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战火终还是荷平息掉的。
荷昨晚做了一个好梦，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内蒙古大草原，内蒙古是荷母亲的娘家，荷只很小的时候，跟父母去过，那湛蓝湛蓝的天空，吉祥的白云，还有白云下吃草的牛羊，就像一幅永远挥不去的图画，珍藏她的心里。荷一直想去一趟大草原，想看看母亲的家现成了什么样子，想看看那里的人们，是否仍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这个愿望一直诱惑着她，鼓舞着她，想不到，多年未能实现的夙愿竟梦里实现了。荷醒来后，呆呆地坐沙上，回忆着梦境，回忆着梦里那些似曾熟悉而又陌生的人。瞿书槐问她：“傻坐着干什么，不做早餐啊？”荷道：“你自己随便弄点，我今天不舒服。”
“昨天不是还活蹦乱跳么，今天怎么就不舒服？”瞿书槐一边说着一边去热牛奶，荷嫌他打断了回忆，不耐烦地道：“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自己热一顿牛奶怎么了？”
“哎唷唷，我怎么听你越来越像那位市长了，是不是昨天又跟她一起？”
“去你的。”荷抢白了一句，忽然就记起苏晓敏来，她很想知道昨天那一招的效果，刚等瞿书杨上了班，她就兴高采烈跑了过来。原以为，她会看到一张喜气洋洋的脸，没想，她看到了跟世界末日差不多的场面。
“怎么了，怎么了，你们到底怎么了？”荷见瞿书杨满脸血污，衬衣领口还有袖子上也染了血，他气势汹汹站阳台上，脚下是一大片花盆的尸骨。苏晓敏一只脚穿着高跟鞋，一只脚只穿着袜子，两手叉腰，胸脯鼓得跟充了气一样。
“怎么了，你问问她？！”瞿书杨气哼哼道。
“应该问问你才是。”苏晓敏也不怕自己的形象吓坏荷，瘸着腿往前迈了一步，拣起地上的像框，那是她疯时摔错的，她原想摔的是自己和瞿书杨的合影，没想竟错摔了自己和女儿沫沫的合影。
“我说你们呀，就不能友好点，都多大人了，还打架，这要传出去，我都羞得出不了门。”荷一边捡地上的东西，一边道。
“是她动手打人。”瞿书杨一看到荷，就像看到救星，刚才还气着不说话的他，连着向荷数落了好多苏晓敏的不是。
“你就告，再告荷也不会帮你。”苏晓敏说。
“我谁也不帮，我算是看清了，你们两个的矛盾你们自己解决，我一个下岗女工，哪能帮得了你们市长和教授。”
“下岗女工也比有些市长强。”瞿书杨接话道，目光又极为不满地瞅了眼苏晓敏。
“再强哪有你的杨妮强，人家又纯洁又年轻，多情漂亮，到现不嫁人，等着你呢。”
“苏晓敏，你别太过分，吵架是我跟你的事，少拿别人当垫背的。”
“我就拿了，怎么着，不服气你把她叫来啊，正好荷也，让我们都看看，你的徒弟是怎样爱上你的？！”
“你别逼我把难听话说出来！”瞿书杨警告了句，看来他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荷一把拉过苏晓敏，边递眼色边把她往卧室推。荷真是担心，瞿书杨如果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今天这戏，怕就能唱成秦腔。
还好，瞿书杨控制住了自己，苏晓敏呢，也怕瞿书杨揭短，怕瞿书杨抖出些不该抖的事儿。
半小时后，荷把苏晓敏劝平静了，她走出卧室，一边收拾惨不忍睹的屋子，一边劝瞿书杨。
“你就不能让着点她啊，再怎么说，你也是男人，不知道我们女人心眼小啊。”
“她心大着呢。”瞿书杨忿忿道。
“看，看，又来了，大点，别跟我们女人一般见识。”荷的嘴巴就是甜，劝了没一阵，瞿书杨就不生气了，开始跟荷认真说话。
“我是为她好，东江本来就是个烂摊子，是别人不想接才轮上她的，她倒美的，还以为上级真重视她，猴子捡根针似的，直当宝贝。”
