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为何连你也要欺骗我......你分明说过自己不会剑法......”
计都憾上眉头,面露怅颜,瞧不出究竟是恨还是怨,紫瞳里散发出几欲吃人的目光,牙根吱嘎作响。
揽月一双清澈的眼睛凝视着他,宛若上界神明俯瞰着芸芸众生,却有着雪山之巅的冰冷寒气,出尘清绝,同计都相隔千里。
她持剑长身玉立于前,冷冷道:“我从未欺瞒过任何人,包括你。”
“欺天罔人,伪言巧似簧......果然世间人心恶不可防......”
乱发散落在计都惨白的双唇和眼睑上,视线开始昏聩,头脑亦愈发神志不清起来。
他似乎将面前的殷揽月看成了槐月,那个在弱水庵外的槐树下翾风回雪、翩翩而舞的姐姐。
计都至今仍难以置信,一个那么像槐月的女子为何会对他痛下杀手。
殷揽月沉沉一叹,泛起一丝无奈,语气冰冷道:“家父和师父的确不曾传授过我剑法,但我从未说过自己没有剑。”
“这剑......”
计都气竭殆尽,嘴巴张了又张,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
揽月心知他要问什么,她先是微微抬头看去,槐月空虚的鬼魂飘荡在计都头顶叩心泣血,不知所往,更不知所措。
揽月不禁心下一软,怆然伤感道:“此剑名唤‘沁白雪’,因其出剑白霜盖地、收剑雪意涔涔而得名。正是因我不懂剑术,而从未出示于人前,在此前除了父亲与师父外再无第四人知晓。”
雉卵男张牙舞爪地扑上前去:“你这心机歹毒的女人!看我不——”
“雉卵男!”计都捂住胸前伤口,喑噁呵止住雉卵男的莽动。
疼痛袭遍他的全身,痛心透骨,苦不可言。
如此重伤之下,计都咬紧牙关低唤着飘摇的名字。
“属下在。”飘摇应接如响,丝毫不敢怠慢。
“......”可惜计都已痛得彻心彻骨无法自拔,再也挤不出一个字,只能以复杂的眼神看着飘摇,传递着心中所述。
“是,大人。”目光相接,飘摇心领神受。
飘摇搀起计都站起身来,用同样复杂的眼神盯着揽月,却终是一言未发。
以至于后来揽月回想起这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时,试图体悟过其中蕴含的东西。是震怒?是抓狂?是仇视憎恶?还是悲戚?揽月无从可知......
“走!”飘摇侧目而视,代替计都厉声下令。
墟棘峰余众闻令逃遁,望风而走,他们的要求不高,只要计都不死、魂契不毁,自己能够残喘性命便好。
“哪里逃!党豺为虐,残害了百派这许多无辜弟子,说逃就想逃?休想——!”
娄鹬等掌门、尊长的怒火中烧,眼睛里迸射出一道道仇视的火花,沉雷般不可遏制地吼叫着,断然不会任墟棘峰一众躲灾避难。
且计都手下先后两次挟持娄皋掴打挝揉,娄鹬苦于自陷鏖战分身乏术而不得援手,一直自责于心,眼下终于腾出间隙,自然要为娄皋讨回公道。
“草菅人命后留下这满地干戈便想逃之夭夭,绝不能够!”
娄鹬眉峰怒挑,在沟壑纵横的脸上分外分明,对空高声唤道:“流苏鹬——!”
众人旋即听闻一声凄厉嘶鸣,头顶上空一道黑影振翅掠过,霹雳掣电。
流苏鹬不畏阴遏,展翅俯冲向墟棘峰一众,指爪撕云裂雾,钢喙沾血,雄健激昂,使得对面狼群鼠辈一片梭天摸地,哄乱豕窜。
飘摇急中惊喝道:“何皎皎!你和雉卵男护着大人先走!”
何皎皎剜了飘摇一眼,骄恣道:“你这话说得倒是容易,有本事你也出点儿力,休要仗着在大人跟前得了几分信任就笃懒敷衍。”
“何皎皎,百般蛮横本仙子都可忍你,可你不瞧瞧眼下是何节骨眼上,还如此骄纵!你好生想想,若是大人安危有损,你我可还有机会对嘴对舌?”
飘摇此言点醒了不可一世的何皎皎,是呵,魂契没取回之前计都绝不能死。
何皎皎昂首天外,白楞了飘摇一眼,不再同她口角争执。
飘摇本还有些不放心,生怕自己说得不够透,何皎皎参透不到话外之音。
飘摇方要再开口,却听何皎皎厌烦道:“行了!姑奶奶不想听你哓哓不休!”
