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无名之辈,最大的优势在于,直到他们真正崭露头角、成为一段故事的主角之前,江湖里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更不会去探究他们的生平。
姜元此时是亲身体会到了作为“无名之辈”的便利。
他拿着书千秋的手令一路下山,简直是“如入无人之境”。
那些巡逻的信众连上前盘问他的心思都没有,仅仅是眼识扫过,见到手令,立刻就行礼、后退,让出下山的道路。
六道教的总坛坐落在中原北部的伯益山的山脚下,藏在一座热闹的集市里。
准确的说,这整个城镇就是六道教的总坛。
青砖灰瓦的房屋沿着街道向远方铺展,七月盛夏的热意如潮水般高涨在楼宇之间,浸没人群的喧嚣。
有旅客同商贩在摊铺旁声嘶力竭的讨价还价,大汗淋漓的担夫挑着两只酒缸一步深一步浅地踏在滚烫的路面上,茶楼门口的说书人卖力的喊唱一段江湖传说......建筑、树木的,一切事物的光与影都在天高云阔的阳光炽烈里被碾压打碎了杂糅成一副和谐美好的景象。
年轻的侠客背着一口长刀走进小镇,警惕的打量着四面八方。
这里似乎与渭城并无太多的差别,只是缺少了一种从骨头里渗透出的老旧。
姜元走上街道,一瞬间,单薄的布鞋像是踩上了一整块的烙铁,格外烫脚。
他忽然是加快了内功的运转,仍然是觉得脚底踩过就有一阵针扎火烤的剧痛。
这不对劲......自己的卫气已经积累成海,又有《神卫功》傍身,早该是刀枪不入、寒暑不侵,全力驱使更是能抵御寻常武夫的拳脚,这路怎会这么难走?
他侧过脸看向周围的行人,连《神卫功》都扛不住的高温,他们却是神情自若,好像无事发生。
姜元仔细去辨别他们的表情,心底顿时是疑云密布——
显然,他是这座镇子里的异类。
邻近的茶楼,说书人的喊声正是响亮。
“各位客官,请听下一篇!‘观主鏖战双面佛’!”
“见那观主捏着剑诀,一脚踹开了金光寺的大门,一众武僧怒吼着冲上前将他团团围住......”
姜元背着无鞘长刀靠近,来自地面的灼痛让他实在是有些无法忍受。
好像是有无形的火焰从大地深处升起,烧在他的心底,怎样驱使卫气流转也无法将它们阻绝。
接近茶楼了,对门的杂货行里生意火热,有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在货柜旁挑选些稀奇古怪的工艺品。这是商队从西域运来的新鲜玩意,好像是叫做“怀表”。
火焰烧得越来越旺盛了,那灼痛从脚底蔓延到了脚踝,让姜元心情愈发糟糕。
此时,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已经来到了尾声。
“双面佛惨败的结局已经注定,但他不甘心放弃自己在月陀国的功名利禄,他要把观主一并拖入地狱......”
姜元只觉得这声音吵闹,便是加快脚步闯进了茶楼,要寻一个阴凉处休息。
直到他听到这说书人一字一顿的念诵,“汝一念起,业火炽然,非人燔汝,乃汝自燔。”
刚刚走进茶楼的姜元立刻调转方向,凝视着茶楼门口的那张小桌,桌旁的说书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然后捻起一把折扇指向了姜元,轻轻的晃动了几下。
不知何时,聚集在桌边的顾客都散了个干净。
只有那说书人突然是丢掉手里的折扇,翻身坐到了桌上,翘着腿,似笑非笑的看着正要伸手拔刀的姜元。
“客官,你身上业火正旺,若不及时熄灭,恐怕不出两天就要被它烧成一具无血无肉的枯骨。”
“周围的客人去哪儿了?”
