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八年,曾本之没有到博物馆看过曾侯乙尊盘。

    如果不是曾本之亲口说这话,马跃之肯定要骂对方是鼻屎。

    昨天晚上曾本之打电话约马跃之今天上午到省博物馆看看,然后再去办公室说说话。上午九点差十分时,曾本之如约在省博物馆侧门见到马跃之。两个人往里走时,看到大门口排着长队,排在最前面的人竟然是万乙。万乙才来楚学院不久,对省博物馆不熟悉,省博物馆的人对他也不熟悉,只能像参观者那样排队进出。

    九点整,省博物馆正式开门,他俩直奔主题,径直进到空无一人的曾侯乙馆。其他参观者依次看过来,走得最快的也要半小时之后。

    到了曾侯乙馆,他俩又直奔曾侯乙尊盘。

    只看了一眼,马跃之就说:“你办公室的那张彩色照片与曾侯乙尊盘太像了!”

    马跃之话里有话,还有一层是说与曾本之家里的黑白照片不太像。

    曾本之像是没有听出来,他说:“本来就是嘛!”

    马跃之大概也是随口说说,站了一会儿,又另发感慨:“当初看曾侯乙尊盘没觉得特别,等到将天下的青铜重器看多了,回头再看这对宝贝,才觉它们实在太神奇,太不可思议了!春秋时期各种东西都很简明,为什么要将曾侯乙尊盘做得如此繁缛!不怕你笑话,每次见到曾侯乙尊盘,我心里就会产生改行的想法。哪怕现在,不需要倒退五六十年,只要能够倒退二十年,我一定会拜你为师,改行研究青铜重器。”

    曾本之郁郁地说:“你这是折煞我!”

    马跃之想起什么,格外认真地问:“总听别人说,当初曾侯乙大墓出土的青铜重器摆在一起时,就有一股紫气升起来。后来查证,紫气是从这曾侯乙尊盘中冒出来的。你见过没有?是真的吗?”

    曾本之说:“还说老马识途,你怎么记忆力这么差,这么多年,你年年都要变着法问这个问题,你想想我什么时候说过没有这事?我一直在说确有其事,你怎么就不相信呢?”

    马跃之说:“不是不相信,实在是不敢相信。江山社稷,在于重器,这能生出紫气的曾侯乙尊盘只怕是王者之器!”

    曾本之说:“紫气东来那是古人的讲究,现在空气污染如此严重,随便找家化工厂看,哪一家不是遍地冒紫气!”

    马跃之说:“此紫气非彼紫气也!”

    曾本之说:“说出来只怕你更不敢相信,我上一次看这尊盘还是八年之前!”

    马跃之瞪大眼睛说:“你没说错吧,八十天还差不多,鬼才相信你整整八年没有看这尊盘一眼!”

    曾本之说:“我说的是实话,从郝文章被判刑入狱后,万不得已必须来曾侯乙馆,我也会绕着这尊盘走!”

    马跃之说:“以往这些青铜重器都要送回楚学院进行年检,后来博物馆自己有研究所了,但曾侯乙尊盘还是年年送到楚学院,接受你的检查,难道你会看也不看?”

    曾本之说:“我不看。检查的事让郑雄动手。”

    马跃之说:“听你这么说,我有点相信了。”

    这时候,万乙走过来了。远远地他就盯着曾本之,待走到曾侯乙尊盘面前,才冲着曾本之和马跃之点点头。这以后,万乙便旁若无人地贴着防护玻璃看那曾侯乙尊盘。

    马跃之对万乙的奇怪感觉正是从此开始的。他有意无心地问:“曾侯乙尊盘果真是不可仿制吗?”