何皎皎手指间玫红色春丝已然缭绕升起,喷云泄雾,春丝香气发散足以迷人眼目。
春烟虹雾,粘粘渍渍,将计都、何皎皎几人遮挡得密密实实。
流苏鹬堕入烟海,难辨方向。
“皎皎做得好!接下来就让本仙子来吧。”
飘摇自云髻出拔下一支碧玉箜篌簪,箜篌凤首,弦似琵琶。
不知飘摇口中念动何咒,甩袖将那簪子抛往空中。
说来也怪,簪子在半空中蓦地胀大,须臾之间竟然真真切切化作一支二十二弦箜篌。
箜篌体曲而长,被飘摇接过来竖抱于怀中,低眉信手,两手齐奏,声清泠泠,弦弦如撼铃。
就在众人不解飘摇竟然有闲心在此卖弄玄虚的时候,飘摇腕软手疾,玉手轻佻,指尖揉滑压颤变幻万千,直令人眼花缭乱。
奏者凝气深思,突然之间琴音变幻,亦扬亦挫,颤抖激昂,犹如松风怒吼,壮怀激烈。
“不好!快看——”
百派那边已有人注意到箜篌的异样,原来是那箜篌晶莹透明的弦丝柳条一般漂浮在上空,随着飘摇弹奏的曲韵不断蔓延交织,丝絮似云。
细柔如丝的琴弦翩飞,条条根根坚韧无比,箜篌自成机杼,随着曲调张机设陷,眨眼之间便已织就一张大网悬挂在半空,将百派格挡在网外。
百派这边有人视之为不耻,冷嗤道:“只会行些鬼祟下作之举,皆是枉费心机!”
言罢,便要抽剑断丝,破除这弦网织就的结界。
“快住手!”
柏树仙正容亢色,发出一声厉吼,挥动风狸杖顷刻狂风大作,风浪滔天,卷起百千叶片朝着凤首箜篌设下的弦网呼啸而去。
叶片们似一只只翻飞的鸟,齐刷刷地撞向弦网,又听一阵阵“噼噼啪啪”纸被裁开声音嘈杂不断,叶子们如折翼断翅之鸟被弦丝裁得支离破碎,零零散散洒落一地。
“什么?!这琴弦竟然如此锋利!”
众人不禁大惊,对方才的莽动不禁心有余悸,倒抽一口冷气。
凤首箜篌的琴弦坚利且无形,好在柏树仙阻止及时,否则几人此刻已如那群落叶般身首异处,抱恨黄泉。
“没想到墟棘峰还有这等厉害法器,难道就眼睁睁瞧着他们逃之夭夭?!”
“自然不会。”
应声的正是含光子,为一一化解百派弟子身上的尸毒,含光子一直不曾应战,看着柏树仙几番叱咤风云,同是老骥伏枥的含光子早已按捺不住。
含光子威严可畏,师风庄严道:“闯老夫?鼓学宫,杀老夫及门之士,老夫怎可坐视不管,岂不枉为一宫之掌。此奸邪佞人刁滑使诈,那老夫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含光子侧步微微昂头,自背后抽出一杆拂尘,拭手捻转一挥,拂子便如一匹永不断头的银色的长绢,洪波决口般激揣翻腾,朝向弦网激冲而去,豪迈坦荡,雄浑磅礴。
拂穗砸向箜篌弦网,千丝万缕纠缠在一起,犹如两方野兽扭打缠斗,光影交错,一片雾气燕腾,莽莽苍苍。
“先生此招甚妙!”
娄鹬等人赞叹不止,啧啧道:“拂尘荡妖寇!掸除尘埃,驱赶蚊蝇,果真再合适不过!”
天生五行金木,相生相克,凤首箜篌的琴弦虽能割金断石,但在含光子的拂尘穗丝面前却如同一只渔民出海用的破网,不堪一击。
凄风淅沥,四面呼呼乱响,飘摇仙子设下那道固若金汤的结界被拂尘裁得七零八落,仅余一团乱麻,狼藉一地。
结界轻易被破,身后有人高喊着“拨乱反正,割除弊害”的誓言,带领一众弟子冲杀过去。
百派浑身血脉为之沸腾,人人敌血沾身,战意滔天。
然而在结界的另一边,飘摇以及墟棘峰的残渣余孽早已人去无踪。
百派今日受此奇耻大辱,断不肯就此善罢甘休。
人怨天怨,有人挥剑振臂高呼道:“英雄乐业,除残去秽!荡涤污秽,不留后患!”
此言一出,殿内群起而应,龙骧虎啸,壮发冲冠。
仙风道格,神采非常,俨然又是一派秉承天理、慷慨仗义之势。
于是剩下半数百派们又自发划分为两群,一群大张挞伐,主张诛暴讨逆,兵贵神速该当乘胜追击;一群则认为既然胜负已定,穷寇莫追,以免对方背水一战,情急反扑,又或另有埋伏。
柏树仙自然是属于后者,虽然并非是柏树仙不想除尘涤垢,但人一旦步入迟暮之年,总会平白生出些心软柔茹。
频频念及当年紫泥海上骸骨堆垛,一个孩子茕茕无依,以至于百年巨创酿成今日大患,也不能将罪责尽数怪责他一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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