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多梅雨,突至的大雨将那日宴上的上树之约冲得一干二净。

    程令雪立在廊下看着雨幕。

    头顶阴云密布,心情却颇松快。

    自从那夜赴宴和公子说了狸奴后,公子待她便格外温和。

    果然,这一次她猜得没错。

    “竹雪,公子唤你。”

    程令雪敛神收思入了室内。

    公子正端坐食案前,对着满满一桌的佳肴举筷不定。

    他方洗沐,换了身雅致的白袍,绣着淡青色的竹叶纹样,墨发则用银纹发带束起,周身泛着淡淡的澡豆清香。

    是与平日不同的清雅亲切。

    他好像变得更讲究了,有时甚至见他一日换两三套衣裳。

    要不是程令雪日日见到公子,也不曾听说他有什么红颜知己,不然她定会以为公子近日是红鸾星动了。

    公子说天热,程令雪觉得也是。

    她走近了:“公子。”

    公子头也不抬,他将玉碗推至她面前:“坐下吧。”

    程令雪寻味着他这话的意思。

    在宴上时只他们两人,公子又是头一回赴宴,让她与他同席是想缓解不自在,现在回到他熟悉的地方,他们的距离是不是算恢复原位了?

    程令雪心里有了数。

    她拿起玉碗。

    公子凝着她拘谨的手,随意地指指离她最近的那一盘清炒笋丝。

    “尝尝。”

    程令雪夹了笋丝,递到他跟前。

    公子没接过碗。

    他只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程令雪一头雾水,贴身护卫的职责说来模糊,大到救公子于危难,小到照料饮食起居,但她除去沦落野外和昨夜赴宴,在别院时不曾侍奉过公子起居,在外也是凭直觉乱来。

    也不知亭松都按什么标准。

    听说富家公子大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从前给富户做事时也亲眼见识过,姬家比她待过那两家更炫赫,想必要求也更高一些。

    程令雪有些犹豫了。

    姬月恒眯起眼,想透过那双冰琉璃似的眸子看一看这人究竟困惑什么。少年被他如此看着,清秀的眼微动,像枚裹着冰壳子的樱桃。

    “怎么还不动筷子?”

    冰壳猝然迸裂,露出无措的果子。

    程令雪竟红了脸,旋即视死如归地夹起菜,喂到公子唇边。

    “公子请用,小、小心烫。”

    “……”

    公子避开嘴边的笋丝。

    他没说话,蹙眉凝着她,那目光就像她幼时和师父师姐街头卖艺时,路人看着师父肩头的猴子。

    程令雪不解:“您要换道菜?”

    公子目光越发诡异。

    忽而,他将肘搭到桌上,白净的手掩着眸,肩膀一抖一抖。

    无奈的笑声传出。

    程令雪从未见他笑得那样欢畅。

    她不知又是哪儿会错了意,让一贯情绪没什么波动的公子笑成这样,垂下头像被雨打蔫的鹌鹑。

    “属下愚钝,请公子明示。”

    姬月恒勉强止住笑声,但肩头的轻颤仍未止住,他没抬头,仍以手扶着额,嗓音里也残余着笑意。

    “没什么。”

    他直起身,淡然地理理袖摆,一改素日言简意不赅的风格,话说得极其详尽:“我只想让你也尝一尝别院侍婢的手艺,并非想让你喂我。”

    说着颇无奈地揉了揉额。

    “我在你心里,就是个饭来张口、懒散的纨绔子弟?”

    程令雪心中悄然点了头。

    但她面上更为敬重:“公子误会,属下是……属下是太敬重您了,所以不舍得让您亲自动手。”

    她实在不擅长拍马屁。

    这不擅长被心虚扑扇的睫、微红的耳垂出卖给了姬月恒。

    分明很想笑。

    可心里某处却因此惊动。

    他将此归结为猎物示好时的满足感。眉头涟漪稍纵即逝,他不以为意地转眸:“之前在洞中我让你扶着我,你会错了意,如今又是,为何。”

    提起那个误会,程令雪就无地自容。她压下窘迫,想明缘由:“因为公子是公子,属下是属下。”

    跟在公子身边几月,她说话竟不觉间沾染了几分他的神神叨叨。

    公子亦察觉了,愉悦地轻抬手指:“在下愚钝,但请明示。”

    片刻前她才说过的话,被他用来调侃她。程令雪道:“因为公子是主子。哪怕您好心,想让属下尝一尝,属下也只会往您要吩咐我做事这处想。”