“这话可不敢乱说，再怎么说，人家也是市长，上级怎么不把你派去，证明嫂嫂还是有能力的。”荷已收拾完地上的残局，她给瞿书杨沏了一杯茶，找了一条毛巾，想帮瞿书杨把脸上打扫干净。
瞿书杨说我来，荷侍候他，他还真有点不习惯。不大工夫，瞿书杨把脸弄干净了，荷这才现，伤口并不大，刚才那张血腥的脸，是瞿书杨故意弄的。荷扑哧一笑，心道，这两个活宝，跟孩子差不到哪里。
“她的事，你还是让她做主。你想想看，如果嫂嫂不让你当这个教授，你会怎么想？”
“两码事，荷我跟你说，这完全是两码事。我干的是功垂千秋的事，她呢，政客。政客怎么讲，就是一辈子都忙一辈子都不知道忙什么的人，他们冠冕堂皇……”
“行了大哥，你这话讲了不至一次了，我知道你对当官的有意见，可嫂嫂不是那是那种人，她是清官，是咱们家的包公。”
“正因为如此，她才不能继续干下去。”瞿书杨像是找到了知音，往前凑了下，他的鼻息呼荷脸上，呼得荷痒痒的，荷脸无端地一红，借故倒水，离开了沙。
瞿书杨浑然不觉，他沉浸自己的世界里，今天他要把内心的担心全都讲出来。
这时候苏晓敏出来了，奇怪的是，苏晓敏没有打断瞿书杨，也没有反驳他，她乖巧地坐沙一隅，又回到了昨晚上那可人的样子。瞿书杨瞅了妻子一眼，举止动作有点不自然，不过他很快就调整了自己。他冲苏晓敏说：“早上怪我不好，我向你道歉。”
“不用。”苏晓敏不好意思道。其实刚才荷劝她的时候，她已反省自己，坏毛病就是改不掉，她也很后悔，这阵她的心情平静多了，也想跟瞿书杨认真谈谈。
“你接着说，我认真听。”她又说。
“晓敏，不是我拖你后腿，也不是我妈拖你后腿，是你的处境让我们放不下心啊。你想想，东江什么地方，刚刚生过那么一场震惊全国的大案，东江等于是瘫了。这且罢了，瘫不瘫不管我们的事，关键是……”
“关键是什么？”
“国际商城。”瞿书杨重重道。
“你怎么知道？”轮到苏晓敏吃惊了，她还一直以为，丈夫头埋学术堆里，对她东江的工作，一点也不知道。
“我知道的比这多。”瞿书杨叹了一声，这时候，他的脸上忽然显出一层慈祥，还有很难一见的沧桑，像一位长者，语重心长地劝说着苏晓敏。
“国际商城是什么，它是一颗烫手的山芋，扔，扔不掉，建，建不起来。据我掌握，这次上上下下这么热情，这么积极，是有人欠了香港万盛的债，万盛找上门来，这些人不得不还债。”
“没那么恐怖？”苏晓敏的声音已经变了，变得谨慎，变得胆怯。
“怕是比这还要恐怖。你想想，你还没到东江之前，陈志安为什么要急着报方案，方案是早就批了的，他如果真要建，直接找人建便是。这一报一批，里面学问大着呢。还有，香港万盛早不出现迟不出现，为什么单要这时候出现？它出现倒也罢了，毕竟这项目是万盛手上变瘫痪的，万盛有责任把它重拾起。疑惑于，朱广泉又跳将出来，给你们制造麻烦，这就不得不让人怀疑，朱广泉跟万盛，是不是合起手来演一出双簧，他们看似是冤家，但拥有共同的目标，就是借国际商城，肥自己的口袋。”
“不可能！”苏晓敏被丈夫一席话说的，心情陡然紧张。荷边上劝她：“你别插嘴，让大哥继续说。”
“我绝不是凭空猜疑，没有证据的话，我瞿书杨不说，也说不出。你们都恨杨妮，但杨妮有层特殊的关系，她舅舅就省委，这关系谁也不知道。我听杨妮说，她舅舅一开始是坚决反对国际商城再次上马的，省委华书记也是，但支持者是绝大多数，他们也只好妥协。但妥协并不意味着他们赞同这项目，据杨妮说，她舅舅跟华书记，是采取缓兵之计。陈杨大案虽然搞得轰轰烈烈，但仍有不少漏网之鱼，兴许，借国际商城这个项目，可以把漏网之鱼引出来。当然，这是主观愿望，客观上，省委这样做，等于是把矛盾和风险全交到了东江，也就是交到你和向健江身上。”
瞿书杨挨了打，思维却一点没乱，他采取层层递进的方式，一步一步帮苏晓敏分析下去。苏晓敏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奇怪，瞿书杨这次提到杨妮，她居然没一点醋意，相反，恨不得这阵就见到杨妮，跟她仔细谈谈。她已经明白，瞿书杨早上说的要帮她回省城的香港那层关系，完全是捏造的，真正的关系，怕就是杨妮舅舅。如果没有猜错，他就是江东省委二把手，以前组部工作的郑副书记郑桐。