    曾本之同样将大部分注意力用在万乙身上,他随口说:“对于我来说是这样。世界之大,不定会从哪个角落里冒出一位旷世奇才,轻而易举地就将这不是难题的难题化解了。”

    马跃之又问:“等到这道世界难题被破解了,曾老先生你就该彻底退出楚学舞台了。”

    曾本之说:“谁没有退隐的时候?怕就怕被人撵下这个舞台,更怕离开这个舞台后还要成为别人笑柄。”

    马跃之说:“你这脑子一半是泰斗级的,一半是小人级的。”

    见万乙拿出笔来,在小本子上写了一段文字,马跃之探头看了看,离得较远看不清楚,想再凑近些,又有些不好意思。这时,旁边响起女人与万乙打招呼的声音。一个挂着“志愿者”胸牌的女子满脸羞红地靠近了万乙。曾本之认出她是沙璐时,不由得吃了小小一惊。回过神来的万乙自然是大吃一惊,下意识地问沙璐来省博物馆干什么。

    沙璐不好意思地说:“我刚拿到志愿者证。”

    听说沙璐瞒着万乙暗中学习文博知识,就是为了来省博物馆当一名志愿者,曾本之和马跃之都有些感动。

    “当交通警察的人一天到晚都不清楚自己忙成什么模样了,还有空化妆和读书,与这样的女人相爱一场肯定错不了。”

    马跃之代表曾本之说过这话之后,便拉着曾本之走开了。

    这一走,便走到楚学院。半路上,先是在省博物馆院内碰到文化厅关书记。关书记带几位杭州客人来博物馆参观,见到马跃之,非要他陪着去丝绸馆,给客人们讲讲楚地古丝绸。马跃之很少碰到对古丝绸感兴趣的人,便丢下曾本之,跟着关书记往回走。

    从侧门出去要经过停车场,曾本之正走着,迎面来了一辆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如果副驾驶座上的披着齐肩长发的男人不放下车窗冲着他笑一笑,并且叫了一声曾教授,越野车再豪华十倍也难引起曾本之的注意。自己既不是到处做广告的美女,又不是经常上电视的明星商人,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却要放下车窗打一个笑脸招呼,这让曾本之不得不稍稍留神看了一下。如此他才发现,这辆越野车的外型太像美国军队的装甲车,所挂的车牌是“京”字开头的。曾本之马上想到昨天在圆缘招待所听那瘦男人说过,华姐失踪后,有一辆挂北京车牌的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在附近不怀好意地转了好久。

    曾本之略微停留了一下。挂北京车牌的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上的人显然是省博物馆的熟客,知道不用去正门那儿排队领票,只要交五元钱停车费,就可以通过地下车库的通道进到省博物馆院内。几分钟后,曾本之看到那个留着披肩长发的男人,从院子里面的那扇小门里钻出来,晃晃悠悠地朝着曾侯乙馆所在的博物馆主馆走去。

    或许是受到下意识的控制,曾本之竟然转身再次经过侧门,将自己混杂在一个从香港来的大型旅游团队中间进到位于主馆右侧的曾侯乙馆。不出所料,那个披肩长发男人,正在九鼎八簋展台前站着,那样子极为专注。完全比得上离开不远,仍在盯着曾侯乙尊盘细看的万乙。曾本之不再多看,从香港来的这些人身上的香水味浓得令人窒息。他从人缝中钻出来,快步走到主馆门外,一边做深呼吸,一边继续往侧门走。

    经过此番周折,曾本之还是比马跃之早两个小时回到楚学院。在这段时间里,他首先认定披肩长发男人肯定是青铜重器道上的,至于是红道、白道,还是黑道,将来会有机会弄清楚的。凭此预感,曾本之认定,正是这个人的出现才导致华姐匆匆离开。接下来他将署名郝嘉用甲骨文写的第二封信,还有华姐转送给他的那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重新看过几遍。等到重新与马跃之见面时,已临近十二点了。