    他们有着云泥之别。

    也只是下属与主子的关系。

    姬月恒目光落在少年拘谨的手上,声音突然淡得没有情绪。

    “原来是这样么。”

    就像以为狸奴刚要养熟,却发觉它根本不把自己当主人。

    心头再次泛起不适的感觉。

    是烦躁,不满足。

    甚至是意欲摧折的恶念。

    长指屈起,指关因用力泛出钝痛,压下纷乱的恶念。

    无妨,太容易驯服才无趣。

    程令雪正忐忑,以为自己界限分得太清,惹了公子不悦。

    刚要试探着开口,公子羽睫如苏醒的蝶翼,掀起的弧度温柔。

    且充满着包容。

    留意到程令雪眼底漾起的微芒,姬月恒道:“你似乎很高兴?”

    程令雪品咂着他的语气。

    她从中觉出了温柔和鼓励,如同诱哄小心探出触角的蜗牛。

    她不知不觉放松了戒备,把自个方才悟出来的道理和盘托出:“属下常因迟钝自责,现在才明白,有时不是属下迟钝,是处境使然,不必自轻。”

    是的。

    程令雪如此宽慰自己。

    其实她不笨——至少不算太笨,也已努力做得很好,是境遇和过往经历让她的认知有了裂痕。

    如果她不是他的护卫,如果她没有给别人当做仆婢,甚至没有这个蛊,便也不必讨好他。届时把她的脑子灌满水,她也不会往他想让她“扶”着、让她喂他吃这些离谱的地方想。

    想通这,她在短短片刻里,完成了一次小小的自我治愈。

    清冷的杏眸中漾起暖意。

    姬月恒定定地看着。

    多矛盾的一个人。

    既自惭卑贱,又傲然坚定。

    令人想拨开雪层,看到深埋雪下那不堪一折但又顽强的草芽。

    不,应该放一支箭。

    如此便可打乱猎物才刚平稳的阵脚,定会更有趣。

    然而程令雪抬眸撞见公子深深的目光,不知他为何这样看她,懵然扇了扇长睫,像冬日林间被惊到的鹿。

    姬月恒眸光微定。

    他收了箭,也落下了弓。

    公子太难懂,他短暂的失神,就让程令雪不得不多想。

    她的话,触了他的逆鳞?

    刚伸出触角缩了回去。

    她再度用恭敬筑了一个壳,将自己和公子隔绝开来:“其实,属下只是说笑,在为自己的愚笨找借口。”

    姬月恒指关再度屈紧。

    又来了。

    那复杂的不适感。

    为驱逐这不适,他从素日见闻中挑出一个合宜的片段,照本做戏——或许其中也有些微真切的情感,但不重要。再度与少年对视时,桃花眼噙了淡淡的笑,那颗朱砂痣亦被衬得多了人情味,白瓷观音入了世。

    “别多想,我只是不解。

    “你分明很好,为何还要苛责自己?世人都说尊卑有别,然而属下能成为属下,是凭真本事;公子成为公子,却仅仅是靠运气。

    “说来我是该佩服你。”

    这样的话,程令雪也从旁人口中听过。当时就像听商人在大肆夸赞自己的货物,全无波动。但公子不世故,反而让她觉得他是发自内心的话。

    “多谢公子。”

    敬而远之的感觉淡了,姬月恒眉心的涟漪消失些许。

    但仍差了点意思。

    却说不清差的是什么。

    来日方长,狸奴总有彻底驯服的一日,他平和如初:“坐下吧。”

    太过客气反而扫兴。

    程令雪硬着头皮落了座。

    只有她和公子,却比在宴上时周遭全是宾客还不自在。

    她连筷子都不大会拿了。

    公子好看的手从她手里接过筷子,俄尔她碗中多了些笋丝。

    “尝尝看。”

    气氛突然有些怪怪的。

    就像幼时在主家为婢时,家主给夫人或者公子小姐夹菜。

    可她和公子,只是雇主与下属。

    这太不合适,程令雪从他手中接过筷子:“公子,属下自己来。”

    公子温和地将筷子给她。

    “不必拘谨,就当我是在为上次你给的蜜饯投桃报李。”

    话虽如此,公子却在旁颇有兴味地看她吃饭,这顿饭程令雪只吃了个半饱便推说最近涨肚,落荒而逃。

    青色衣摆逃也似消失在门后。

    姬月恒听着某人比往日要乱的脚步声,唇畔笑意若有似无。

    真不禁逗。

    .

