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皇帝用于召见重臣、办公的御用场所,深夜的紫宸殿依旧金碧辉煌,灯火不绝。
往常这个时间,女帝早就回紫微宫沐浴安歇去了,即便沧溟圣王入宫辅佐皇帝处理公务时也一样。
但是现在,紫宸殿中依旧人声不绝,穿着一身红色龙袍的女帝正一脸认真地跟陆晨讨论着什么。
“陆卿,你的意思是今后宗室的俸禄不再是定额,在不增加税目的前提下,改为受封地地方官府岁入的半成?”
陆晨点了点头,道:“没错,微臣打算让他们的收入和当地百姓的收入关联起来,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无论百姓过得如何,都不会影响到他们的俸禄。”
“正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宗室与国同休,与朝廷共享国运,那就应该与朝廷共享责任,对于朝廷来说,百姓生活富足,税收增加,日子就能好过,反之,若百姓民不聊生,朝廷收不上税,国库亏空,日子就会愈发艰难,宗室也理当如此。”
闻言,女帝顿时沉思起来,脑子里不断分析陆晨这亘古未有的建言中的利弊。
毕竟是涉及祖制改革的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不慎。
片刻后,她的眼眸却是愈发明亮起来。
这时陆晨又道:“在改制的同时,宗室的权利和义务也要随之调整,比如解除部分从业限制,加强对他们的监管,限制田产,削减侍卫数量至少,不能让他们拥有诸如禹王那般的生杀大权,要做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否则要是像以往那样,放任他们随意害民,掠夺百姓,改制就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加重他们对百姓的欺压和巧取豪夺。”
此话一出,女帝再次皱起眉头。
这改革的力道,会 不会太猛了点
既要减少宗室的俸禄,又要削去他们的权势。
这是要一棍子把他们直接打趴下啊.至于能不能起身,就看他们的本事了
这样他们岂不是得拼了命地反抗?
而提出这个建议的人,不得被他们视为不共戴天的生死仇敌?
但是转念一想,女帝突然又理解了陆晨为何会这么说。
的确,改革宗室供养制度,让他们短期内的收入直线下降,要是不同时削弱他们的权柄,他们就有可能拼命压榨百姓,从百姓身上捞回这部分损失。
天下宗室数十万,并非人人都像禹王那么有钱和天赋异禀,大部分宗室还是得指望朝廷供养过活的。
要是变成这样,可就事与愿违了。
所以,这提议之人.
想到这里,女帝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道从小到大都可靠无比的身影。
“皇兄.又得麻烦你一次了呢.”
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她的内心顿时轻松不少。
“还有吗?陆卿。”
“当然。”
陆晨微微一笑,接着道:“在人性上,容易得到的东西总是不会受到重视和珍惜,既然宗室的俸禄和地方官府,或者说地方百姓挂钩,那就得设立奖罚制度,定下一个标准,让那半成岁入的俸禄进一步浮动。”
闻言,女帝脸上不由浮现出一丝微妙之色。
“如何奖?如何罚?”
陆晨道:“百姓受惠则奖,百姓被害则罚。”
果然是这样么
陆卿,一如既往地心怀苍生啊.
女帝不禁在心底感慨一声。
“举个例子。”
陆晨继续侃侃而谈:“若是当地百姓没有被冻毙饿死,则额外提高一定系数作为奖励,反之则罚没一定系数,不定期暗访,若百姓对宗室怨声载道,罚之,反之则奖,诸如此类。”
“在各地设立玄极卫的站点,令他们监视当地的民生、宗室收入和生活状况,必要时动用留影符、留音符,甚至是投影符记录证据,朝廷通过岁入情况分析宗室和当地官府之间是否存在猫腻,若有,一经核实,立即抄家问罪。”
“事后罚没所得,可抽取部分作为站点运转的经费和玄极卫除俸禄外的额外奖金,有大功者再额外嘉奖”
一个个方案从陆晨口中说出。
总之就一个宗旨,尽可能引导宗室,将他们的利益和百姓的利益直接挂钩,百姓好过,宗室就好过,若百姓难过,宗室就跟着过苦日子去吧。
同时由于是固定份额的支出,无论当地有多少镇国将军,有多少辅国将军,亦或者奉国将军,全都只能分半成地方岁入。
人多,每个人就少分,人少,每个人就多分。
不再影响朝廷税入。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加关键的问题需要解决,这个问题要是不解决,我大夏依旧难逃倾覆的厄运。”
听到这话,女帝的神色顿时变得凝重无比。
她略一思索,便明白了陆晨所说的问题是什么。
“宗室和士绅不纳粮税的问题么?”
“没错!”
陆晨重重点头,沉声道:“任何大夏子民,都有缴纳粮税的义务,决不能存在只享受权益而不需要付出的情况。”
“自太祖鸿武皇帝立国至今,已有近千载光阴,大夏的天下已不是千年前那般民生凋敝,修者凋零,灵灾频发的时代了,如今的大夏,修士已逾百万,凭借修士不纳粮的国策,不知有多少人主动对修士投献土地,这些人不断通过各种手段兼并土地,几乎掌握了大夏超过一半的耕田,却没有一分交给朝廷,这简直是在掠夺本该属于朝廷,属于天下的财富!”