    与马跃之一起回到楚学院的还有万乙和沙璐。

    沙璐不管其他三人心情各异,只管高兴自己的高兴。作为志愿者,上午她竟然在省博物馆为两拨人做了义务讲解。那些人或许是出于客气都说沙璐的讲解超过了职业讲解员,职业讲解员只能照本宣科,做志愿者的可以结合自己的修养与爱好、直接或者间接的经历放开来讲,自然更容易吸引听讲解的人。

    沙璐一高兴就要请大家吃饭,依然是不管别人同意还是不同意,拿起电话就说要请各位吃一顿垃圾食品。时间不长,送餐的就到了门口,沙璐下去拿上来四份麦当劳套餐。马跃之一边吃一边说,自己实在不明白沙璐和万乙这一代人心里怎么想,这种垃圾食品有什么好吃的。说是不明白,他接着用自己的话作了回答,说人吃什么东西看上去是为了填饱肚子,实际上是在吃文化,而文化的改变无一不是从饮食习惯的改变开始的。沙璐则说,那也不一定,自己喜欢吃麦当劳只是因为它方便,如果不吃麦当劳,就不知道妈妈做的醋熘土豆丝,比那薯条好吃一百倍。

    他俩说话时,曾本之和万乙在一旁默默地吃着东西。偶尔两个人的目光会悄悄地碰到一起,那种短暂甚至来不及碰着丁点火花,便各自闪开了。

    马跃之不是不知道,吃完麦当劳,沙璐起身告辞,见万乙还在那里发呆,便支使他送客人下楼。万乙出门后,等了一阵还没听见走廊里传来电梯的开门声。马跃之站起来走到门口看了看,明白万乙和沙璐一定先去了“楚乙越凫”室后,不禁哑然失笑。

    马跃之解嘲般笑了笑:“人老了,都忘了年轻人谈恋爱哪怕离开一百米也要吻别一下。你有没有发现,万乙和沙璐肯定相互爱上了。老曾!曾本之!曾本之大师!你老伴与人私奔了?还是人家非要让你家楚楚获诺贝尔和平奖?从早上见面直到现在,你就没有用心与人说句话。你这是怎么了,如果有别的事就别约今天见面嘛!”

    曾本之似是清醒过来:“要不饭后我们先睡一会儿,谁先醒就先叫谁!”

    见马跃之没有反对,曾本之便回到“楚弓楚得”室。考虑到研究人员都有熬夜的习惯,每间办公室里都隔了一间刚好放一张小床的休息室。曾本之刚上床躺下,就听见隔壁有种熟悉而陌生的喘息声。他心里一动,马上想到隔着一堵墙,就是万乙的“楚乙越凫”室。那声音只能是万乙与沙璐配合着弄出来的。

    曾本之忽然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那是自己与安静这辈子最后一次欢爱,歇下之后,安静突然问他,有没有发现曾小安与郑雄之间的不对劲的事。安静说,她一直怀疑这两个人是假扮夫妻,就像做过地下工作的男女共产党员那样,结婚几年,他们睡觉的夫妻房里静得像古庙,除了吵架,从未听过那种夫妻恩爱的声音。曾本之没说什么,安静随后又将自己说服了,她说,如果没有夫妻恩爱,未必小宝贝楚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楚学院大楼是一九八〇年代初期建成的,从启用之日开始,曾本之待在六楼的“楚弓楚得”室,那些人称一言九鼎的关于青铜重器的学问,都是在这间屋子里完成的。或许以前精力好时注意力能够高度集中听不见其他动静。如今精力大幅衰退,注意力无法高度集中了,反而容易受到外来事物的干扰。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们这一代学者人人都有些古板,不习惯在办公室抱着美人做学问。几十年来,这仅有的一次发现对曾本之的影响不过是一笑了之。

    几起几伏之后,隔壁那些激动人心的声音终于平息下来。

    时间不长就听见沙璐说:“你不起来送送我?”

    接下来果然是由万乙回答:“昨晚通宵失眠,我想补一会儿觉,下午才有精力帮曾老师他们做事。”

    沙璐又说:“我就怕你有心理负担,上午才请假来陪你的。是不是因为我是离过婚的,让你觉得吃亏了?”