    这厢程令雪回到了护卫们所在的藏蛟院,关上门,她松了口气。

    手也懊恼地抚向肚子。

    根本不敢吃饱……

    公子一直盯着她看,简直把她当一只狸奴来喂,且他吃得也少,她在旁边胡吃海喝,衬得她像个莽汉。

    她打算待会去街市上找点吃的。

    平复好心情后,刚打开门,就见子苓端着朱漆食盘过来了:“公子说竹雪没吃饱,让我们给你加饭!”

    程令雪接过公子特地吩咐为她送来的饭,只觉像烫手山芋。

    他最近,越来越不对劲了。

    那回后,公子不再勉强她,但每日用膳时,侍婢端来食案时,都会嘱咐一句:“公子让你多吃点。”

    这日她正好白日值守。

    接过食盘时,想着公子就在身后,程令雪想了想,回过头。

    她动作间的生涩落入窗边人眼中,桃花目中兴致盎然,欣赏着猎物的动摇,不料猎物转过身后,怀着内疚和感激朝他微笑:“多谢公子。”

    姬月恒稍稍愣了下。

    当初起了竹雪此名,便是见多数时候少年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像山间落了霜的竹枝。这是少年第一次示好地笑,唇角上扬的弧度略显僵硬。

    却丝毫不损其干净。

    不见天日的幽潭上掠过一只蝴蝶,涟漪又在一圈圈扩散。

    杂念萌生前,姬月恒打断它。

    狩猎欲罢了。

    他不以为意地收回视线,温柔抚平被捏得微微发皱的书页。

    .

    午后,公子突发奇想,让程令雪带他出门散步,只有他两和一个不会说话的小童,是公子从前院调来的。那孩子安静地推着轮椅,让程令雪有种她独自带着公子偷溜出来玩的错觉。

    怕突然下雨,程令雪手中拿着一把伞。经过一处茶肆酒馆林立的小巷,上方忽有细碎响动。

    一个乌黑的物件从天而降!

    程令雪出手欲接。

    以她的身手,便是闭着眼也能稳稳接住,可公子已先她一步出手,反而乱了她阵脚,看到那流光拂动的银纹袖摆,又担心误伤公子,程令雪只能用伞柄将那坠落的东西挡开。

    “啪——”

    青砖路上落了一地碎瓦,碎瓦上还沾着几滴殷红的血。

    “公子!”

    公子白皙的手背多了道小小划痕,正朝外渗血。程令雪忙蹲下身,握住公子划破的手查看:“您没事吧?”

    公子忽地偏开脸。

    程令雪抬头,这才发现她的鬓发被伞弄乱一缕,拂过公子的肩头,而公子正眯眼盯着她垂落的发梢看。

    “抱歉,属下没护好您。”

    姬月恒看着程令雪仍托着他腕子的手,好奇地留意她神情。

    按少年的性子,不该害羞么?

    指尖轻抬,他仿佛很不自在,淡说:“竹雪,可以松了。”

    察觉失礼,程令雪忙收回手,放回身后的掌心蜷起又松开。

    姬月恒这才满意:“不必自责,该说抱歉的是我。以你的身手,若非被我打乱,必能接住那片瓦。”

    话虽如此,但哪怕是公子自找麻烦,身份和处境使然,他们也无法像寻常朋友去论谁对谁错。

    程令雪素来很懂分寸。

    “公子不需要同属下道歉,这本就是属下的职责,往后再有这种事您不必管,属下来就好。”

    还是分得很清啊……

    姬月恒用帕子拭去手背鲜血,垂眸自语:“话虽如此,但人非草木,我亦然,只是忍不住担心。”

    程令雪刚松了的手又蜷起。

    瓦片是冲她这一侧来的,离公子尚有些距离,他若不出手,就算她接不住那片瓦他也不会受伤。

    所以他那句担心指的谁?

    不论是谁,她这时候都该有所表示,便道:“谢公子。”

    姬月恒低睫,眸中如永夜星河,暗流涌动。他回味着那句看似亲近,实则竖起一堵墙的“谢公子”。

    某人如他所愿地波动,然而感激有余,亲近不足。

    为何想要亲近?

    无从探询。

    他只知道,对他而言,若不能彻底满足,即便给了九成——

    也等同于分毫不曾得到。

    不够。

    还是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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