“需要缴税的百姓田地越来越少,国库愈发紧张,他们的负担就愈发沉重,进一步导致他们将土地投献出去,加剧兼并,岁入进一步降低,形成一个恶性循环,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百姓再也无法承受朝廷正常运转所需的银钱,而后在国库连年亏空的情况下,朝廷发不出军饷,没钱赈灾,给不出俸禄……”
“陛下,到了那种地步,朝廷无法正常运转之下,这个天下,还能是大夏的天下吗?是故,税制之弊,已经到了不得不改革的地步。”
女帝沉默了。
这时,陆晨突然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微臣在禹、隋二州所见所闻,无不触目惊心,当地官员或蝇营狗苟,或懈怠政事,一心玄修,对地方放任自流,私心堪比泰山,称职者寥寥无几,百姓在这些自私自利的庸官治理下,自是苦不堪言,而此二州乃是中等州府,民生都已如此艰难,真不敢想像下等州府该是何等的人间炼狱。”
“在微臣看来,两州百姓的境遇,几乎可以视之为大夏的缩影,若不进行大刀霍斧的改革,陛下所期待的盛世,永远都只会是空中楼阁,再怎么努力,所谓的中兴也只会如先帝那般,昙花一现。”
听到这话,女帝终于缓缓开口。
“税制之弊,朕,并非一无所知,但此事兹事体大,牵扯甚广,稍有不慎,便会引来巨大动乱,必须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女帝的反应倒是在陆晨意料之中。
税制改革这么大的事,本就不可能一拍脑瓜就去做。
毕竟要想改革税制,就必须面对整个士绅阶级,面对与士绅阶级有着盘根错节的联系的群臣百官。
这可是大夏的精英阶层。
而变法之事,历来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革除旧弊,就得有新制度代替,而新法的执行需要借助各级官员,需要有稳固而可靠的班底。
她的根基还是太浅薄了。
而他陆晨性子又太过耿直,从不结党营私,基本毫无根基好吧,禹州那些赶鸭子上架的代理县令勉强算得上是他的班底,但是他们刚刚踏入官场,实在太过稚嫩,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只要女帝不傻,肯定知道现在还不是彻底变法的时候。
不过她这明显早就有所图谋的态度倒是让陆晨有点惊讶。
“微臣自然知晓税制改革不易,大夏千年积弊也不可能一下子扫清,微臣也并不打算一蹴而就,平白惹出大乱。”
陆晨淡淡道:“只是有些事情,需要早做准备才行。”
闻言,女帝不由眼神一动。
“比如说?”
“比如这宗室供养之事。”
陆晨缓缓扬起嘴角,“只要想办法把只是拥有一定特权而没有实权的宗室和百姓、地方经济捆绑在一起,让其成为宗室的根本利益,宗室还会不会如以往那般,与士绅井水不犯河水,那可就说不定了”
顿了顿,他又道:“而且,固定薪俸会让宗室失去进取心,而没有上限,通过努力能够明确改变的浮动薪俸,却可以激发宗室们的潜力,至少也能为朝廷创造一些价值,而不是整天被朝廷当猪养,除了声色犬马、挥霍无度消耗国运以外,什么都不会。”
话音落下,女帝不由得沉吟一声。
“让百姓和地方经济成为宗室的根本利益么.”
片刻后,她那明媚的眼眸悄然闪过一抹精光。
“这才是真正的共享国运啊”
感慨了一句,她突然抬起头,深深地看了陆晨一眼,而后柔声道:“陆卿禹州一行,所得收获比朕想象的还要多出不少呢。”
听到这话,陆晨不由得怔了怔。
反应过来后,他却是幽幽一叹。
“如果可以,微臣宁愿一无所获。”
这话一出,女帝的目光微微黯淡了些许。
沉默了片刻,她才开口说道:
“陆卿今晚回去后,拟个章程吧,记得,不要直接呈给内阁,直接送到朕这儿来。”
陆晨点了点头。
见陆晨应下,女帝顿时微微松了口气。
随后她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对陆晨问道:“对了,陆卿方才在书稿上用炭笔写的那些文字、符号和格子,就是不依靠算筹就能快速算出繁杂的数据的数算之法吗?”
“哦,这个啊。”
陆晨点了点头。
“这个是微臣自己琢磨的数字,还有计算符号和表格,通过一些法门,的确可以实现高效计算和统筹,陛下若是对此感兴趣的话,微臣可以教您。”
“那就麻烦陆卿了。”
女帝毫不犹豫地应道。
却是没问难不难学。
说罢,她便直接站起身,走到陆晨身旁,看着他桌案上的书稿。
“陛下您坐着吧。”
陆晨起身,让女帝坐下。
女帝“嗯”了一声,倒是没有拒绝,走到陆晨刚才坐着的位置坐下。
“陛下您看,这个像一条擀面杖的符号,微臣将其与壹等同,旁边这个则是贰”
“单个的数字从0到9,一共十个,其他无论多大的数字,都是由这些数字组成,比如说这1和3并列在一起,就代表壹拾叁,前面再加上一个2,就是213,也称二比.啊呸!是贰佰壹拾叁.”
陆晨拿出一张白纸,一边用笔在上面书写,一边用心讲解。
听着陆晨耐心的讲解,女帝虽然大部分注意力都在面前的白纸上,脑子里不断快速消化着这让人耳目一新的知识,但是耳畔时不时感受到的阵阵温润气息,还是让她短暂失神。
好一会,她才重重呼出一口浊气,收敛起心神,仔细体会陆晨讲述的这门名叫数学的新学问的魅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