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魆魆的廊道里,忽是有尖锐的破空声乍现。
那是如火炮爆发般威力迸发的正拳,其中包含着能够击碎巨石的力量,这是《对法藏》中最为迅猛凶恶的一招拳法,名为“正量”。
但如此近距离暴起的一拳,却被姜元仿佛预知般的躲过了。
在使者左脚不动声色的后蹬的一刹,姜元又像是提前就知晓了他的动作,立刻向右移动半步,恰巧是避开了这一拳的轨迹。
一招“正量”落空,眼看着后继无力、要陷入空门大开的险境,但使者不知是修炼了何种内功,竟然强行再提一口气,随即是奋力扭转腰部,抬起大拇指然后以极刁钻阴狠的角度刺向姜元的眼睛——
仍然是没能命中。
姜元提前侧过脑袋,让使者的手指只是在他的侧脸上擦出了一条极浅的口子。
因为这一招早在扶梯上他就已经对姜元使用过了,而当时通过挥霍内息以大跳向后躲过的姜元则是将它牢牢记住。
这招是“正量”的拳法衍生,名为“损功”,顾名思义是阴险无耻、有损功德的偷袭技,以手指、膝盖、脚掌,甚至是手肘发动,因为使用它的场合往往是在故意露出破绽或不慎空招之后,所以总是让人难以防范。
但这招“损功”的发动有一个相对隐秘的特征,那就是施展者在一招落空的时候必须要运行独特的佛门内功,调用四气于体内强行催生内力从而在力气亏空之际再续一招,这个过程中,必须保持口鼻通明吸气。
罕见有武者会在生死相杀的境地里去发现并记住这阴损招式不太明显的发动条件,即便他们有过一两次成功或失败的闪躲经历......
毕竟,《对法藏》这门武功最著名的特点就是攻势接连不断、滔滔不绝,仿佛僧侣诵经。
纵使是在交战中以极强的感知与武学理解发现并记住了一招也不会起到太多的作用,因为还有接二连三的招式变化要接踵而至,根本无暇应付。
更别提这作为强行续力施展的杀招,本就是在抓住了敌人松懈的瞬间才会发动。
但显然,姜元是个例外中的例外。
他靠着无法理喻的悟性记住并解析了敌人用过的所有招式,然后逐一进行规避或防御。
既然使者在发动“损功”之前所有的招式都没能奏效,又要如何让这续力的杀招发挥应有的作用呢?
地狱道使者活了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四气的境界有些不够用。
明明武学理解远超对方,更有极其丰富的战斗经验,却始终无法赢下战斗。
这等天赋绝艳之辈怎会出如此籍籍无名?
连最后的杀招也落空了,地狱道使者毫不犹豫的把意识撤出了这具身体——
就在下一秒,姜元已经掐住了这五彩霞衣“身外身”的肩膀,把它砸在了地面,然后一个箭步踩着它的面部跳出了不死虫的包围。
成千上万的不死虫如潮水般涌来,姜元则是沿着楼梯撒腿狂奔。
连续的躲避使者的进攻,他身体里的内息也所剩无几,根本无法再豪横的将内力灌注到全身以增幅身体机能,不过庆幸是那些虫子移动的速度并不快,即便是常人全力奔跑也能把它们甩开。
等到姜元回到客栈大堂的时候,见到那两位睡前在天字房里见过的女孩正被不死虫团团包围......她们相拥着站在衣柜上,身处绝境却没有无助的哭泣,只是紧绷着脸,不断朝着门外大声求救。
这件柜子为了临时存放那些有权有势人物的大衣而设置得相当高大和宽敞,中间设计了许多隔层,又置入了熏香与羽绒。
察觉到了姜元的到来,那些不死虫立刻调转目标,乌泱泱的朝他涌来。
姜元的前方是客栈的衣柜,有不死虫阻拦,他的后方是客栈随时要坍塌的楼梯,有不死虫追逐。
眼看着就是必死的局面,但门外忽是一声低喝,凌厉的刀气哗然切开了几扇屏风,贴着地面在水泊般的虫群里扫出大片的空白。
姜元赶忙是抓住这一丝来之不易的生机,他鼓起最后的内力跳进这五米外的空地。
“到这里来!”足有十二尺高的衣柜上,勉强维持着镇静的榴花和葵花立刻朝着姜元伸出手,然后她们一起把已经耗尽内力的姜元给拉了上来。
一天的时间里,姜元已经两次用尽内息。
经脉与丹田空荡荡的酸涩滋味实在是让人难以承受,那是比疼痛更加难忍的异样,好像是身体里的脏器都在剧烈的萎缩,让人郁闷得喘不过气来,要歇斯底里的连续大口吸气才能感到稍微舒缓一些。
十二尺的距离,那些虫子至少也要攀爬两秒。
或许这两秒的时间就是他们所剩的生命。