    万乙说:“你说哪里的话,我还怕你像以往那样瞧不起人!我是在想曾侯乙尊盘的问题。那天你打电话说已经离婚时我就想好这次绝不放过你,等我将曾老师说的那些话想明白,弄清楚他到底是不是在暗示什么,我就去你家求婚。昨天到今天,我们做了那么多爱,如果你怀孕了,到时候能奉子成婚更好!”

    沙璐说:“说你是万博士,你还真是万博士,都想得这么远了,那我也要想想我们的事。过几天我就拉上爸爸妈妈到你们这一带来看房,看中了就下单,免得赶不上你的求婚速度。以前他们总说东湖这边的风景好,却又嫌这边一个亲戚没有。现在好了,攀上你这个博士女婿,他们就没有理由不在东湖边上买房了。”

    万乙说:“不要给家里添麻烦!”

    沙璐说:“我这是罚他们的款,谁让他们当初逼着我嫁给那个鼻屎处长!”

    万乙笑了笑说:“你倒是好学习,昨天将楚学院骂人的话告诉你,今天就用上了。”

    沙璐说:“这是楚学院的暗语,不学不行呀!”

    曾本之差点笑出声来,强忍之际,墙那边的恋人又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再听。终于,隔壁那门不轻不重地响了一下,这以后整个六楼才真正安静下来。

    前后只有二十分钟,曾本之就睡醒了。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他还用了十分钟来做一个梦。在曾本之的梦里,沙璐与那个鼻屎处长前夫生了一个儿子,却被发现血型对不上,原来孩子的父亲是万乙,于是沙璐只好先离婚,重新嫁给万乙。大白天里能将梦做得如此有逻辑性,实在让那些天天夜里都要来一场的乱七八糟的美梦或者噩梦的人汗颜。

    曾本之出门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再去敲马跃之的门,见门上挂着的一块成语门牌,终于将先前被沙璐的话逗乐了,但没有释放的笑声笑了出来。马跃之开门时,他已笑成一团,还不停地用手拍打着门上的那块成语门牌。

    一九八〇年代初期这座大楼落成时,为了显示与众不同,也不知是谁最先提议,大家一致同意,所有办公室一律不编号码,而用带楚字的成语制成门牌挂在各自门上。六楼最南边只用做曾侯乙尊盘年检的房间为“楚璧隋珍”,紧接着是万乙现在使用的“楚乙越凫”,然后就是曾本之的“楚弓楚得”,再往北去的就是马跃之的“楚才晋用”。马跃之觉得曾本之的笑来得太奇怪了,这块门牌挂了三十年,对于这块门牌除了说怀才不遇总想跳槽从没有别的议论。真正让后来人痴笑的一向是六楼最北边会议室的门牌“楚馆秦楼”和二楼书记办公室的门牌“楚囚对泣”。

    曾本之将刚才做的梦说过后,马跃之更加不以为然,他觉得曾本之的心智出了问题:妻子怀孕分娩,孩子的父亲却不是妻子的丈夫,用“楚才晋用”来形容这种风月之事,实在是对从殷商周到春秋战国用千百年时间凝成的以成语为点睛之笔的高古文化的大不敬。

