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待綦灿灿迈入东寝殿大门之后,方想起膳盒未取回来,再欲转头之时,却发现那只膳盒早已紧紧躺在伊阙寝殿门外,不由感叹柏树仙的法术果真神奇莫测。
......
在风狸杖送走了綦灿灿以后,柏树仙鹤发松姿伫立在万年古柏之下,仰望苍穹浩瀚,星辰罗列,地阔天长。
身后一个声音鼻腔冷哼道:“老头子——夜半不睡,呆望这茫茫苦海,愁思茫茫,这般俨乎其然可不似你的做派。”
“哼。”柏树仙头也不回,嗤之以鼻回以冷嘲道:“你不同样蟠天际地,不眠不休,无处不加以防范。别怪老朽不曾提醒你,暮景残光之年,你这七老八倒的一把朽骨,可扛不起这般辛劳。”
身后那个声音昂昂不服,犟道:“你还是先为自己担心吧。这夜里风凉,你一个鹤骨霜髯即将化灰之躯,形同风中之烛,当心一吹之下浸微浸灭。”
柏树仙回过身去,两道柳眉竖起,傲头傲脑道:“本仙乃万年仙躯,老骥伏枥,尚有余力。”
“啧啧啧——”身后那个声音反唇相讥道:“休要摆老资格。你都已颈项没齿,老迈龙钟,还焦心劳思些什么。万年了,也该歇一歇了。”
“哼——!”
柏树仙鼻翼微鼓,嘴唇紧抿,回过头去斜视着身后来人,目光愤愤不平,怏怏不服。
来人五短身材,质似薄柳,形如侏儒,目语额瞬,小眼聚光。
柏树仙面孔黄里带白,瘦得教人担心,可他的眼里却闪着智慧的光芒,不甘示弱道:“薛师古老儿,本仙可为你卜算过命局,流年冲克,有危亡之虑。所以瞧瞧有什么好交待的,不如早早详细说与宫人们安排。”
“呵呵。”含光子也不肯认输,讪笑嘲弄道:“正巧,老夫也为你这老头儿占了一卦,卦象曰:习坎入坎,失道凶也。你的大限将至,规避无门。”
柏树仙道:“你身亡命殒不过本年。”
含光子回道:“你杀身成仁,死于非命,不过本月。”
一阵激烈的对峙之后,换来的是骤然的冷寂......
两个早已洞悉了自己命运的人,哀慕相知地肃穆对视,彼此间竦然起敬,只是氛围偏有些悲悲切切,忧悒凄凉。
柏树仙默然叹息道:“你我斗了这许多年,看来终是老朽输了,要死在你前面了。”
含光子胸口一酸,忍声吞泪却难掩悲咽,心中怏怏道:“你放心,待这株万年古柏成为朽株枯木时,老夫定会叮嘱宫中弟子,不可挪动,原样留存在此。你虽无无尽之寿,但起码还你永恒之躯。”
“哼——笑话。”柏树仙不屑一顾道:“这世上有何物能留存万世而不消弭,你岂可拿哄娃娃的话来诓哄本仙。再者说了,你也仅区区几月余寿,你身死后哪儿还管得着后世他人之手。”
试想起这样的画面,二人皆触景生悲,惨恒于心。
含光子笑道:“呵呵,你倒通透。”
柏树仙道:“罢了罢了。待老朽身死后,准许你将这株古柏焚烧,免去你触目伤情,想起本仙时悼心疾首。”
含光子更噎难言,却佯装漠然,说道:“老夫不会为你伤心。你是背负使命而来,终又剑指苍穹而去。生荣殁哀,死得其所。”
柏树仙凝视含光子一眼,挖苦道:“哭个屁啊,老朽还没死呐。”
“到时栖遑,怕是分身乏术无法为你一哭。现下哭一哭,也好让你亲眼瞧上一瞧,以免将来落下一个不仁不义的埋怨。”
“将来?呵呵呵——”柏树仙仰天长笑,望着皎月无不悲怆道:“天地生生不息,周流不虚,运化循环。本轮月尽之时便是老朽神行俱灭之大劫,一魂一魄皆留不下,还能拿什么骂你。”
“也是。呵呵呵!”含光子隐泪大笑,实则肠断撕心。笑了片刻后,含光子转而悲戚道:“你神目如电,看穿世间,祛蠹除奸万年。最后落下个上不得飞升,下不得堕狱的结果,不后悔吗?”
“万年来攘凶革弊已成习惯,飞升与否,老朽早已不在乎了。但若说及后悔,今夜之前可能还有一点,不过现在已无憾事。江山代有才人出,保山河无恙、民众安愉的重任,还是交予这帮凌云壮志的小辈们罢。”
提及“小辈”,含光子缚手于身后,昂首鼻哼,佯装嗔怒道:“如今这帮后生小辈可越来越不服管教,言高语低,毫无分寸。宫规分明严令亥时以后不得外出寝殿,现在不但游走私会,还把?鼓学宫当民间饭厨,仙家丹炉当火灶,称薪而爨。太无章法!”