三人挤在这衣柜之上,周围有漆黑的潮水如浪涛般拍打而来,群虫蠕动的沙沙声就是死亡的潮汛,犹如坠落向幽冥地府。
如此生死悬线的时刻,终于赶到客栈门外的苏幼安在手中写下了一个“定”字。
原本苏幼安等人还要在水桥边上与六道教再纠缠一段时间,但因为那位地狱道使者方才被姜元分走了太多注意力,以至于无法精细的操控“马青吕”的身体,便露出了大破绽,被关山月一棍子击中了命门。
他与姜丰年在苏幼安的法术的帮助下用最快的速度杀死了那些从邪见与马青吕尸体里钻出的不死虫,然后折返向客栈......
姜丰年用手杵着长刀在原地站着,满脸的衰颓与虚弱,为了给姜元创造出逃生的机会,他竟是硬生生的提炼了全身内力去挥出一记跨越三十米的刀气。
这是连五识境的武者都难以使用的招式,要求武者必须有打磨得极其敏锐的五识才能做到在极短的时间里大量提炼内息,并精准无误的将它们附着到武器里再进行释放。
其中哪怕有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都会让武者遭受到内息暴乱的反噬,轻则经脉受损、四气逸散,重则丹田破裂、修为倒退!
如今是古稀之龄的姜丰年要用出这招算是豁出了命......毕竟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经脉已经不再如年轻时候那样具备韧性,一次内息紊乱的差错就足够让他遭受重创。
不过总算是赶上了。他揉了揉酸痛不已的胳膊,高强度的挥刀让他实在是有些吃不消。
趁着苏幼安定住那些不死虫的时候,关山月便是快速扫出一阵阵棍影,其中裹挟的刚正不阿的内息很快就把满地的虫子给杀灭得干净。
得救了......榴花和葵花心里满是激动与庆幸。
姜元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是松懈了,他不断的喘息以缓解耗尽内息带来的难受。
紧接着是强烈的虚弱涌上心头。
关山月却没有露出任何得胜的喜悦,只是低声催促姜元和女孩们快点跟上。
他背上长棍,然后冲出客栈去搀扶姜丰年。
水桥街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已经聚集着了相当数量的不死虫,原来就是它们最开始在熄灭那些照明的灯笼与烛台!
“姜元!”总算是有些缓过气的姜丰年朝着身后吼着,“你去帮苏姑娘一把,她释放法术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我们跑得动,”姐妹俩知道以自己的力气没办法帮到姜元和苏幼安,能不拖后腿就是最大的帮助。
她们已经知晓了不死虫的速度并不快,之所以能被困在客栈里完全是因为它们提前就堵住了所有逃生的出口。
此时,《四渎诀》的厉害就开始体现了。
寻常武者若是内息亏空,早该因为脱力而瘫倒。
但姜元已经在今天完成了十几次“四海周期”的修炼,算是入了门,在身体里初步建立了四海循环。
即便是散尽了那些游离于人体各处的四气,他身体里的四片气海仍然在正常的运行,源源不断的产出元宗营卫四气并滋生新的内息。
姜元背起了苏幼安,这女孩很乖巧的抱住了他的肩膀,然后重心前倾,尽可能的减少自己的负担。
这重心前倾的举措当然是让她的整个身子都紧贴在了姜元的后背上......如果是寻常家庭在深闺里养出来的、被灌输了满脑子“三从四德”的女子,这时候大概就要因为所谓的“贞洁”而开始作妖。
苏女侠的师傅是朝廷响当当的大将军,长年的教诲让她在此时甚至能艰难的压下那些矜持与羞涩,冷静的指挥姜元躲避那些黑暗里蛰伏的不死虫。
在五识境磨练出的卓越眼力让她在虚弱至极甚至随时要昏迷的情况下也能清楚的看见那些隐秘躲避在夜色昏沉里的邪异之物,“往左两步。”
苏幼安的声音很轻的从后背上传来,姜元立刻信服的照做,果然是避开了一旁灯笼里洒出的不死虫。
姜元背着苏幼安,前进的速度甚至要逊色于那两位没有武功傍身的女孩,不过他有人帮忙在黑暗里“导盲”,即便是速度稍慢也不至于陷入不死虫的包围。
东篱客栈周围的大片居所都静悄悄的死寂着,俨然是其中的主人已经遭到了这妖邪存在的毒害。
“地狱道从未在中原展露过如此手段,”苏幼安扶着姜元的肩膀,声音很轻,“他们此次暴露,以后各大城市就能够做出防范了。”
“怎么防范?”