    当年分配门牌时,郝嘉、曾本之和马跃之,包括当时还在做研究的更老一些的前辈,将自己能想到和找到的关于“楚”的成语全写在黑板上,让大家自由挑选。曾本之和马跃之相对低调,便选了“楚弓楚得”和“楚才晋用”,为人一向高调的郝嘉则当仁不让地选了“楚璧隋珍”,其他像“楚云湘雨”、“楚歌四面”、“楚水吴山”、“众楚一齐”、“楚乙越凫”、“织楚成门”等很快也各有其主,等到连“楚楚可人”、“楚腰纤细”和“楚珠秦女”都被人选走后,与“楚”有关的成语就剩下“楚天云雨”、“楚馆秦楼”、“朝秦暮楚”和“楚囚对泣”,等待挑选的也只剩下书记办公室和会议室。本来书记是想表现自己的礼让,这时才发现留给自己的是一个大难题。因为会议室是公用,经过举手表决,在一片哄笑声中选用了意指妓院的“楚馆秦楼”。排队排在最后的书记实际上没得选了,因为他绝对不能选意指男女欢爱的“楚天云雨”,剩下来的只有“朝秦暮楚”和“楚囚对泣”,相对而言“朝秦暮楚”似乎更好一些。所有人都要书记选“朝秦暮楚”,偏偏郝嘉站出来鼓动书记选“楚囚对泣”。郝嘉还讲出这句成语出处的原文是:“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用现代汉语解释就是说:“应当共同合力效忠朝廷,最终光复祖国,怎么可以相对哭泣如同亡国奴一样?”

    提起旧事,二人好一阵唏嘘。

    那时候,大家多么齐心协力,脑子里也干净,思想活跃,感情浪漫,即便是“楚天云雨”、“楚囚对泣”这类成语的灵活使用,方方面面都很开明。新楼投入使用的那两年,省部级以上直到副总理的官员前后来了几十人,没有谁说过不妥,有几个人还说,像“楚囚对泣”这种成语,不用不知道,用了才知道它的好。也有人说,成语不能像青铜重器摆在博物馆仅供参观,一定要想方设法加以运用。不像现在,越俗越脏的字词,使用率越高。其他需要用脑子想一想的雅一点词语,一般场合里很难见到有人使用。只要听到有人说话,肯定会铺天盖地将肮脏往心里涌,往脑子里涌,往血管里涌,甚至还想往骨头里钻。放到现在,谁敢像郝嘉那样将“楚璧隋珍”挂在自己的门上,万幸没有被人当面挖苦嘲讽死,也肯定会在背后遭人万箭穿心。

    曾本之没料到如此旧话新说,是马跃之为他布下的语言陷阱。

    等到曾本之将那个梦忘得干干净净时,马跃之突然杀个回马枪:“本之兄,以你的为人向来不会对鸡鸣狗盗的事情感兴趣。夜有所梦,必是日有所思,你到底是怎么了,是鬼迷心窍还是老年痴呆?那些话由我来说还勉强过得去,从你嘴里说出来就不成体统了!你将胳肢窝抬起来,让我看看里面还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见曾本之怔怔地望着自己,马跃之继续说:“你不要掩饰了,你只会欲盖弥彰,想瞒天过海还得好好跟着女婿郑雄学一学。我从昨晚等到现在,有话你请讲,有歌你请唱!”

    曾本之终于开口说:“我收到第二封信了!”

    马跃之说:“昨天下午吗?”

    曾本之说:“是的。当时万乙也在场。”

    马跃之说:“好准确呀。我还以为像曾侯乙尊盘那样,人世间独此一份。没想到还真有人给你写第二封信。”

    马跃之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取出一张信笺,那种感觉与曾本之给他看过的第一封信所留下的记忆完全相同:宣纸旧得发黄,却有着罕有的异香。

    与第一封信相比,马跃之对第二封的好奇心,比先前增加了好几倍。如此强烈的好奇心,足以支持他用发现高古丝绸的热情与精细,来看透这张薄薄的信笺里隐藏着二十年来,从生到死的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马跃之明白,曾本之找上他,除了彼此之间的信任之外,也是因为整个楚学院,没有谁比他更适合分析研究这甲骨文书信。

