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东湖边什么都好,唯一缺憾是天气变坏之前,人的呼吸会显得沉重一些。不过等到或雨或雪真的落下来,东湖边就比别处清爽十倍了。气象预报将这个原因说成是空气湿度较大,日常生活中的人则说成是水汽太重。大约是要落雨了,这几天曾本之一直觉得呼吸不畅,有时候还明显感到胸闷。郑雄打了几次电话,一会儿说马上回武汉,一会儿又说暂时回不了,还要陪老省长去一个地方。自从将自己多年前力主曾侯乙尊盘是用失蜡法铸造的观点否定之后,曾本之忽然觉得楚学院变得十分陌生,有两次都走到附近了,又转头折返回来。在家里他也是这样,以往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里,现在为了不去面对挂在墙上的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他不得不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陪安静看那比生活本身还要无聊的电视剧。实在无法安妥自己的心情时,曾本之试着去了一趟徐东古玩市场。尽管戴着宽大的墨镜,曾本之还是很快被人认出来。结果让他哭笑不得,所到之处有人拼命请他看看店里的货,有人则拼命拦着他不让进门,哪怕一言不发地看几眼也不行。偌大的古玩市场他连十分之一都没走到,便赶紧逃回家。

    这天上午,曾本之正计划去省博物馆。他记起那辆挂北京车牌的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就想再去看看,或许还能碰上那个留披肩长发的男人。曾本之不急不慢地走到省博物馆侧门前,门口的保安看见他后,老远就将挡在面前的警戒带移开。曾本之挥手,意思是不着急,待会儿再进去,然后就在停车场上慢慢地转悠。才转了两圈,他就觉得怪怪的,幸好手机适时地响起来。接听后,才知是黄州的同行打来的,他们那里发现一座被盗掘的楚墓,想请曾本之过去看看。曾本之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对方说十分钟后有车过来接他,他才明白对方其实已到了楚学院。曾本之也不去想其他,就让对方将万乙叫上。

    曾本之回家与安静说过,往皮包里放上几样日常要用的东西,便到楼下等。时间不长,一辆商务车开到曾本之面前,万乙果然坐在车里。跟下楼来的安静将万乙拉到一旁再三交代,曾本之这两天不知是心情不好还是身体不好,总是闷闷不乐,她要万乙多留点心,特别是不要让他往古墓里钻,埋死人的地洞空气不好,不定还有别的什么邪恶东西,如此等等说了一大堆。

    黄州离武汉只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因为要先去那被盗掘的楚墓,他们从江南的武昌出发后,先过江到汉口,再沿江北公路直接到离黄州城只有十几公里的禹王城遗址。被盗掘的楚墓就在遗址附近。这也是一般规律,昔日的贵族大夫谁也不会随随便便弄堆黄土就将自己埋了,能找到一块好墓地,知道的人就会想方设法往一起凑。所以,只要发现一处楚墓,接二连三的楚墓也就跟着被找到。

    曾本之绕着那座被盗掘的楚墓看了一阵,又不顾万乙的阻拦,从小小的盗洞钻进去,将墓室仔细察看一番。按照春秋时期的礼制规定:天子用九鼎,诸侯用七鼎,大夫用五鼎,士用三鼎或一鼎,这种楚墓充其量不过是只用三鼎或一鼎的士一级的。曾本之将每一个细节都看了又看,除了盗贼留下一只矿泉水瓶,墓里面的随葬品已被盗窃一空。

    从墓里出来,曾本之仰天长吁一声,像是深呼吸,又像是长长的叹息。

    从黄州赶来陪同的几个人,赶紧围上来,一口一个曾老师,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曾本之反过来问他们,墓都盗空了,还叫他来看,是不是想试试这把老骨头有没有散架!那些人赶紧赔不是,并请他到黄州城里休息,别的事随后再说。曾本之哪里肯听,让万乙将接他的商务车开过来,这就返回武汉。领头的是当地文物局的漆局长,到这一步,漆局长只好将曾本之请到一旁,小声地请他先在这附近走一圈,其余的话回到市里再说。

    曾本之将信将疑地跟着他们在这块野地里走了一圈。途中,他发现一处比平地略高的土丘有些异常,正要走过去看看,漆局长在背后小声请他不要停下,就这样慢慢往前走就行。曾本之不明就里,但他相信了漆局长。一圈走下来,一行人都上了车。一住进市内的黄州宾馆,漆局长支开所有人,这才将真相告诉曾本之。

