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刚睁开眼睛,郑雄就看到一双明丽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不等他有所反应,那双眼睛便像流星一样飘然而逝。等到郑雄身上的自主神经全部活动起来时,曾小安已经将身上睡眠痕迹清理得干干净净了。曾小安走出卧室的那一刻,再次冲着郑雄露出一丝不经意的笑容。虽然早已忘了上一次曾小安冲着自己笑是什么时候,这突如其来的表情并没有让郑雄产生过多的联想,直到后来发生一连串事情,再回忆这些,他才明白原来曾小安的笑里藏着一大堆心里话。这些话包含如下主要内容,郑雄昨夜回来晚了不要紧,甚至从此不再回到这所房子里来也不要紧,如此好聚好散,说不定还可以像从前那样,成为男闺蜜。

    郑雄来不及细想是否还有其他原因,就听到曾本之在客厅咳嗽。

    这是曾本之夜里又梦见甲骨文的明显信号。在没有梦见甲骨文之前,曾本之每天早晨起床后,第一件事情是吟诵某件青铜重器上的铭文。

    郑雄赶紧披上衣服来到客厅,冲着曾本之毕恭毕敬地说了一声:“早安!”见曾本之的表情与平时没有两样,郑雄才放心地问:“夜里又遇上甲骨文了?”

    曾本之点点头,然后摊开巴掌,露出一张便笺,上面有一个毛笔写的甲骨文文字。甲骨文虽然只有两千多个字,但每个字的异体字少则几个多则几十个。像郑雄这样看着眼熟,却认识不了,已经很不容易了,至少表明对甲骨文有经常性接触,过了心理排斥关,变得有感情了。

    不待郑雄发问,曾本之主动说:“夜里做梦时,我就说过这一次自己一定会胜出,醒来后躺在床上一琢磨,还真的破解了。”

    曾本之喜欢将甲骨文的异体字称做是地雷阵,研究甲骨文也必须像排地雷那样,发现、排查和解决,既枯燥,又危险,也荣耀,除此之外别无他途。对昨天夜梦里出现的甲骨文,曾本之强调:“百分之百准确,这个字也是楚!”

    话音刚落,楚楚从儿童房里跑出来,一把捂着曾本之的嘴,连连说:“我一定要改名,不叫楚楚了,免得外公屡教不改总犯错误。”楚楚停顿一会儿继续说,“被同一块石头绊倒的人,叫做什么?我不会说脏话,外公,你自己想明白去吧!”

    楚楚一本正经的样子,将家里的人全逗笑了。

    这种轻松快乐的情绪,一扫昨晚的沉闷,陪着郑雄来到办公室,又从办公室来到一个电视会议的会议厅。郑雄在人群中端坐了一个小时,他本想好好回味昨晚在庄省长家里听到的那些话,前排一个面相有些陌生的男人,几次回过头来想与他说话。因为分管文化的副省长正在讲话,郑雄不想让副省长看见自己没有认真听他的讲话,一直没有搭理。

    陌生男人便写了一张纸条递给他:我认识一个人,也会梦见甲骨文!

    郑雄读后全身为之一震,马上在那张纸条上写上一句:散会后请留步!

    前排的陌生男人,在纸条上再写了一行字:今天不行,回头我约你!

    没过多久,前排的陌生男人,就起身离座,像是上卫生间,却一去不返。

    散会后,郑雄没有马上离开会议厅,他拦住张罗会议的那位副秘书长,打听刚才递纸条给自己的人是谁。当然,他不会说得如此直接,只问坐在自己前面的那位是哪个单位的。听副秘书长说,那人叫沙海,是省监狱管理局副局长兼第一分局局长,郑雄心里暗暗颤抖了一下,紧接着,从最不愿意光顾的记忆的角落里迸出一个人名:郝文章。

    就像其貌不扬的荒地里忽然冒出一座王侯大墓,任凭采取哪种方法封锁消息,半个中国的盗墓者都能嗅到气息,能否下手且先不管,无论如何也要来踩一下点,并尽可能地了解墓葬内部的构造,用行话说叫做进修。如同曾本之这样的泰斗级学者好不容易授一次课,青铜重器的研究者和由于各种原因有了兴趣的爱好者,会想尽办法进到课堂上坐上一坐。突如其来的人名“郝文章”,就像在郑雄心灵深处挖了一条几十米长的盗洞。只是这条盗洞没有打穿主墓室,没能见到那些令人叹为观止的陪葬品。如果盗洞打通了,却发现此墓早已被人盗挖一空,盗墓者也不会太失望,还会刻意留下一两样工具,表示自己已达到与几百年前的同道先贤相同的境界。在古老的盗墓行业里,谁能找到王侯大墓,就会被奉为大师。能将盗洞一直挖到王侯大墓主墓室里的人,更会像曾本之先生那样被尊为本行本业中的泰斗。所以,从主墓室空手出来的盗墓者,也会有大获成功的喜悦。最悲惨的是挖了半月的盗洞,却碰上砾石或者流沙,只得灰头灰脸地退出来,与守在外面的人一道落荒而逃。