    用泾县宣纸制作的信笺,经历至少二十年岁月之后,其质地有了奇妙变化,手指触摸页面,如同轻风吹过丝绸,勾起一种柔到骨子里的情绪。还有那墨迹,浸在纸面上的完整笔画尚无特别之处,异乎寻常的是漆黑墨迹与洁净纸面相交相斥的那些边缘,浅眼一看如婴儿秀目,白无瑕,黑也无瑕,且因白处洁白,幻化出黑处甚至比白处还要清明的感受。如果看得深了,又会发现黑与白的交会,恰如少妇那若即若离的妩媚,因为墨迹漫渗自然产生的柔美墨线,仿佛是由那数不清的多情媚眼串联而成。最后是那印章,篆刻名家用刻好的印章在纸上打一方印通常得一个早上,写有甲骨文的信笺上的这方印,不可能是用了一个早上才打上来的。然而,那上面的“郝嘉”二字,任何刀法改变所导致的细微变化,都能清晰地表现出来。究其原因除了纸是老宣纸,那印泥一定是十倍于老宣纸年头的老印泥。在老印泥里朱砂已不是珍贵原料,那些体现篆刻刀法的细细密密的灿烂微点,平铺处如星斗满天,到了边缘又似一河两岸,能够形成这种特殊效果的是那些在多少年前就拌进老印泥中的黄金粉末。

    楚学院古丝绸、古漆器研究方向最高权威,并客串研究古代印刷的马跃之,将用甲骨文写的第二封信看了半天后,又要求再看看用甲骨文写的第一封信。经过反复比较,所得出的结论,与曾本之自己的判断完全一致:两封信毫无疑问地出自一个人的手,所用宣纸、墨、印泥和信封也完全相同。

    轮到研究那四个甲骨文文字时,除了“天问二五”本身的含义,还要考虑到前次研读第一封甲骨文信件时,曾本之和马跃之所说的话,是否被写信人得知,因而在这四个甲骨文文字中有所暗示。

    与昨天曾本之与万乙在东湖边的老鼠尾商讨时一样,马跃之也是首先抓住“二五”做文章。不同的是,他想到的不是“二五仔”,而是“二五耦”。“二五仔”是出现时间不长的俗语,“二五耦”则是春秋战国由来的成语。

    马跃之脸上露出一丝诡笑:“说实话,郑雄当楚学院院长那一阵,从一楼到五楼都有人在背后用这个成语形容过你们翁婿。六楼嘛,要说也只有我了,我只同意一半。‘耦’字本意是指高古时期二人共同执耜耕地,后来演变成对狼狈为奸的比喻。你与郑雄都是研究青铜重器,互相间配合不默契怎么行?至于‘二五’则未必。”

    曾本之苦笑起来:“我哪有那样的艳福呀!春秋时期的晋国国君晋献公娶了六个妻子,两对是姐妹花,第一对的姐姐生了重耳,妹妹生了夷吾;第二对姐姐叫骊姬生了奚齐,陪嫁的妹妹则生了卓子。如此风流,我和郑雄连想都不敢想。”

    马跃之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个美丽的女人,相反,一个失败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个丑陋的女人。‘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的献公晚年将晋国弄得一塌糊涂,就是因为过分宠爱骊姬。在政治上他又太宠信大夫梁五和东关嬖五,骊姬就钻空子利用这两个宠臣,用颠三倒四的理由,让献公逼死世子申生,将王位传给幼子奚齐。天下哪有不爱自己儿子的母亲,只是不能因为私爱而冒犯天下。本之兄力荐郑雄接任楚学院院长,过程光明磊落,我当然不能同意那些只能背后说的闲话。”

    曾本之说:“其实那一阵我心里也很无奈,按惯例,院长一职向来是由青铜重器研究方向的人出任。那一阵,郝文章被判刑入狱,剩下来的只有郑雄一根独苗,也是因为没得选。不像晋献公,儿子一大群,谁来继承大位都不是最佳选择,都要出问题,杀得血流成河。”

    马跃之说:“如此理解也很对。献公死后,可怜刚刚十五岁的奚齐只当了一个月的国君,连亡父都没来得及安葬,就被人杀了。接替他的弟弟卓子更可怜,这个基本不懂人事的少年同样只坐了一个月的黄金椅,又被同一个人,用同一把刀杀死。最可怜的反而是机关算尽的骊姬,丈夫死了,儿子也死了,轮到夷吾登上王座后,这位晋惠公立即诛杀了骊姬以及梁五、东关嬖五等人不说,还留下一个‘二五耦’的千古骂名。”

    曾本之说:“好歹我也算个青铜重器研究之王,绝对不能给自己留下任何骂名!”

