亲自冲到是楼巴鲁面前,万军丛中,一枪将他刺死了!!”
话音落地,叱云槐才猛然发觉自己不自觉地浑身发热,握着缰绳的手心尽是滚烫的汗水。
拓跋真讲述时,他觉得自己仿佛就置身于那场逆势斩杀名将的战场上。
叱云槐回过神来,少见地带着笑意笑了一声:“这样的故事,你应该早点跟我讲的。”
“那样的话,我就会更早地开始期待,亲手杀了这样的英雄会是什么滋味了。”
“哈哈……”拓跋真一笑,“没有吓到大君就好。”
叱云槐嗤笑一声,没有回话。
“总之,林起峰此人从来不是被动的人,而是一个永远都在冲锋路上的男人。”
“他这辈子恐怕都没有想到过,自己会有守城的一天。”
拓跋真恢复了认真的神情。
“不说我们着急久攻不下,我敢打赌,方圆十里内,最着急,最煎熬的就是林起峰本人!!”
“他一定会用尽一切的努力寻找我们的破绽,想要用他最擅长的进攻来破局!”
“而且越是没有水,他就越会感到自己像是被困在笼牢里的猛兽,会迫切地希望自己的尖牙和利爪排上用场!”
“等到城中完全无水时,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干,他也一定会主动冲出来的!”
“他绝不是那种会一直在城中坚持,直到杀马、杀人来苟活的将军!!”
拓跋真顿了顿,呼了一口气:
“定计策从来都是要和算人心相结合的,所以我才说这次起码有七成的把握,能杀林起峰、破上据城!”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
叱云槐看见他的眼里的火光,点了点头。
他扬起手臂。
“好!也是时候了,依计行事吧!”
叱云槐高声对所有人下令,而后勒转马头,出发。
晨光中,拓跋真闭上眼呼吸了几次,而后在叱云槐背后单膝下跪,双手交叠在心脏前:
“愿大君能得到大鞑天神的庇佑!前行路上,不可阻挡、不可摧毁、不可违逆!”
……
上据城北城墙上的所有军士都看见,一名白马白袍的雄壮蛮族武士单骑出营,气度不凡,往城下缓缓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