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程副省长终于来到东江。
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充满了困惑的事。到底要不要亲自下来一趟，要不要干预东江目前的工作，程副省长犹豫了很久。后来他明白，再不下来，怕就会失去机会。因为万盛集团和国际商城这件事，他必须处理好，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满足万盛的各项要求，将国际商城这块肥肉喂到他们嘴里，否则，万盛就会变成一条狗，掉转头来咬他。
当官大的好处是什么，就是坐办公室里，不付出猎人的辛苦，却可以源源不断得到猎物。当官大的坏处是什么，就是猎物太多了，身体会负重，心也会负重，时时刻刻怕被猎物反咬。现这些猎物，反咬起人来是不讲原则的，就跟他们送上门时不讲原则一样，着实令人伤脑筋。当然，程副省长相信，有此烦恼的不只他一人，江东高层，被万盛咬住的，大有人。他们都是上次“陈杨”风暴侥幸逃过一劫的人，那场惊涛骇浪，差点让他们全军覆没，幸亏关键时刻，万盛牺牲了自己，保全了他们这班人。
万盛能做到这一步，不容易啊，真令他们感动，所以他们必须得拿出实际行动，回报人家。什么叫规则，这就叫规则！
当然，只有把万盛的问题彻底解决了，他们的后顾之忧才能完全了掉，要不然，噩梦会时时刻刻缠绕着他。
程副省长已跟万盛高层讲好，国际商城可以完全给他们，他们提出的种种条件，也都可以答应，但，双方的关系到此为止。
“我不希望有以后，也希望你们能忘了过去。”程副省长义正词严道。
万盛这点上很讲义气，他们也知道，像程副省长这个级别的官员，开罪不起。其实对商人而言，哪一级的官员都开罪不起。有时候你开罪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员，却能触动一大批官员的神经。官员的力量往往是纠合一起的，你面对某一个人的时候，其实就是面对整个群体，这个群体是不容许你伤害他们的任何一位的，除非他们自己要清理门户，才可以借你的手，把某个必须踢出去的人踢出去。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万盛做事向来是利己不损人，万盛行事的原则，就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买卖可以不成，但和气绝不能伤。伤了和气等于就是伤了万盛的元气。既然程副省长不愿意再展下去，他们也只能忍痛割爱。不过万盛相信，程副省长是舍不得他们这个朋友的，只不过眼下情况特殊，程副省长想化被动为主动而已。
“好，一切听副省长安排。”万盛爽快地答应了。
接下来，就该程副省长兑现诺言。甭看国际商城矛盾重重，黑洞密布，好像能难住人，那是苏晓敏手里，到了程副省长手，国际商城就什么也不是了，它只是一个项目，省上招商引资的一项成果。既然是招商引资引来的，东江方面就有义务把它建好，他也相信，东江方面能完成此项任务。很多事看似很难，那是你把它想难了，如果你把它想简单，它真就简单了。这是程副省长官场打拼多年的一条经验，很实用。就说国际商城，看似有几家投资商争，其实他们争的不是国际商城，而是自己要得的那份利益。当利益跟项目冲突的时候，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直接把利益给他，拿了利益还不走人，天下有这种商人？程副省长没见过。当然，你要把这种给合法化，要隐蔽一点，巧妙一点，同时也要斩钉截铁一点！
程副省长这次来东江，确切说，就是给包括朱广泉内的几家投资商分配利益来的，只有把他们分配舒服了，才能让国际商城变得单纯，变得没有麻烦。