    马跃之说:“你觉得‘天问二五’四个字是骂人的吗?我觉得不像!”

    两个人你来我往滔滔不绝地绕了半天,一旦回到用甲骨文写的四个字上,不免各有迟疑。既然是“天问二五”,表明有与天对谈对饮的慷慨之心,就应当指向较为重大的事情。如果是家长里短的琐事,或者是机关单位鸡零狗碎的杂事,即使是性格偏执的人,也不会将其上升到要用甲骨文书写“天问”的高度。

    如此绕来绕去,两人在不知不觉中被自己绕回到先前。当初“拯之承启”四个字出现之时,他俩曾盼望死去二十年的郝嘉再次来信。身为死者的郝嘉能在死后二十年以极为矛盾的方式,写了两封相互证明与相互确认的信件,寄给身体健康、精神正常的曾本之,如此事实像是为了表明灵魂是存在的。在研读“拯之承启”时,曾本之和马跃之曾预计,郝嘉的灵魂应当能够听见他俩私下说过的那些话。“天问二五”确实包括了那个时间里两个皓首老人的犹豫与恍惚。

    “二五仔”也好,“二五耦”也罢,都应当遭到法理和道德上的天谴,而非哲学与诗意的天问。马跃之只能帮曾本之做出这种初步的结论。

    马跃之说这话时,他俩还在楚学院六楼,其余没有退休的人都下班了。早过了退休年纪,却被楚学院当做镇院之宝,永远不让退休的曾本之和马跃之,还在马跃之的“楚才晋用”室说话。若不是安静打来电话,他俩甚至没有察觉外面的路灯已经亮了。

    因为郑雄从外地打电话给安静,安静才打电话给曾本之。

    安静将郑雄的话转告曾本之,有相当级别的官员打电话给文化厅关书记,询问曾本之的动态,着重了解曾本之最近一段为何频繁出现在江北监狱门口。似这样连苗头都算不上,只能勉强称之为蛛丝马迹的事情,先在相关厅局级官员之间进行沟通,也从侧面表明曾本之确非等闲之辈。关书记哪里管得了这些,于是就问郑雄。郑雄是不是故意不直接问曾本之,而是通过安静从侧面先了解一下,曾本之不得而知。他问过安静,郑雄对这件事反应如何。安静说不准,感觉上郑雄有些着急,毕竟是在电话里,你一句来,我一句去,不用说看不到表情,就连说话的语气是不是像听见的那样,也没有十足把握。

    曾本之很关心郑雄有没有问起自己去江北监狱干什么。安静没好气地回答,人家是聪明人,这种事还用问吗?郝文章八年刑期满了人却没有出来,郝文章是个孤儿,身为导师的曾本之表示起码的关心也很正常。曾本之认可了这话,郑雄若是真的开口查问,就不是他所熟悉的郑雄。一个让他感到陌生的郑雄,有可能让那些按部就班的事情脱离正常轨道。

    曾本之也知道这事在电话里无法细说,就叫安静多做点饭菜,让曾小安送来,晚上他和马跃之、万乙有事要研究,可能要熬一下夜。

    “一连三天,你天天去江北监狱,不了解情况的人,还以为你是去踩点,企图劫狱什么的。不信你找个熟人咨询一下,监狱门口的摄像头肯定盯上你了。像你这样说不出正经理由,却总在监狱门口晃悠,不将你当做怀疑对象那才怪呢!”