尽管只是几次相见,但姜元已经把陈照“口手并用”的战术给学到了精髓。他一边是“明知故问”,一边利索的拔出身后的长刀,把固定刀身的绸缎缠在了小臂上。
他已经判断出了这个说书人的底细,五识境,靠着遮掩气息的功夫和一门以声音制造幻象的法术在装腔作势。
这茶楼里热闹的景象就是说书人靠着法术制造的一种幻觉,随着距离的缩小,这个法术的效力会越来越差,直到彻底失效。
说书人看到了姜元腰间挂着的手令,立刻是收起了笑容,跳下桌子,有些局促不安的捏着袖子。
“这里哪儿有什么客人,小的今天开张有三个时辰,可是一枚铜钱也没收到。”
说罢,他讪笑着靠近,姿态愈发是卑微和拘谨,“嘿,小的,刚才......是热昏了头脑,大人,里边请。”
姜元觉得双脚都像是插进了火堆,每走一步都显得有些艰难,“你说的业火是怎么一回事?”
他随口询问,同时还特意看了一眼茶楼对面的杂货行,老妇人已经走出了店面,手里捏着一根明晃晃的长针在往这边张望。
说书人赶忙解释,“教主在这座镇里施展过神通,若是心无六道之人踏足此地,一身业报无论善恶都要变成业火缠绕向上,直到烧尽了满身罪孽才算作罢。”
姜元跟着他走进茶楼,“若是从未行过恶事,又要如何烧掉满身的‘罪孽’呢?”
说书人再次看向姜元腰间的手令,顿时是惶恐得浑身发抖,“不信六道,便是妄图超越生死轮回,这就是最大的罪孽。”
姜元捏起那块手令摇晃了两下,“要怎么才能熄灭业火?”
“只需要,拜入六道之一,成为其中部众,业火自然就会熄灭。”
“如果不加入六道教,直接逃出这座小镇,将会如何?”
“会被业火纠缠......”
茶楼进门三十步,高大的柜台后边坐着一个矮胖的男人,他踩在一张竹凳上,沾了唾沫的手指极快地移动在一沓厚厚的钱票上进行清点。
听到了说书人靠近,他立刻就抬起那双凶狠的三角眼,嘲讽似的说着,“怎么,你又是惹到祸事了?”
“你可闭嘴吧!”说书人大汗淋漓了,他拼命的朝着这柜台后边的男人使眼神。
对方终于是有所领悟了,于是顺着说书人的暗示看向了姜元腰间挂着的那块手令。
满脸的凶狠与烦躁在一瞬间变成了家猪那样的温顺平静,那张宽厚的大脸上呈现出一种过分违和的“淳朴善良”。
他妈的,天神道怎么都有部众了。
六道教成立几十年的时间里,天神道从来都只有一位使者坐镇,没有设置堂口,自然也就没有信众加入。
很快,这“掌柜”就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面前这来客或许并非是天神道的部众,只是在帮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使者跑腿办事。
显然,无论是哪种展开,都是需要他郑重对待的。
万一触怒了那位使者,恐怕一句“杀生之祸”都不足以概括他自己的下场了。
或许到时候能痛快的一死了之都算是对方心慈手软。
从未现身在六道教信众面前的天神道使者,毋庸置疑是始终保持着一种神秘恐怖的魔教巨头的形象。
再加上她前几天差点打死了同为三善道的另外两名使者,这就让她在信众们心里的地位顷刻间升级成了“魔修中的魔修,魔修中的支配者,魔修中的统治者,恶人们的救世主......”
想到这里,他便是举起五指粗短的手掌用力拍打胸膛,“大人请尽管吩咐,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的险事,鄙人都会竭尽所能替您办到!”
“我要加入六道教。”姜元觉得业火已经快烧到他的小腿了,说话的语速都加快了几分。
“是、是......啊?!”胖子霎时间冷汗都流了下来。
他居然还没加入六道教吗?这莫不是组织在考验洒家。
这是什么送命的问题吗?回答错了是不是马上就会有人间道的杀手从旁边冲出来把我架上火堆处刑。
大脑里飞速的预测着无数种结果,他磕磕绊绊的顺着姜元的要求说了下去,“请问,大人准备成为哪一道的部众?”