苏晓敏长长吁一口气，看来，丈夫瞿书杨也不是书呆子啊，他能打听到这么多，分析得又这么到位，证明他对官场，还是有深刻洞察的。
官场是什么，说穿了就是一群聪明人围着一根看似不存却又实实存并且时时刻刻左右你影响你的魔棒斗争，这根魔棒就是权力！让一根魔棒诱惑或统领住一大群人，而且这些人都是高智商高能力者，都是社会的精英，这就是国官场的魅力所，也是悲哀所。
不管是省委也好，东江也好，斗争是无时无刻不存的，这点苏晓敏相当清醒，甭看她嘴上不承认，其实内心里，关于斗争两个字，她的感触比谁都深刻。
“接着讲。”苏晓敏似乎是被丈夫说动心了，迫不及待想听下去。
瞿书杨丝毫没有炫耀之意，依旧用他那沉稳而略带沙哑的声音说：“如果单是省委这边意见不统一，也好办，随大流便是，反正官场，只要随了大流，你就不会出问题。难点于向健江，难道你没现，向健江这个人，现变化大得很么？”
“他……？”苏晓敏惊大了眼睛，瞿书杨这句话，算是戳到了她痛处，她现烦心的，就是吃不准向健江这个人。
本来，苏晓敏眼向健江是很有默契的，以前的老关系抛开不说，单是到了东江，两个人的配合也没出过问题。向健江有次还开玩笑说：“省委能派你来，我真的很感谢，如果换了别人，单是磨合，怕也得一年两年。”
“你就对我那么自信？”苏晓敏笑眯眯的盯住这个比她年轻几岁的小老弟，声音柔和地说。
“当然，我们之间，向来就没有隔膜，我相信，今后的工作，也一样不会有。”
这倒是实话，苏晓敏向来就不是一个藏着掖着的人，她觉得那样没意思，人嘛，还是透明一点阳光一点的好，管官场上忌讳的，就是相互之间不留伏笔，但苏晓敏还是决定把这个优点保持下去。向健江一开始也确实没跟她留伏笔，两人配合得很好，有次向健江还说：“你我之间，有什么话都可说出来，千万别猜忌，一起共事，怕的就是老要揣摩对方的心思。”苏晓敏很认真地点头。但是这一次，苏晓敏觉得向健江违背了他的诺言，不但保留，而且有出卖她的意思。她想不通向健江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他们之间的同盟这么快就被瓦解？
瞿书杨接着道：“甭看你是市长，官场摸打滚爬了这么多年，对人对事，你的经验还欠缺得很，感情用事，一厢情愿。向健江这种人，你居然也敢相信，他是彻头彻尾的阴谋家。”
“不可能！”苏晓敏像是被咬了一口，疼痛地大声喊道。紧跟着她又说：“他没那么卑鄙！”
“卑鄙？”瞿书杨冷冷地笑出一声，话既然说到这程，他也不打算再保留什么，性一鼓作气道：“记住我一句忠告，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特别你们那群人。看看你的周围，哪个不卑哪个不鄙，哪个不是心怀叵测？！”
“你太片面了！”苏晓敏几乎是尖声高叫了。瞿书杨这些话，太恶毒太尖锐也太有杀伤力了，她不敢再听下去。
荷害怕她再火，用胳膊肘捣捣她，示意她冷静。瞿书杨这番高谈阔论，让荷听得目瞪口呆，嫁到瞿家这么多年，她还是头次现，瞿家也有嘴巴会说的人。她的目光里跳动着一串火苗，那是为瞿书杨燃起的，她一向认为，瞿家两兄弟就是两个木瓜，现她不这么看了，至少瞿书杨不是。他说的蛮有道理的嘛，她也一直替苏晓敏捏把汗哩。
瞿书杨略微停顿了一会，又道：“你这个人啊，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成熟起来？官场无好人，商场无善人，这不怪谁，怪只怪他们就活这残酷的现实里。我不是说向健江人品有啥问题，他是自保啊，自保你懂不？他等于是挖了一个陷阱，逼迫你掉进去，事情成功了，功劳他。事情要是败了，他完全可以抽身而逃，而把所有责任推给你，因为他是书记你是市长。每年生那么多重大责任事故，你见过哪位书记站出来承担责任了，承担责任的都是行政一把手啊。”
苏晓敏的头慢慢垂下去，瞿书杨这番话，让她不得不重思考一切。