    这番话不管出自谁的口都是有道理的。

    即便是由一天到晚钻在故纸堆里的马跃之来说,同样不会削弱其说服力。

    “连我都不明白,你是过河拆桥,还是嫌我碍手碍脚。开山辟路时让我陪着,诸事顺畅了,我就成了多余的人!”

    马跃之说这话时,那些愤愤不平的样子明显是装出来的。随后他就开玩笑,说曾本之第一次在江北监狱门前观察一通,只隔了一夜,便深入到江北监狱内部。又是只隔一夜,便第三次来到江北监狱。如此频繁光顾,简直就像是初尝禁果的少男少女,痴情得都快忘乎所以了。

    天黑之前才从休息室里爬起来的万乙,听到马跃之最后这句话,借口上卫生间,赶紧起身往外走。

    马跃之盯着万乙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问曾本之,这位万博士对“天问二五”有何看法。曾本之就将昨天下午他们想到的“二五仔”告诉了马跃之。

    马跃之说:“从‘二五仔’到‘二五耦’,也就一字之差,所指的也是不同类型的坏人。如此看来,郝嘉的灵魂在提醒我们要防灾避祸了!”

    曾本之说:“天灾易躲,就怕人祸!”

    马跃之说:“人祸也能防范,就怕遇上心魔!”

    二人沉默之际,万乙又出现在屋子里,一出一进之间,万乙的神情似乎更放不开了。

    从上午到傍晚,只要见到曾本之或者马跃之,万乙便满脸通红,无论说什么话,开口之前嘴唇都要哆嗦一阵。这副模样更像在禁果面前无法遏制的九十九种馋涎欲滴,将仅存的一种羞怯憋成了一只红得发紫的茄子。万乙不知道马跃之的目光已经变成了小刀,想当场将他的心事解剖清楚,他只顾盯着曾本之看,越看心里越紧张,越紧张想说的话越是说不出来,越是说不出心里话脸色涨红得越是厉害。

    马跃之觉得奇怪,万乙越是如此,便越是有事没事叫他,或是端茶倒水,或是问一件八不相干的事情,再就是要他去书柜里找出某本书。武汉的天气还没有真正开始热,万乙的衬衣湿透了不说,连牛仔裤腰都有几块汗渍。背着万乙,马跃之又问曾本之,万乙是不是有难以启齿的话想说又不敢说。曾本之要么不接话,要么轻描淡写地一笑了之。有一阵马跃之忽然一本正经地问,万乙是否认识曾小安。听曾本之说,他俩昨天刚刚见过一面。马跃之便顺口开玩笑说,万乙有可能陷入姐弟恋的怪圈了。

    曾本之明白,马跃之拿姐弟恋开玩笑,是为了舒缓这一天所遇到的无形压力。同样,万乙和沙璐在休息室里偷偷欢爱,也可以理解为是百般无奈之下所采取的心情放松活动。

    走廊上的电梯响了一声。马跃之说:“小安送吃的来了!”话音刚落,女人走路的高跟鞋声就传过来,听起来是两个女人。这一次反而是曾本之反应快,他马上想到:“柳琴,柳琴来了!”话音刚落,走廊上果然响起柳琴的声音:“我来看看,是不是楚国发生政变了,连老男人都需要扛枪打仗!”

    与柳琴一起来的还有曾小安,她俩约好要看看两个老男人与一个年轻的帅哥,待在办公室干什么。柳琴说的是笑话,她才不管青铜重器的事,她只关心马跃之的胃,只要马跃之的胃觉得舒服了她就高兴。

    见大家兴致勃勃吃着自己带来的饭菜,曾小安忽然要万乙将“楚乙越凫”的门打开,自己想进去看看。万乙看了看曾本之,又看了看马跃之。曾本之没有反应,马跃之却明显地点了一下头。万乙起身往外走,曾小安在后面跟着,“楚乙越凫”的门一开,她就让万乙回去吃饭,她一个人在这屋里待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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