    近一阵,黄州一带突然来了几个专门倒卖青铜器的人。经过追踪,发现他们盯上了禹王城遗址旁边的一座楚墓。也就是曾本之刚才发现的那处小土丘。漆局长连同有关部门的人秘密商量几次,凡是盗墓贼盯上的古墓,或者说是经由盗墓贼发现的古墓,一般情况下他们是不会放手的,即便是长年安排人值守,盗墓贼们也会找出破绽动手。如此没完没了地玩猫抓老鼠的游戏,索性长痛不如短痛,将楚墓公开发掘了。只是国家有规定,为了更有效地保护地下文物,除非是抢救性发掘,否则,非经国家文物局批准,不得对其进行发掘。漆局长他们就设想,将曾本之请来,到楚墓附近走一走,让那些倒卖青铜的文物贩子以为文物部门也发现这座楚墓了。如此一来,那些人就会抢先下手盗掘。到时候,不仅可以将盗墓贼一网打尽,接下来还可以向上报告,对这座楚墓进行抢救性发掘了。黄州虽然是一座文化古城,近些年来一直没什么文化热点,博物馆里别说是国宝级文物,就连一级文物也是从省里借来展出的。如果运气好,能从这座楚墓里挖出几样青铜重器,成为黄州镇城之宝,其祥瑞之气会让黄州城的文化面貌有大的改观。

    听这一番话,曾本之又好气又好笑,他没想到自己来黄州的主要任务是做钓饵,更没想到基层的文化官员会如此配合地方的中心工作。

    然而,曾本之的这种轻松心情只存在不到一小时。

    漆局长与他的谈话还没有结束,万乙就敲门进来,像是若无其事地告诉曾本之,他看见一辆挂北京牌号的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停在隔壁那栋别墅楼前。漆局长不知其中奥秘,还以为曾本之是车迷,当面恭维说,以曾本之这种年纪还有如此年轻的心态,只怕还能再上一个学术高峰。

    曾本之没有理会,转而说:“上午看的那个楚墓盗了多长时间?有半年没有?”

    见漆局长点了点头,他又说:“这就是缘分了,前些时,有人请我去鉴定青铜镜,有一只从前没见过的三山纹镜,从痕迹辨认,应当是禹王城一带出土的。万乙当时你也在场,我是不是这样说的?”

    万乙连忙表示确实如此,自己当时还以为曾本之只是随口说说。

    曾本之继续说:“如此看来,这三山纹镜应当是从这座楚墓中流失出去的。可惜呀可惜,不然漆局长管辖的博物馆里就会有自己的一级文物了。”

    漆局长在一旁懊恼不已,曾本之又说:“一只三山纹镜其实不算什么。万博士,你说说看,三山纹镜还有何奇特之处?”

    万乙连忙回答:“龙要与凤配,山要和水共。三山纹镜本身就是稀世之物,如果再配上水波纹镜,山水合璧,那才是一方水土的大吉祥。楚人习俗虽然不是一定非要用对镜,但在以往发掘的有七鼎以上陪葬品的楚墓中,曾经见到过对镜。”

    这时候外面又有人敲门,漆局长看了看手表,说大概是办公室的人找他。门开后,果然如漆局长所说,办公室的人走近来,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熊达世来了!”漆局长要他回话,就说自己开完会就过来看望。办公室的人不肯走,站在一旁解释,说熊达世就住在隔壁的别墅里,万一不小心碰上了或者被对方看见了,会惹人家不高兴。漆局长瞪了办公室那人一眼,然后才无奈地起身向曾本之解释,熊达世是个在北京路路通的半仙,北京有些小院里的人都叫他熊大师,会气功治病,又能看风水面相,他来黄州,人还没到,也不知要干什么,就有几个电话从北京打到黄州。领导就让他先出面接待,看看动静再走下一步棋。办公室的人接着漆局长的话解释,像熊达世这类难缠的客人来黄州,领导一般都让漆局长先出面。

