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陈朞昨夜再次返回栖蟾殿外的所见,对二人道出。
在摘星术下,洪涯派掌门寝室里面有三双眼睛,分属于娄嫄、白尾鸢、江淮。
自江淮的眼中凌厉充血,怒目而视,两只眼睑下的肌肉因为愤怒而剧烈地上下抖动,像是瞧着眼中钉一般死死盯着床榻上的娄嫄,似乎与之有着切骨仇恨。
娄嫄气喘虽虚,却并没有死,以她那清高桀骜、肝胆冰雪的女杰性格,本就不是个轻易能周顺驯服的,怎会任凭江淮欺凌而萎靡屈从。
于是,摘星术在江淮的眼睛里就看到了这样一幕:娄嫄虽已被折磨得犹如案板之鱼,凭借着一身傲骨,娄嫄眼眉撩起,瞪大了碧瞳,回以江淮无法扼制的怒火与耻笑,口中嘲弄着什么。
而后江淮额前青筋暴起,愤怒更烈。
他暴跳地自袖口下抽出一根弯曲似虫蛇盘绕的线香,捏在手中抵在娄嫄一双碧瞳下来回旋转,那线香蓦地就像活了,如蛇一般灵活俏魅地扭动着身姿,给予正看着自己的人挑逗与挑衅。
听到这里,卜游和穆遥兲异口同声打断陈朞道:“是梦糜香!”
没错,摘星术看到的的确是梦糜香,陈朞继续回忆。
众人皆知鲸香堂善于制香,而香中有名“梦糜”者,焚之可致人梦殇梦糜,一念痴狂,青烟迷离,浮云千幻,最终引人甘堕糜梦,是乃香中至胜之物。
如果说江淮想要以此香来让娄嫄沉睡昏糜,安安静静地放弃挣扎,倒也合情理。
不过昨夜的江淮并没有简单的引燃梦糜香,反而是取了一张黄麻纸将线香包裹起来。
就在陈朞奇怪江淮异样举动的时候,江淮嘴角挑起一抹阴狠之笑,眼里泛起寒光。
只见他又将黄麻纸平置于桌案,用掌底微微用力,由头自尾一一碾压,待他再将黄麻纸平展之时,沿着香芯蛇状缠绕的毒香便化作了粉末。
梦糜香粉骨糜身化作的香末,浓而不浑,淡而不灰,齑粉碎屑尸骨一样静躺在黄麻纸上,阴森瘆人。
黄麻制纸,纸张粗厚,江淮捡起它来,指尖沿着纸张边缘轻轻弹,周边残余的香屑便跳跃震颤着往中央聚拢,一点也不肯浪费。
而后江淮谄笑着绕到娄嫄身边,将黄纸仔细地沿着中缝对折,那般小心翼翼,仿佛手里的不是毒香,而是一件经由自己亲手锻造的工艺。
娄嫄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和与之祈合相通的白尾鸢一样,用犀利傲睨的双瞳直勾勾地盯着江淮的举动,半分也挣扎不得。
江淮腾出一手在妻子的下颌轻抚,而后又骤然发力捏紧,娄嫄紧紧闭合的绛唇便只能失去防御的打开,眼睁睁地看着满纸香末倒入自己口中。
梦糜香末稀薄呛人,娄嫄被呛得咳喘欲吐,嘴巴却被江淮的手死死堵住,隐忍难发。
可娄嫄不愧为万年翀陵派的大小姐,即便受此折辱,娄嫄的神色里依旧高傲尊贵,凌驾山巅。
只是没过多久时间,梦糜香粉末便起了作用,娄嫄和白尾鸢双瞳里顽强的光辉就消弭下去,不再动弹。
陈朞讲述至此,卜游和穆遥兲甚为震撼,眼睛里皆涌动着火灼般的光芒。
“禽兽!”卜游和穆遥兲异口同声。
卜游闻之气急,恨不得揪住陈朞的前襟质问他:“娄嫄深陷孤立临危,不知是死是活,你为何冷眼旁观而见溺不救。你们玄霄派当真如传闻般薄情冷酷!”
陈朞反问道:“如何救?若娄嫄已死,即便出手也无转还的余地,还只可能打草惊蛇。若娄嫄未死,也就说明江淮顾及江湖名声和万年翀陵的势力,不敢明目张胆的将她杀死,那我贸贸然出手,反而会诱使江淮败露,杀人灭口。”
“是啊卜游,陈朞言之在理,你冷静一下。”穆遥兲极力劝和。
“......”