柏树仙咧嘴一乐,以手指着含光子癫笑道:“外界都知你薛师古迭矩重规,严丝不苟,却不知你也有荡检逾闲,不拘法度的时候。别以为老朽老眼昏花,瞧不出你于谪戒室里兢兢业业,递薪传火。”
含光子回敬道:“那你呢?不也刚刚新收了徒弟,真是罕见的顽柏生花,愚昧顿开。”
柏树仙笑道:“哼哼,这学宫之中有什么是能逃得过你薛师古的眼睛。”
含光子叹息道:“亦有。一不知阆风寝室里的枵骨符何时安置,二不知薜萝林里摩苍杀气从何而起,三不知褚君山和栾青山阴谋秘计,四不知——”
“四不知这接连几夜混入?鼓学宫的那些人是从何而来,有何图谋。”柏树仙接过含光子的话。
“看来你一个将死之躯,火眼金睛不输从前。”
“哼。老朽不日便魂魄无归,这麋沸蚁聚,四方云扰的狼藉局面,怕是无法替你扛多久了。”
“明白。你放心去,自会有老夫倾尽全力整纷剔蠹。”
“万绪千端,你可有头?”
含光子摇头道:“胶胶扰扰,茫无端绪。除非——”含光子停顿一下,说道:“上回这般滔滔不宁,令?华派大费周章还是为了血珠的下落,故而老夫猜想,这回——”
柏树仙喟然道:“际运起伏,见机行事。积谷防饥是对的,但过度寅忧夕惕也是无益。”
“看来你这老头儿已做了万全准备,煞费苦心安排。”
“这如何说?雄常木、帝休杨、月影桂姊妹和老朽一同于九重天圜霞举飞升,万年岁月,浑如一梦,不觉已过春秋。那刺瑶逆天改命早招致人间祸端,她的错误当由女儿承其重。”
含光子笑道:“你还真当老夫沧浪古稀,脑不灵光吗?你虽没亲自传授殷揽月神功技法,却在她身侧安置了两位可鼎力相助的飞鸿羽翼。一位传授了九十九万年柏叶,一位怕是想将它——”
含光子的目光凝视着柏树仙手中的风狸杖,并没有将最后的答案倒出,大约不想将挚友的丧亡殂落说得太直接。
柏树仙倒像是并不在意,他神色如常,豁达道:“老朽为殷揽月这丫头卜过星命,不管血珠何时会再度现世,若寻不到缚魂摄魄铃的话,都不是她以一世之力便能将血珠降服的,起码需要二世。故而,即便老朽将周身本领尽数相授,在这第一世里亦是徒劳无益。”
含光子点头道:“没错,不如托付给她的金兰之交,待有一日能够和衷共济,助月影桂之女降服血珠。”
“呵呵。正是,哪个成大事者没有几个腹心肱股;又有哪个野心豺狼没有几个爪牙耳目,狐唱枭和。”
“是呵,活了万年,果然不是一般老奸巨猾。”
“你又何尝不是刁钻古怪。”
“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哈哈哈哈哈——!!!”
万年古柏之下,一高一矮两个单薄老人冁然而笑,声嘶爽朗,一如当年头角崭然,意气风发。
天高云淡,随着笑声,夜风瑟瑟地吹过,卷起柏树叶飘飘洒洒零落下来,恍然之间已枯黄卷缩,难免有些悲凉。
叶落如歌,宛若哀伤的弦音,终是要落入冥冥世界结束它的一生,化为泥土,归为沉寂。
......
程绯绯和霓光阁汪紫涵的比试的,被安排在荼鏖比武第二日的第三十五场。
虽说要排到巳时以后,程绯绯还是一早便候在荼鏖台旁来回踱步,坐立不安。
綦灿灿瞥了程绯绯一眼,不解道:“你的鎏绯芙蕖都有了九十九柏蝶了,干嘛还这么慌张。”
程绯绯忐忑道:“这不是还不曾用过,心中无底。”
綦灿灿拍着胸脯自信道:“你得相信我师父才好,一定不同凡响,让你母亲再也不敢小觑你。”
“怎么?真的成了?”程绯绯和揽月相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道。
“什么成了?”綦灿灿眉头一拧,迟疑不定。
“我们面前你还要遮掩,惩罚你。”
揽月以手肘淘气地顶着綦灿灿肋下嬉痒,搔到痒处,綦灿灿笑着逃躲,认服道:“错了错了,我说。”
綦灿灿便将昨夜拜师的经过一一道出,坦露无遗。
“好事啊。”揽月和程绯绯披心相付,为綦灿灿开心。
本想问得再细些,却听荼鏖台上正宣读着程绯绯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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