    漆局长离开后,曾本之免不了问那个临时叫来陪同的人,文物局长非要做到省一级的才有地位,在市县一级则是闲雅之职,漆局长是何许人也,年纪不大就坐上如此宝位?陪同的人告诉他,漆家从一九二〇年代起,直到现在,都是黄州方圆二百里的龙头老大,当年是红白黑三道通吃,后来黑白二道被消灭,漆家更是一家独大。不过漆家人都是闲云野鹤再世,不喜欢受约束,否则,从省长到部长,甚至再上一层都有可能。近几年略差一些了,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起来黄州一带名人挺多,武汉也好,北京也好,那些有武警站岗的大门小院,只有漆家人可以自由进出。若不是漆局长自己喜欢文物局长这个位置,领导也不会这么闲置他。以漆局长的个性,肯定先要给这个狗屎熊达世熊大师一个下马威。

    听到这话,一直在窗边看那台挂北京牌号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的万乙回头开玩笑,要对方文雅一点,不要说狗屎,说鼻屎就行。

    说笑之间,漆局长真的回来了,只见他脸上尽是不屑,进门就说:“什么狗屎大师,江湖那一套,我家老太爷后来都不玩了。也不知黄州是什么地方,敢跑来狐假虎威!”万乙又一次纠正,要他别说狗屎,说鼻屎就行。漆局长不明就里,听过解释后,他马上表示,还是曾教授有正气,也有底气,这鼻屎一词比狗屎更有贬义,往后就叫他“熊鼻屎”。大家都跟着笑,算是同意漆局长的提议。曾本之却不同意,他说虽然人人都有修辞的自由,但用鼻屎来形容某种人,他希望不要超出楚学研究范围。曾本之很认真,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万乙就要漆局长他们尊重曾本之的著作权,不要再传播。漆局长一边点头,一边介绍说,他其实也没有硬碰硬,就让办公室的人先陪那位“熊鼻屎”去东坡赤壁看看,用苏东坡的千古辞赋镇一镇其身心里的妖邪。万乙马上指出来,漆局长又将“鼻屎”用于修辞了。漆局长只好再次保证绝不滥用,同时又说,曾本之创作的这个词太妙了,想到了它,又想不用它,实在太难。

    果然,从东坡赤壁回来,熊达世说话口气收敛了许多,实话告诉漆局长,自己在武汉听说黄州这边发现一座楚墓,特地过来看看,有没有让人眼睛一亮的青铜重器。

    下午熊达世想自己出去转转,曾本之就找了个理由,要漆局长派辆车,让万乙悄悄跟着,看看那家伙到底想干什么。漆局长笑得很开心,说自己和曾本之一样怀疑熊达世,早就安排人了,如果万乙愿意,到时候一起去就是。

    万乙他们走后,曾本之待在房里静想,一座早先盗过的楚墓,一座防着不让人盗的楚墓,虽然都不是特别重要,曾本之还是觉得其中有某种特别的东西。想来想去,时间就没了。他还没有想出个头绪,万乙就回来了。

    万乙告诉他,熊达世坐着那辆挂北京牌号的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在黄州城里转了一阵后,在东坡赤壁门口与一辆挂武汉牌号的越野车会合,然后就去了林家大垸,将林彪家的几间破房子从里到外,从山上到山下看了三个小时。回来的时候,他们将车开到新发现的那座楚墓附近。熊达世下车与越野车上的两个人拿着照相机,像是拍摄田园风光,在楚墓周围折腾了好一阵。

    漆局长后来也告诉曾本之,自己又与熊达世见了一面。熊达世说此次来黄州,即使在青铜重器上没有收获,有林家大垸的见识也可以弥补。什么叫时势造英雄?什么叫韬光养晦?林家大垸为何由盛转衰?林彪又因何从宠极到遗弃?过几天回到北京,自己要好好给有些人上一课。漆局长存心想逗他,便装做好奇地问了三次,熊达世故弄玄虚就是不肯说。漆局长就将自己的家世简略说了,附带着说了春节前后自己去了北京的哪些小院,以及北京有哪几家的后人专门回黄州来拜年,并要熊达世判断一下,家中长辈总是游离在权力中心之外,是沦落还是洞察?熊达世愣了一阵,再过一会儿便推说有些累,自己休息去了。漆局长对熊达世很不屑,说“熊鼻屎”不知道黄州人脾气,凡事就算知道有窍门和捷径可走,也不会奴颜婢膝,更别说搞歪门邪道投机取巧了。