“你想,若是陈朞真的不顾娄嫄安危,又何必将此时告知你我,想来必定是已有对策。”穆遥兲转而又对陈朞问道:“是不是啊陈朞?你快解释一下啊。”
陈朞还是对卜游的激烈反应有着一丝抗拒,陈朞之所以将此事刻意避开揽月,就是因为男女在思索问题上注重不同,男子多以大局观和事情的结果为导向,女子却多因情感束缚,当下不管不顾。
所以,陈朞也高估了卜游对当下时局的判断。
不过这也当真不能全怪卜游,他知阆风此次陷入不易中,但也没有对此间细节了解得多么透彻。
在穆遥兲的不断化解下,陈朞还是反唇相讥道:“我瞧着卜游公子应当是比我陈朞更为高风亮节,那么既然已知此讯,为何不赶到栖蟾殿去救人,反在此枉费口舌指责陈朞。”
“我——”卜游顿口无言,他明知陈朞所言如是。听起来卜游是在责怪陈朞,又安知不是他对自己举手无奈的怨愤难安。
“好了,你俩休要纠缠此事,解决才是正道。赶紧聊正题,等下荼鏖比武时众人齐集,三派之掌皆不在场内,岂不乍眼。”穆遥兲劝止道。
这话果然起了作用,男子本就能谋善断,不纠结于杂事。
陈朞缓和压制语气道:“我也并是非草木无情之徒,只是依我判断,江淮虽将娄嫄囚禁,但她应当暂无性命之忧,否则何须费劲拔草寻蛇,以梦糜香碾灰来喂娄嫄吃下,还以天茧束缚。”
穆遥兲应道:“你说得没错。这两样东西皆来自石筏山,但如果江淮真的想致娄嫄于死地,那么千百种方法里,不必要费劲心思择选一条搜奇抉怪的办法。”
这三人的分析皆对。
没错,江淮还没想将娄嫄就这么杀死,如果娄嫄死了,那江淮依仗翀陵派的筹码也便没了。
只是在他发现白尾鸢留下的那根绒羽时,江淮便知娄嫄定然偷听了他和褚君山的对话,逼得江淮只能就范,将娄嫄囚禁起来,以免被她坏事。
实则从上回娄嫄趁夜跟踪江淮到濯缨水阁,偷听江淮和栾青山的对话起,江淮已然动了杀念,故而在娄嫄和白尾鸢的茶饮里开始慢慢投毒,用不易被人察觉的方式让娄嫄的身体败落下来。
最好,是能将娄嫄置于痴迷之地,一息残喘,又魂梦不清,任由江淮左右。
这也就是为何揽月前些日子会见白尾鸢萎靡,娄嫄呕血的原因了。
为了达到让娄嫄魂死命由在的效果,江淮甚至还想过找鲸香堂那个叫姚春螺的小贱人索取些孀嫠香,可惜这寡妇香顾名思义,调养男子精血令其灭阳生阴,只对男人方有作用。
江淮想了想,无端对姚春螺索取孀嫠香还是太过危险,以免反倒提醒了姚春螺那小贱人,万一暗中给江淮自己下了孀嫠香该怎么办。
越是害人之人,越是担心受外界所害,故而江淮想想也就算了。
本来一切都在江淮的掌控之中,没想到昨夜他与褚君山勾连之时还是被娄嫄派出的白尾鸢偷听了去。
可叹老天对他江淮的厚爱,没想到在老天爷帮过江淮夺去洪涯派掌门一战后,还是如此宠溺他江淮。
昨夜,就在江淮发快步赶回栖蟾殿寝室时,刚好堵住了强撑身体想要外出报信的娄嫄。
江淮蛮来生作,驱赶走洪涯女婢,将娄嫄和白尾鸢强压回了寝室门内,束缚起来。
接下来的一幕幕,便都在摘星术的视线下了。
江淮自认为万全无失,却都没能逃过陈朞的眼睛。
江淮估计这辈子都不会料想到,自己还能跟陈朞的摘星术有着这一缘分。
正是所谓,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
......
鸵碑北方鼓声隆隆,好似春雷滚滚,雄浑之气震天撼地,响彻上空。
穆遥兲和卜游仰面往北方天际出遥望一眼,想必是荼鏖台那边比武已开场,看来三人私谈得避繁就简,当机立断,果断从之。
卜游率先问陈朞道:“那由此判断,娄嫄性命无碍?”
“无碍。而且我也会以摘星术时时窥探,若有异状,绝不会袖手旁观。”
卜游终于洗眉刷目,对陈朞的打算豁然确斯,卜游如释重负,抱歉道:“抱歉了陈朞,是我一时气躁,惩忿窒欲却迁怒于你。”
穆遥兲亦道:“你莫往心中去,卜游之所以言语有失,也是因为待你不设城府。”
陈朞叹了口气,无奈道:“这么说,陈朞还得为卜兄的襟怀洒落而开心喽。”
“好了,浮泛无根之词说来有何意义。还是想一想,如今该如何是好。”穆遥兲道:“无论是梦糜香还是天蚕茧,江淮能一举得此两物,皆不是巧合。”
“嗯。”陈朞道:“看来鲸香堂也被卷入其中,沆瀣一气。但从娄嫄的境遇上来看,翀陵派是可以信任的。”
卜游叹息道:“信任也不能说明翀陵在决裂之时就定会选择倾向你我,且我瞧着虽着娄小公子同行而来的那四个弟子,技艺算不上精深,真若陷入缠斗,怕是自保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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