“你是专门负责办这件事的?”姜元不耐烦的敲了敲桌子,觉得这家伙的业务能力真是差得离谱,说一句话都能抖半天。
他已经完全把自己代入到魔教中人的身份了。
“这里是六道教的总坛,每一间店铺的主人都是各自堂口里的管事。管事们有权利安排新人加入教会。”一旁的说书人赶忙是出面替这胖子解围。
毕竟同属一个堂口,要是管事都死了,他也活不了。
姜元记得书千秋的提示:只要不是遇到沈括,他靠着天神道的手令能随便在总坛里逞威风。
只是逞威风的次数不能太多,否则要惹得那些通玄境的使者心生怀疑。
下山之前他还专门询问过负责看守山道的信众关于教主沈括的情报,而对方的回答让他心里多了些底气——“教主在闭关钻研新的神通绝学,已经一年没有在教中现身。”
于是姜元决定把自己代入到“魔教巨头的亲传弟子”这样的身份,语气愈发是趾高气扬,“随便哪一道,我都能加入吗?”
胖子隔着柜台,看不到姜元脚底下正在燃烧的业火,他只是抓起桌上的一条手帕胡乱地擦拭掉满脸的汗水,“大人,只要您有意愿,小的立刻就替您走动。保证能把事情办妥。”
“六道里的哪一道最近在渭城周围活动。”
“是地狱道,大人。”
“地狱道的使者在哪儿?”
“迟迟未归。”
“加入地狱道之后,大概什么时候能去渭城?”姜元所有可疑的言语都在书千秋的那块手令里变作了一种近似审讯的意味,让这位管事恐惧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胖子深呼吸,“只要大人您出示那位使者的手令,想必立刻就能动身。”
“但是朝廷早已发兵增援渭城,如今还要去往那里,只怕是......”
姜元看着他,一言不发。
胖子赶忙是抽了自己一巴掌,“鄙人这就替您去地狱道的堂口里走动!”
他跳出了柜台,肥厚的身躯灵活地穿梭在屏风与桌椅之间。
刚离开没几步,就见到他立刻折返了回来,双手举过纸笔于头顶,几乎是跪在了姜元的面前,“请大人留个姓名,若是觉得不方便,留个代号或者假名也行。”
“不需要出示出身来历?”姜元把手里的长刀摆在了一旁的高脚凳上,随后提起笔,在粗糙的草纸上随意的写下了自己的本名。
这里没有人知道“姜元”是谁。
但他敢保证,用不了多少时日,这个名字会在整个江湖里变得如雷贯耳。
胖子只是谄媚的笑着,那笑容显得有些猥琐。“不敢麻烦大人。”
“那你去吧。”姜元看着他的影子一蹦一跳的消失在阳光照耀里,突然是抓住了身旁的长刀,劈向了那位说书人。
说书人根本看不清他的动作,下一刻便是身首异处。
滚烫的鲜血洒满了整面墙壁。
复仇的计划,在他走下山道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都加入魔教了,杀几个同事不过分吧?
他踹开了无头的尸体。
这里是六道教的总坛所在,不存在任何的无辜之人。
等到管事带着地狱道部众修行的几本武功回到了茶楼,发现自己的小弟已经被砍死了。
他没有动怒,只是满脸堆笑,试探性了凑了上去,“大人,这是......”
“他惹到我了。”
“您可真是心慈手软。”管事大声的夸赞。
“没想到你也这么想。”
“当然了!如果我是您,定会让这个冒犯我的家伙遭受千刀万剐的酷刑!”
“那如果是杀掉一位堂口的管事呢?”姜元忽然摆弄了一下自己腰间的手令。
他马上就要去渭城了,估计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所以对这个问题感到强烈的好奇。
“当然、当然是......”胖子开始暴汗。
姜元心里立刻就有了答案。
就在这管事心中发狠,即将暴起进行垂死反扑的时候。
忽见刀刃极快的挥出,在空气里留下一道电光般的碎影。
一颗丑陋的头颅砸在了柜台上,滚落到积着薄薄一层血泊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