一个项目如果有了麻烦，那是很糟糕的，程副省长后悔当初没斩钉截铁，快刀斩乱麻把国际商城这件麻烦了掉，弄得他被动了好些年，现，他要亲手操刀，砍掉这个麻烦了。
按以前的规矩，省上主要领导来市上，市委、市府领导是要到城外迎宾广场那里去迎接的，后来因为有了“陈杨”大案，省委下了一道件，要求各市不再搞这种形式主义。但形式主义的东西什么时候都取缔不了，只有改头换面。
东江一干人早早恭候东江大饭店，向健江、苏晓敏、陈志安还有四位常委站心位置，部门领导或唐天忆他们则站离饭店大门较近的地方。唐天忆是任务重的，整个接待工作由他负责。为做好这次接待，他已两宿没合眼了，公安、城管、环卫、信访，哪一头都不能疏忽，哪一头都得把心操到。
人大主任荣怀山本也要来，临出时又打电话说，孙子烧，他急着去医院，不能恭迎程副省长了，请市委转达他的歉意。一干人，属陈志安兴奋，伸着脖子，猴急地朝饭店门口巴望着。同时，他的目光不时扫向苏晓敏，带着某种意味。
苏晓敏佯装看不见，两天前市委召开的国际商城项目讨论会上，她跟陈志安差点吵起来，原因还是光华路市场。陈志安提出的方案，要将老街作为补偿，让广泉地产作为光华路市场的址。苏晓敏坚决反对，她说打哪块地的主意也不能打老街的主意，如果我们把老街开成商业区，我们就是东江的罪人。陈志安却说开老街就是充分利用老街的商业价值，同时还能提升老街的化品位，让老街焕青春。
“你都把老街开成市场了，还有什么化品位？”苏晓敏没想到陈志安会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几乎拍案而起。陈志安却显得胸有成竹，不急不躁说：“我们要用展的眼光去看问题，既不能守着前人的成绩吃一辈子，不能让老街成为摆设，要让它的时期挥的作用。”两人争执不下，向健江出来调解，说：“把老街开成商业区，是有点冒险，但现做事不冒险还真不行，这样，下去之后志安再组织有关方面论证一下，我们既不能故步自封，也不能太过超前，我想，折的办法还是有。”
一听向健江这样说，苏晓敏就已明白，老街是保不住了，折是什么，折就是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不合法的行为变得合法！
会议之后，有人告诉苏晓敏，向健江找了朱广泉，一番讨价还价后，朱广泉做了稍许让步，同意暂时不把建市场的主体部分放老街，老街后面有片居民区，原来也是做为景点保留下来的，只因供水供电不太正常，如今已没什么人居住，原住户将它租给外来经商者做库房用。朱广泉提出，将市场建老居民区，但老街必须重改造一番，至少要打通两个入口。
向健江同意了。
他居然同意了？！
苏晓敏相信，只要老街到了朱广泉手里，用不了两年，它就会面目全非。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家市委书记都点头同意了，她一个市长，还能怎么着？
苏晓敏是很想找向健江谈一谈的，近一段时期，向健江的变化有些大，大得已超过她的想像范围。一个人怎么能忽然间放弃他多年坚守的原则呢，她原来了解的向健江不是这个样子啊？原来的向健江开朗透明，跟她有一样的抱负和原则，到东江这才多长时间，他怎么就？
唐天忆阻止了她。唐天忆只说了一句话：“有些事不必太急，你应该静观其变。”
她真的能做到静观其变吗？
陪程副省长来的，除了省改委、建委、政研室和财政厅的领导，还有两位客人引起了人们注意，一位是前秘书郭栋，他也凑热闹来了，后来才知道，郭栋前一天就来了，只是苏晓敏他们不知道。另一位，是省政府秘书长罗维平。
看见罗维平的一瞬，苏晓敏的心连跳几下，脸也无端地红了，罗维平回避了苏晓敏**辣的目光，装作跟别人打招呼侧过了身。苏晓敏热热的心有点变凉，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往人堆间去。