    这一次,曾本之没有阻止漆局长用“熊鼻屎”称呼其人。

    多年来经常参加野外考古发掘养成的习惯,使得曾本之在年老之后仍旧是只要有个枕头,不管床硬床软都能睡得很香。这天夜里他却睡意全无,好不容易睡着,便梦见华姐站在一处楚墓上唱“花儿”,旁边还有人敲着编钟给她伴奏。等华姐唱完“花儿”之后,那些人又一只一只地将编钟搬回楚墓。刚刚搬完,华姐又要他们再搬出来,说自己还有一首“花儿”没有唱。那些人不想搬,华姐就对他们说,这首没有唱的“花儿”是最好听的,只要听了这首“花儿”,六十岁的老寡妇就能找到自己的白马王子,七十岁的老光棍也可以找到自己的梦中情人。那些人没办法,只好重新搬出编钟,陪着华姐唱“花儿”。敲着敲着,编钟变成了曾侯乙尊盘,而且还不断地往外冒紫烟瑞气。华姐也不唱“花儿”了,一边跳着“**”时的忠字舞,一边不停地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黎明时分,外面下起雨来。

    听着雨声曾本之总算彻底睡着了。再醒来时,发现有些不对劲儿,都上午九点钟了,怎么没有人来打招呼,就连万乙都不见人影了?他将手机打开后,一下子迸出两条短信。一条是万乙的,另一条是漆局长的。两个人说的是同一意思:昨天夜里禹王城楚墓被盗了,文物局的人加上万乙全部去了盗墓现场,请曾本之自己去餐厅吃早餐,待他们将盗墓现场保护好之后,再请他过去指导。曾本之下楼去餐厅时,留意看过隔壁别墅的情形,那辆挂北京牌号的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不见了。他在餐厅里喝了一碗粥,拿上几个馒头就回房里等。

    等到快十一点钟时,外面响起敲门声,曾本之以为是万乙他们来接自己,房间门还没有完全打开,一个身穿雨衣的女人便低头从门缝里钻进来。曾本之问了两句:“你要干什么!”第三句话却没机会再说了,因为他已经看清了,站在面前的女人正是华姐。

    脱下雨衣的华姐,身上尽是泥巴。她顾不上说别的,要曾本之帮忙买几件普通的女人衣服,自己先洗个澡,等他拿衣服回来换着穿。曾本之哪里经历过这种事,虽然心里没底,但他还是比较镇静,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去了最近的服装店,只花了不到三百元人民币,就买好衬衣、长裤,加上文胸与内裤,总共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回到酒店时,华姐还在浴室里没出来。

    华姐洗完澡,穿上新买的衣服,坐在曾本之面前时,仍旧难掩脸上的恐慌。

    曾本之一问,华姐就说了实话。

    夜里禹王城楚墓被盗,是华姐带人干的。昨天上午曾本之去那里察看时,她就坐在离开不远的一辆载客三轮车上。一帮人动手盗墓,是事先就计划好了,并非漆局长所设想的那样是受到曾本之到来的刺激而贸然行动。在华姐的计划里,无论发生什么事,昨天夜里都得动手。天黑时,她安排人将文物局花钱请的两个看守用酒灌醉,半夜时分,楚墓上的封土就被揭开。临要动手打破墓顶盖时,因为时间紧迫,华姐不得不采用微爆破的方法,在少量炸药引爆的同时,另有人在公路旁点燃一辆摩托车,让听见动静的人以为是有摩托车发生爆炸。就在这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即将完成之际,黑暗之中突然冲出几个身穿警察制服的人。这种时候,哪怕是遇上真警察也是要拼死打斗的,更何况在打斗之中发现半路来袭的那些人是装扮成警察的同行。此时楚墓已经大开,没有参与打斗的华姐趁乱在棺椁的头部附近找到一面青铜镜,赶在真正的警察到来之前悄然离开。华姐之前就探听到曾本之的住处,她也明白这种时候匆匆上路,十有八九会被设卡的警察逮住,不如索性用曾本之当保护伞,等过了风头再离开黄州。

    曾本之很想问华姐,她怎么就能断定自己不会将她交给警方。正在犹豫不决时,华姐主动说,她不清楚曾本之是否值得信赖,不过老三口曾经给她留下锦囊妙计,其中就有遇到紧急情况时,可以找拿到那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的青铜重器专家,对方肯定会尽一切努力帮忙的。

    曾本之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看华姐拿出来的那只铜镜,一边问:“那天你怎么好生生地一点预兆也没有,就突然离开了?”