    郑雄在自己心里挖的正是碰上砾石与流沙的盗洞。

    回到办公室,郑雄给自己沏上一杯茶后,就坐在办公桌前发呆。

    有人敲门进来汇报什么事情。待那人走后,他才发现,自己在一张白纸上不知不觉地写满了字。郑雄赶紧将这张纸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

    虽然副厅长没有实权,事情却不少。忙了一阵,临近吃午饭时,专门负责文件传阅的秘书进来,要郑雄在一份与学习宣传有关的文件上签字画圈。此前,郑雄总会吩咐秘书放下文件,过半小时后再来取。虽然他不会对这类文件多看一眼,但他觉得当着别人的面,在没有阅读的文件上堂而皇之地签上“已阅”二字,抛开公开撒谎这个概念,起码也是对负责传阅文件的秘书的不尊重,甚至还是一种自我羞辱。此时此刻,听秘书介绍说,文件是正式的,但没什么内容,都是务虚,例行公事而已。郑雄头一回当着秘书的面,拿起红蓝铅笔,先画了一个圈,又从圆圈上引出一条线,再在这条线的终点签上自己的名字。郑雄将文件推给秘书时,秘书没有伸手拿走,而是冲着他露出一副错愕的表情。郑雄低头一看,本来应当签上自己名字的位置,竟然鬼使神差地写着别人的名字。他赶紧用橡皮将错写的名字擦掉,重新签上自己的名字。

    秘书走后,郑雄用左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左脸,又用右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右脸,然后满桌子仔细寻找,果然又在别的纸上发现自己亲笔写的三个字:郝文章。

    郝文章是一个人的名字。

    这个名字曾经是那样熟悉,以至于多年之后的郑雄只要一想起来,心中就会冒出一团纠结。

    郑雄在心里判断,一个做官做到厅局级的人,日常接触最多的理所当然是自己的工作对象,省监狱管理局副局长兼第一分局局长沙海的工作对象是犯下各种罪行而在监狱里服刑的人,所谓牢里关着英雄汉,河里淹死会水人。既然敢于动手干那些超出常规的事情,身上或多或少总有一些超过常人的本事,成功了就在旁边偷着快乐,失败后监狱往往是最有可能的归宿。所以,一介监狱长,若是没有遇上几个有怪才的怪人,他所管辖的监狱里大概是清一色的强奸犯。

    郑雄竭力想办法让自己忘掉这个名字。他在心里说,本省是出土文物大省,自然也是出产盗墓贼和文物走私者的大省,监狱里自然会有几个这方面的高手。大凡这类高手几乎全是自学成才,进而认识一些甲骨文,这种可能性是绝对存在的。只要沙海副局长所说会做甲骨文梦的人不是江北监狱的,郑雄心里对这个名字的反应就会轻微许多。刚一转念,郑雄又对自己说,江北监狱那么大,关押的又都是武汉及其周边一带最有犯罪才能,可以说是他们不犯罪谁还会去犯罪的人。在监狱里待上十几年,单单是死记硬背,也能将已有定论的甲骨文记得滚瓜烂熟。

    这时候,手机上突然迸出一条短信:下午?

    正在拼命找理由让自己从某种压力下放松下来的郑雄,盯着两个字看了一阵,然后也回复了两个字:一点。

    发送成功之后,郑雄将一收一发两条短信共计四个字删除了,随后又打电话告诉办公室相关人员,自己下午有个专业方面的事情要做,手机会关闭一阵,有事发短信通知。

    郑雄下楼时,司机已将车牌是“鄂AW”开头的黑色轿车停在大门前。

    上了车他习惯性地吩咐:“回楚学院!”

    郑雄虽然当了副厅长,除了卸下楚学院院长之职,其余专业职务如课题组长、首席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等,一样也没有丢下。黑色轿车开到楚学院的停车场后,郑雄却让司机小胡下车,去自己的办公室“楚越之急”等着,万一有来电显示开头是“872”的电话,就接听一下。小胡将驾驶座让给郑雄,正要转身离开,又被招回去。郑雄补充吩咐,开头是“878”的电话,也接听一下。小胡点了点头,他明白,省政府办公厅的电话号码以“872”开头,以“878”开头的电话号码是省委办公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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