程副省长热情地跟迎接他的东江官员打着招呼，可惜的是，他把陈志安的次序跟苏晓敏颠倒了过来，应该说，他要先跟苏晓敏握手寒暄，然后才能轮到陈志安，但他先抓住了陈志安的手，一连问了好多跟工作无关的事，才把目光转向苏晓敏。
这个细节引起了不少人注意，已经打过招呼的向健江看到这一幕，心里有几分紧张。苏晓敏却跟没事人似的，冲程副省长笑笑，然后握住他半伸过来的手。程副省长脸上的笑容就这时候不见了，目光阴沉下去，像是遇见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口气败坏地说：“我听说你近有情绪啊，工作上的事，有不同意见可以商量嘛，不要动不动就耍小脾气。”说完，抽出手，大步往前走了。
这当头一棒敲得实是太重了，苏晓敏晾了那！
自己什么时候闹情绪了，什么时候又耍了小脾气？向健江走过来，轻声说：“冷静点，快跟进去。”
苏晓敏恨恨剜了向健江一眼，这一刻，她真想离开这里。工作多年，她哪让领导这么恶地批评过，而且当这么多人面！然而，她能走开吗？她郁闷了一会儿，机械地迈着步子，跟向健江后面往宾馆大厅走。
程副省长一直由陈志安陪着，两个人谈笑风生，说说笑笑上了楼。
汇报是下午三点开始的，原定由苏晓敏就东江国际商城进展情况做专题汇报，会议前半小时，向健江突然改变主意，通知让陈志安汇报，他和苏晓敏做补充。这个时候的苏晓敏已经没有汇报的兴趣了，午吃饭时，她跟程副省长都没能坐到一桌上，唐天忆安排她跟郭栋坐一桌，郭栋说了很多话，苏晓敏只记住一句：“国际商城的进展省上很不满意，程副省长很恼火。”
这一切都向她预示，她的处境有了麻烦。汇报开始前五分钟，苏晓敏收到一条短信，打开一看，居然是罗维平来了，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少说话为妙。后面还赘了两个字：谢谢。她抬起目光，罗维平坐程副省长边上，并没看她，很超然也很冷漠。
到底生了什么，怎么一切都变得莫名其妙？！
陈志安汇报的激情飞扬，今天他是找到感觉了，程副省长的态已经向东江宣布，他陈志安才是今天的主角。他先就东江国际商城的意义以及对东江经济的带动做了一番渲染，接着就开始表功。苏晓敏头次现，陈志安还是一个厚颜无耻的人！他把建设国际商城的一切功劳都归了项目小组头上，说项目小组克服种种困难和阻力，东江经济一蹶不振的今天，终于将国际商城的建设号角吹响。自始至终，他没提市委市政府，好像市委市政府才是他要克服的阻力。
座的人都知道，陈志安是项目小组组长，他是不择手段为自己脸上金。
听到间，苏晓敏实听不下去了，想站起来打断陈志安，可是一看向健江的脸色，她又克制住了自己。
向健江的脸色其实比她还难看，不过，他是镇静的，泰然自若的。
功表完后，陈志安开始诉苦，他绕了一大圈，把话题绕到了老街上。他说：“经过多番调研，项目组认为，把光华路市场建老街附近，对拉动整个翠烟区的经济都有好处，不过我们也担心，商业气氛过浓，会不会降低老街的化品位？”
这个时候程副省长说话了，他没直接表态，而是讲了一段自己的见闻。是他到江苏某市考察时看到的一番景象，那个市也有一条老街，以前也是不敢动，后来去了一位市长，大着胆子就老街搞开，结果，他把老街开成江苏有名的商业一条街。
“有时候我们是得动动脑子，如何才能找到化与经济的佳结合点，既不能脱开化谈经济，不能丢掉经济空谈化，试想一下，如果没有过去那个时代经济的繁荣，能建起那样的老街？”程副省长说。然后，他示意陈志安接着汇报。
陈志安再汇报什么，苏晓敏就一句都听不进去了，她反复琢磨着程副省长刚才这句话，琢磨来琢磨去，她自己倒是琢磨出一句话来：世上妙的语言就是官员的语言，世上讲原则又不讲原则的语言，也是官员的语言。
自己这方面，真是差得远啊。
一连三天，苏晓敏都陪程副省长一行视察，这是向健江安排给她的硬任务，其实不用向健江安排，她也得陪着，来的可是她的顶头上司啊。