    华姐说:“就因为听到你唱那首‘花儿’。不瞒你说,这也是我与老三口的约定,当初我们就说好,只要有人在我面前唱这首‘花儿’,那就是有险情将要发生,我就必须躲开。”

    曾本之说:“你反而跑到黄州来盗墓,这不像是躲避呀?”

    华姐说:“这也是锦囊妙计中的一部分,当初他带我来这里看过这座楚墓。真的有必须躲避的紧急情况发生时,一定要先来将这座楚墓挖开。”

    这时候,外面有汽车按了几下喇叭。

    曾本之到窗边看了一眼,那辆挂北京牌号的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不知从哪里回来,正缓缓地停在隔壁别墅前面。曾本之让华姐也看了看,然后问她对这辆越野车有无印象,华姐坚决地摇了摇头。曾本之让她再仔细看看,之后她摇头的样子更加坚决。曾本之相信华姐说的是真话,但他实在不明白,老三口既然察觉到危险,让华姐逃避,为何还要她跑到黄州来盗墓,明明可以轻松脱身,却要弄得危机四伏的,此中缘由太令人费解了。

    此次行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华姐冒险盗来的那只铜镜却让人一目了然。

    曾本之那爱不释手的样子足以说明一切。望着手中的铜镜,曾本之不能不记起沙海无意购得的那只三山纹镜。在铸造工艺上,这两只铜镜高度相似,不能不让人觉得它们出自同一时期,同一位青铜大师之手。还有铜镜背部,除了纹饰,其他特征与那只三山纹镜同样高度相似。唯一不同的是沙海手中的铜镜是三山纹,华姐给他看的这只铜镜是水波纹。如果说,三山纹镜在多少年前的一部青铜著作中还有所提及,这水波纹镜虽然实物较多,但那些青铜镜无一例外地全是汉代以后的制成品。曾本之由三山纹镜的认证推断,这只水波纹镜不可能是后来制成而放进楚墓的。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世上也没有两只完全相同的铜镜,这是铸造工艺和后来的打磨工艺特性所决定的。既然同一时间里做不出两只完全相同的铜镜,哪怕是汉代的造镜高手,也不可能将新的青铜镜做得与在楚墓中掩埋的青铜镜一模一样。如此就必须认定,这只水波纹镜是与三山纹镜同期的。这样的认定将会引起楚学研究的不小震动。

    如此类推,曾本之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沙海。前些时,沙海买的那只水波纹镜,有极大的可能是两千多年前的珍品。像水波纹镜这类的青铜器不会因为春秋时期的典籍中没有记载就不存在。正如曾侯乙尊盘,从前也是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暗示其存在,如果没有实物出土,谁也想象不到世界上曾经有过如此神奇的青铜重器。曾本之后悔自己当时太武断了,其后果反而让当初将人的脑袋和屁股放反了位置之说,成了对自己的莫大嘲讽。

    看一看手中的水波纹镜,再想一想这件事的古怪。曾本之决定将从沙海那里听来的关于老三口的事告诉华姐。在说这件事之前,他再次请华姐将那个开着挂北京牌号的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到处跑的熊达世好好回忆一下,是否真的没有任何交集?曾本之越问,华姐否认得越坚决。曾本之只好直言相告,华姐突然失踪前后,这辆特别打眼的越野车,在江北监狱或者说是在她当初经营的那家小招待所门前转悠了好长时间。在这辆越野车出现之前,有人从北京打电话来,让江北监狱的管理层安排老三口接受某个人的探视。此人接连探视三次,都被老三口断然拒绝了。据估计,如果从北京打来电话的人口气足够坚决,此人大概已用某种名义进到监狱的核心区域,或是直接在囚室与老三口会面,或是隔着紧闭的铁门彼此用目光交流一番。曾本之与老三口会面,是在此后的第三天。曾本之因此思索,被老三口拒绝的那人会不会是某种威胁的象征?否则,老三口怎么会突然同意接受自己的探视,并要唱一首“花儿”带给华姐呢?

