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一遍,不是没听清,而是想再做一次确认。
赵都安对此驾轻就熟,记得上次也是在这座亭中,当时坐在他这个位置的,还是袁立。
他只配立在一旁,给他们端茶倒水。
但这次,坐在这里的,已经是自己了。
“遵命……”他不急不忙,又原话复述了一遍。
这次,女帝确认了。
她抿了抿嘴唇,因帝王掩饰心绪的本能,下意识收敛了一切的外在情绪。
但心头泛起的种种惊讶,做不得假。
“方才回宫的宦官不曾提及这件事。”
她稳了稳心神,重新从棋盒中,将那一粒漏掉的棋子捞了出来,攥在掌心。
似乎以此获得一些掌控感。
赵都安说道:
“因为那位公公走得早。其实,若非实在巧合,我等待的证据恰好到了,今日也没法做到这点。”
徐贞观说道:“朕要知道前因后果。”
赵都安早打好腹稿,何况早在公堂上讲了一遍。
当即娓娓道来,从最开始的薛家后人入手,一直到意外因“王山”这个人,与反向调查他的周丞对上,再干脆顺水推舟,完成了这套连招,一举将周丞斩落马下。
故事很长,女帝听得很专注。
她听故事的时候,晶莹的耳廓会微不可见地前倾,目光一眨不眨。
偶尔会突然打断,询问一些细节。
甚至于,连两人交替落子对弈都没耽搁。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了,”
良久,赵都安讲述完毕:
“此事中,我的两位同僚颇为辛苦,袁公出力甚大,没有他们,只凭借臣一人,万万做不到这些。”
他甚至没忘了一起请功,都是上辈子写稿子练出来的肌肉本能。
竟是这样……竟然还可以这样……竟然能这样……
徐贞观心头涌起千头万绪。
既有对赵都安手段的惊奇,更有对周丞当年犯下罪恶的愤怒。
起初,她给赵都安下达命令时,说寻找罪证。
却也没想到,会牵扯出这样大的一桩旧案。
不只是没想到,赵都安能从这个角度入手,明修栈道,将周丞诓骗进了这個局。
毕竟,谁能想到,他主动入狱这件事,还是个“局中局”?
莫说周丞了,哪怕是提前得知情况的她,也以为“苏红玉”一案,就已经是赵都安为了完成任务,布下的一个圈套了。
这个圈套,已经很妙,足够令她满意。
可直到现在,一切揭晓,才明白,她以为赵都安在第三层,实则在第五层……
苏红玉一案,只是拿来掩护真正杀招的一记佯攻……
只能说一句,周丞输的,不冤!
此外,她更不曾想到,肩负司法公正的“九卿”,先帝托孤的大臣,竟胆敢做出这种欺君大案!
若说,徐贞观开始要对付周丞,完全是出于政治需要,心中多少还有些许,对这位顾命大臣的愧疚。
那么现在,当得知周丞当年犯下的事后,便只有愤怒。
“好一个狗胆包天!好一个瞒天过海!”
徐贞观难掩怒意,面庞如罩寒霜,她站起身,好似在金銮殿上:
“如此奸佞,竟然好端端活到现在,令薛琳那些官员,死后蒙冤十年!”
附近宫人见状,惊恐瑟瑟,不知为何天子动怒。
“陛下息怒,”赵都安起身,劝道:
“先帝昔年为王震蒙蔽,才有此错案,陛下您又才登基不久,不曾察觉周丞这种人真面目,也不意外。”
他的话还是太委婉了,事实上,老皇帝压根就是昏聩,昏庸。
在位时依仗宦官,权力被李彦辅为首的内阁稀释,外头放任八个亲王做大。
驾崩之后,还引得两个儿子血拼,兄弟相残……哪怕女儿登基了,留下的也是一堆烂摊子……
简直绝了。
“赵卿不必多说,”女帝摇了摇头,压下怒火,杀气腾腾道:
“这次,你做的很好,周丞既已被擒,想必这时袁公已朝宫中赶来了。
薛琳一案翻出来,牵扯不会小……哼,依朕看来,上行下效,大理寺只怕已经从上到下都烂了,该都抓起来查一查!”
赵都安想了想,忽然道:
“臣倒以为,大理寺里也不是没有好官。比如有个叫鲁直的评事,似还不错。”
徐贞观看了他一眼,意外道:
“那个曾上奏折弹劾你的小官?朕记得,你上次抓五十八人,唯独他没有行贿给你。”
言外之意:这不是你的仇人吗?
咦,你这么关注我的吗?这细节都知道……赵都安笑了笑,说道:
“举贤不避亲,既是个清廉刚正的官,便不该受牵累。”
“哪怕与伱有仇?”