“向右一步...跳,向右两步......”苏幼安指挥姜元避开一些从地砖里涌出的不死虫,重新组织起语言,“这些虫子只有寄宿在血肉之中才会显得出厉害,但那样会散发出非常明显的异常内息,哪怕是普通人也能对此感到本能的‘恶心’和‘害怕’。”
说到这里,苏幼安的话语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如此补充,“地狱道的每个信徒的身体里都存有不死虫,只是在今天之前,曾经与他们打过交道的人都以为那就是魔教功法造成的影响。”
这个情报,是马青吕用自己的生命去验证的。
她看向远方渐渐有了灯火照耀的街道,轻轻拍了一下姜元的肩膀,“看到那边的水渠了吗?跳过去。”
一阵颠簸之后,苏幼安接着向他解释,“这些名为‘不死虫’的邪异之物如果是暴露在血肉以外会变得极其隐匿,别说是常人了,即便是四气境界的武者也很难察觉。但它们同时又很脆弱,只要武者掌握了内力离体的技巧,就能轻而易举的灭杀它们。”
“如果发现不了这些虫子,就要如何消灭它们?”姜元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
“只需要让抵达了五识境的武者或者天师一人守着一片街道,就能在‘不死虫’出现的前一刻做出反应......相对于武功有成的修行者,它们还是太慢了。”
“天师?”姜元第一次听说到这个词。
“一个罕见但正式的称呼,抵达五识境之后掌握施展法术能力的一类修行者就被称作是‘天师’。”
五识,即眼、耳、鼻、舌,身。作为四气之后的境界,武者需要磨砺五种感觉器官以提升对那些游离于自然的天地之气的感应,以此得到更高的操作内息的精度,从而极大增幅武功的威力。
其中一些天赋佼佼者不但能感应天地之气,还研究出了借用它们的力量去改变自然的奥秘。这类神秘的招式往往需要特别的修行方式,并且依托于特定载体或媒介进行施展,市井间含糊不清的统称它们为“法术”。
但要如何打磨五识,又要如何去借助天地之气的力量——这就是当今武林一直无法破解的难题。
即便是名门大派的弟子也需要在完成四气流转的第一层境界之后自行去探索领悟打通五识的方式,毕竟每个人的根器天生不同,种种识感也会因此而大相径庭,“教导”的事情自然也就无从谈及。
虽然打通五识的方式无法传授,但法术却可以用言传身教的方式传承给弟子。
昏黑的夜晚,几片稀薄的云遮住了月光,让眼前的一切都像是隔着了许多层纱幕,呈现出一种黏稠的模糊。
“快点,再多说几句话,”苏幼安的声音很轻,夹杂着浓浓的疲惫,“不然我就要睡着了。”
“让我想想......”
“别想了,随便问我些事情,想到什么问什么。”
“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
“你每天吃多少斤饭菜?”
回答姜元的是苏幼安掐住他耳垂扯动的手指。
“是你说的问什么问题都行。”
“我没说我一定会回答。”
“好吧,那我再换一个......”
少年少女的声音在晚风里渐渐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