这三天她几乎是日如年，程副省长像是揣了一肚子气，专门找她来泄的。每到一处，都要横带竖把她批评上几句，滑稽的是他们到了东江集团化学工业公司，程副省长批评她缺少胆识，思想过于保守：“像这样的公司，就应该积极跟外资联姻，把它们的先进技术引进进来，关起门来搞展，只能是死路一条。”
程副省长怕是忘了，东江集团化学工业公司正是他的主张下，三年前跟日本一家公司联姻，结果技术没引来，反倒让日本人把核心技术拿走了。如果不是公司一班人坚持维权，怕是日本人的同类产品早就上了市。
挨批就挨批，哪个领导不挨批。俗话说，不挨打的孩子长不大，其实不挨批的官员怕也长不大，不过这长大是另外一个意义上的。
第三天下午，苏晓敏心情败坏地站老街上，程副省长一行去参观老街了，她借故胃不舒服，没跟进去。老街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充满爱怜地看着她，一阵微风吹过，苏晓敏感觉有一只手朝她伸来，想搂住她，她感动得双要湿了，这种时候，一丝温暖都能打动她，谁让她不能融到程副省长那个阵营里去哩？瞧瞧人家陈志安，还有向健江，他们多滋润啊。电话响了，一看是荷打来的，苏晓敏不想接。她有些日子没跟荷通电话了，提不起精神啊，家里那点破事还没解决清，工作上又如此被动，现程副省长又逼迫着她妥协，她真的要妥协吗？
电话顽固地叫着，苏晓敏不能不接了，她怕荷那边真有急事。再者，苏晓敏忽然想听听荷的声音，就算这时候瞿书杨打过来，她也一样会激动，毕竟，这个世界上，能温暖自己能激励自己的，还是亲人。
哦，亲人。苏晓敏头一次感觉到离开亲人的孤单。
她接通电话，喂了一声。
“你野掉了啊，多少天电话也不来一个。”荷那边叫。
“我忙。”她说。
“再忙家也得要啊，一个破市长就把你的心当野了？！”荷埋怨道。
“荷。”苏晓敏叫了一声，感觉有一肚子话要说。
“你马上回来，家里出事了。”荷的大嗓门听上去格外洪亮。
“荷你别吓我，我现担不起。”苏晓敏的声音打着颤，她真是不能再经受什么打击了，三天里程副省长给她的压力已经够大。官场，上级领导对你一次火，你就有可能丢掉头上的乌纱，程副省长连着了三天火，而且很有可能还要继续下去，这怎么是好呢？苏晓敏不是怕丢官，她是怕莫名其妙被革了职，或是不阴不阳地让上面挪了地方。
还没开始还击就被别人挤走，这是耻辱啊。
苏晓敏嘴上一直说不争，其实心里，她是憋着一口气的。
这时候，她才知道这个市长对她有多重要，她不能输，输也不能输给陈志安，她要想一切办法保住老街。可怜的女人，她现甚至不去考虑国际商城了，一心只想着保住老街。
哦，老街。
“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不听我挂了。”荷半天听不见回应，再次抱怨起来。
“我听。”苏晓敏可怜巴巴说。
“你马上回来，你家那位，给你闯祸了。”
苏晓敏心里腾一声，脱口就问：“闯什么祸了？”
“你回来问他去！”
“我的姑奶奶，你别折腾我了好不，快说，他闯了什么祸？”苏晓敏急得心都出汗了，生怕这节骨眼上，瞿书杨再给她添乱。
“唉！”荷长叹一声：“我实话跟你说，他们两个，见过面了。”
“他们两个？”
“你装什么装，是瞿书杨跟姓罗的，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末，你家那位大方啊，请人家到红磨坊喝茶，那种地方是他一个穷教授去得的？我听说一杯茶上块呢，加上夜宵，少说也得千儿八。”
“你别婆婆妈妈好不，挑要紧的说。”苏晓敏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上，瞿书杨请罗维平喝茶，简直是天方夜谭。
“要紧的就是，你家那位跟姓罗的摊了牌。”
“什么？”
“还没明白啊，他教训了姓罗的！”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