苏晓敏是第三天才回到东江的，她省城多留了一天，瞿书杨那番话打乱了她的脚步，她不得不去讨教老领导巩一诚，好，巩一诚还是那么支持她。听完她的述说，巩一诚笑道：“别听你家小瞿乱说，大家都是认认真真做事，哪有他说的那么阴暗。”
“可他说的还是有些道理。”老领导面前，苏晓敏向来是怎么想怎么说，从来不怕失口。
巩一诚呵呵笑笑：“凡事都有道理，就看你怎么理解，别人我不敢保证，小向我还是敢保证的，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这么着，你先服从他一段时间，叫妥协也行，看看他还有什么妙招。”
有了巩一诚这番话，苏晓敏心里才踏实下来，当天下午，她到荷家看了婆婆，婆婆依旧板个脸，对她冷冷清清。苏晓敏也不计较，亲手给婆婆煎了药，又拉荷去给婆婆买了几件夏天穿的衣服，正打算回家呢，谢芬芳的电话到了。
谢芬芳说，她是专程来省城接苏晓敏回去的。
苏晓敏哭笑不得：“我回东江，还用得着你来接？”
“我也说不用，可公公非让我来，没办法，本媳妇听他的听惯了，不敢惹他生气。”
“啧啧，你还是孝女啊。”
“孝女不敢当，但孝媳妇绝对称得上。”谢芬芳多少有些自豪。
“就你？！”苏晓敏不怀好意地盯住谢芬芳，现的人，吹起牛来咋都没底啊，谢芬芳都敢自称好媳妇，可见，好媳妇的标准是多么低。
谢芬芳大不咧咧一笑：“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但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坏女人，我做事有我的原则。”
“没说你是坏女人。”
“刚才那眼神，明明就说嘛，还不承认。”谢芬芳扮个鬼脸，又调皮地眨下眼睛，苏晓敏面前，她是越来越随便了。这女人也算有点个性，当科长没几天，真还把那个企业科整出点动静来。她有点喜欢谢芬芳，但也有点烦她，她不喜欢被人粘着。谢芬芳现的表现，就有点粘她。
“你不高兴？”谢芬芳见她愁苦着表情，道。
“没啊。”苏晓敏强装出笑脸：“我哪有什么不高兴？”
“算了，我真是不该来，可公公他……”谢芬芳倒也是聪明人，跟这种聪明人打交道，快乐还是有的。
“你公公怎么了？”苏晓敏勉强问过去一句，她考虑，这次回去要不要跟向健江敞开心扉谈一次？
“我公公他非要说，你想当逃兵。”
“逃兵？”苏晓敏的脚步怔了那里。
“我就说不会嘛，你到东江还没半年，该施展的抱负还没施展呢，怎么会想到逃。公公却一口咬定，你是被东江的局势吓住了，一个国际商城，就让你成了困干岸上的鱼。”
“干岸上的鱼？”苏晓敏觉得这比喻鲜，但又把握不准它的准确意思。
“就是不招人喜欢呗，被大伙踢出来了。”谢芬芳嬉笑着说。
“踢出来？我有那么讨厌？”
“不，至少我谢芬芳这儿，你是伟大的市长，对了，我公公向我表态，他要坚定不移地支持你，不管你遇到多大阻力。”
“他向你表态？”苏晓敏几乎要比谢芬芳逗笑了，这女人说起话来，啥词都敢用，了不得。
谢芬芳自己却不觉得有什么怪，她这样说话说习惯了，公公也确实是当着她面说的，这不等于就是向她表态么？当然，逃兵一词，是她先说的，谢芬芳不知从哪儿听说向健江倒戈支持陈志安，把苏晓敏晾了一边，苏晓敏一激动，就跑省城闹来了。谢芬芳害怕苏晓敏离开东江，她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位理想的朋友，如果苏晓敏走了，她不但会寂寞，也会重回到以前不被重视的那种日子，谢芬芳害怕那种日子，她喜欢像人物一样活人们的视线里。但没有苏晓敏，她屁也不是，所以她便引诱着公公表态。
公公这一次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东江。公公说：“你去找她，明确告诉她，我荣怀山也是一个眼里掺不得沙子的人，谁想做陈杨第二，我荣怀山亲自送他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