“呵,臣这点容人之量还是有的。”
徐贞观没吭声,美眸看向他的神色,愈发不同了,似再一次刮目相看:
“朕知道了。你先留在宫中,等朕处置完这些事,再……唤你说话。”
说着,许是想到了上次留赵都安在宫中,二人在汤泉宫那边,银针灌顶的一幕。
女帝转回身时,白皙的脸颊似乎掠过一抹绯红,一闪即逝。
……
……
就在赵都安入宫,满心期待,等女帝再召唤的同时。
关于三司会审的结果,也如涟漪,在京城扩散开。
赵家。
“夫人,小姐,大理寺衙门咱们根本进不去,莫说进入,只要靠近便会被驱赶,那姓钱的女官差,不是说了,会审结束,会来家里送信。”
内院,老管家苦口婆心,阻拦想要出门的主母。
附近,其余赵家仆人也都聚在这,神色哀戚,气氛压抑。
几日功夫,尤金花整个人憔悴了许多。
眸子遍布血丝,那是整日失眠的体现。
旁边,搀扶她的赵盼,尖俏的下颌也好似又瘦了些。
少女同样面庞晦暗,秋水般的眸子里,是浓浓的担忧,这时也劝道:
“娘,管事说的对,若有进展,大哥的下属肯定会来报信的。”
尤金花没有血色嘴唇嗫嚅:
“可为娘实在放心不下,若是你大哥真出了事,可怎么好……”
美妇人眸中隐有泪花,神色哀婉。
前几日,得知赵都安被捕后,尤金花便鼓足勇气,找去了诏衙梨花堂。
却也只得知,赵都安不会在狱中被用刑。
至于是否能出来,结果如何,无人知晓。
而随着谣言四起,舆论风向明显愈发不利,尤金花整日在家以泪洗面,赵盼也闷闷不乐,整个赵家人心惶惶。
“娘,不会的,他上次不也没事么,这次肯定也会逢凶化吉。”
赵盼说的,是庄孝成一案的时候,少女从怀中拿出母女两个缝好的香囊,勉强扯出笑容:
“肯定没事的,咱们给他的礼物都还没……”
这时,家门外传来马蹄声,一家人忙抬头,尤金花等不及,牵着女儿朝门口小跑过去。
就看到钱可柔翻身下马,圆脸上带着笑容,不等母女二人询问,便报喜道:
“赵大人已洗脱罪名,乃是被人诬陷,如今已无罪释放了!”
尤金花瞪大美眸:“当真?”
赵盼呼吸一紧,少女整个人明亮起来。
钱可柔笑道:
“当然,非但如此,大人还反手将诬陷他的大理寺卿状告了,如今外头都在议论这事呢。”
赵家仆人面面相觑,一扫阴霾。
……
……
东城,生着一株大柳树的胡同内。
今日私塾只上了半天,中午的时候,孩童们便散去了。
“小姐,车备好了,这就出城吧。”
福伯将屋门锁了,朝坐在院中的薛暄说道。
她今日没有穿女式儒生袍,换了一身白裙,脚下的几个竹篮中,是准备好的香烛纸钱。
满是书卷气,柔柔弱弱,脸皮很薄的落魄小姐抱着一只酒坛,从走神中回到现实。
“恩”了声,与福伯一同出门上了那辆驴车,朝城外走去。
今日,是薛琳的祭日。
也是十三年前,那批一同上了秋斩刑场的正统年冤魂们的祭日。
“小姐,早上老奴听说,今天好像是那赵都安被审的日子。”
福伯赶着驴车,忽然说道。
薛暄一身孝服,抱着酒坛坐在板车上
——带车厢的马车是昂贵的东西,她只能向邻居借来驴子拉的板车出城,去郊外的坟头。
那日赵都安登门后,她着实紧张了许久,但没过两天,就得知赵都安入狱。
主审的好像又是当年诬陷冤杀了父亲的那个周丞。
薛暄到现在,都没明白赵都安来问那些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隐约觉得,与他入狱有一些隐秘的关联。
许是那些肮脏的朝堂斗争吧……薛暄想着。
许是因都是三司会审,都是周丞主审的缘故……莫名对那个魔鬼般,以孩子性命威胁她开口的赵都安生出一丝同情。
当然,也只是一丝而已,薛暄对于赵都安这种声名狼藉的奸贼恶霸,只有厌恶和恐惧。
“外头都说那赵都安活不成了,如此一来,也不会再来找小姐的麻烦了。”福伯挥舞着鞭子,轻轻抽打小毛驴。
薛暄抱着酒坛,轻声道:
“福伯,你说他所谓的那个,奸杀女子的罪名,是真是假?”
福伯惊讶道:“小姐觉得不是真的?可外头都传的有鼻子有眼。”
薛暄摇了摇头,说道:
“我也不知道。以那人坏名声,做出这种事应该也不稀奇,但……主审是周丞,便也说不好。”
福伯沉默,知道她联想到了当年的冤案,轻轻叹了口气。
这是他这些年竭力避免提到的话题,毕竟已经是那么多年前的事。
前几日,赵都安来问,他心中还升起一丝丝盼望,想着或许这件陈年的冤案能有昭雪的一天。
但如今……那个赵缉司自身难保,便也……罢了。
“驾!”福伯挥鞭。
忽而,街道上只看到远处一群官差蜂拥而至,为首的两个,竟十分眼熟。
对方直奔小驴车前,将主仆二人逼停,继而,在薛暄和福伯紧张惶恐的目光中。
海棠迈步,越过张晗,笑着对他们说道:
“我们又见面了,恩,赵缉司让我替他,向你带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