    曾本之后来说的这番话让华姐感到了震撼。

    华姐下意识地盯着曾本之,在脑子里不断出现空白之后,终于有记忆像气泡一样冒出来:老三口被抓起来判处无期徒刑前两年,夫妻俩经常在东湖边的老鼠尾野餐。有一次,玩得正开心时,老三口突然对华姐说,有个被人唤做熊大师的家伙,喜欢摆弄歪门邪道,从今往后我们得小心一点!老三口当时说得格外认真,眼睛里还闪过一丝惊慌的光泽。因为倒卖青铜重器的人都爱疑神疑鬼,华姐以为老三口说这话的原因是害怕姓熊的搞歪门邪道,所以当时没有在意。

    曾本之有意将话题岔开一些:“你们经常去老鼠尾野餐?两口子小日子过得挺浪漫的嘛!”

    华姐说:“也就是刚来武汉的那两年。”

    曾本之说:“你们是哪一年来的?”

    华姐说:“老三口比我早几年来武汉。我是一九八九年夏天来的。我一辈子也记不了,来武汉第一天认识的第一个人是郝嘉,没想到只见一面他就跳楼自杀了。”

    曾本之说:“你还晓得郝嘉什么?”

    华姐说:“仅此一面之交。”

    见华姐情绪平缓一些,曾本之突然说:“这姓熊的叫什么名字,记得起来吗?”

    华姐下意识回答:“他没有说,只是称姓熊的为熊大师!”

    曾本之说:“你听错了,不是熊大师,而是熊达世!”

    曾本之将华姐再次叫到窗边,隔着半透明的窗纱,将那辆挂北京牌号的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重新看了一阵,华姐不知不觉地喃喃自语起来。

    她说老三口做事一向果断,极少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唯独对仿制九鼎八簋的事例外,在她的记忆中,老三口多次说过今后若有灾祸临头,仿制九鼎八簋一定是主要的诱因。

    老三口干这一行,不全是为了钱。如果只是为了钱,他们夫妻俩早就发财了。老三口仿制各种各样的青铜重器,也不仅仅是为了捉弄那些半吊子的青铜重器专家,他太想表现自己高超的青铜铸造工艺。那些半吊子的青铜重器专家,同样急着想表现自己,常常将老三口仿制的青铜重器当做两千年前的文化遗物,摆放在一些小型博物馆里。老三口仿制九鼎八簋,诱因是曾侯乙大墓中出土的那套九鼎八簋。现今各地博物馆馆藏的九鼎八簋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套,在这些已知的九鼎八簋中,曾侯乙大墓中出土的这一整套是最奇妙的。老三口从不仿制秦鼎,他不喜欢秦鼎的样子,圆滚滚的像大肥猪,又像那古往今来的昏君与贪官。楚鼎不一样,楚鼎最迷人的不是那些千奇百怪的纹饰,而是像华姐那样有些丰润又不失妩媚的小蛮腰。一只楚鼎摆在那里,眼前出现的是男性雄浑与女子柔美的结合体。五只、七只或九只楚鼎摆在那里,便是一波接一波的浪漫,瞪大眼睛看是一群男人,眯着眼睛看则是几个女子。老三口一气呵成地造出自己所梦想的九鼎八簋,随后按照习惯做法,将其埋进一处已被古人盗掘过,却还没有被当下其他人发现的楚墓里。过了十几年,老三口才授意他人暗中放出口风,接下来的情况有些出乎意外。老三口原本希望以假乱真的九鼎八簋能被某家中小型博物馆收藏,最终却被盗墓者用高价卖给某位民间收藏家。

    华姐说,让老三口后悔且略有害怕的正是高价买到假九鼎八簋的那位收藏家,能够收藏青铜重器的人必定是钱多得没处花,天下的有钱人之所以后来喜欢参加慈善活动,是因为敛财的过程中做了太多的坏事。一个敢大把大把撒钱的人,同样敢于使用大把的大刀和小把的小刀,而不去想再多的钱也买不回一个人的性命。

    话说到这一步,如果华姐还是没有感觉到那个买了假九鼎八簋的人,可能就是近在咫尺的熊达世,她与老三口的那种隔着监狱高墙也时时在一起的感情就会显得不可理喻。问题在于,华姐明白个中渊源之后,下一步能够做些什么?现在情况再明显不过,老三口之所以答应见曾本之,并且唱“花儿”给曾本之听,正是因为熊达世的突然出现。既然熊达世都能找到监狱里,监狱外面的芸芸众生更不能抵挡其金钱与邪术的双重夹击。

    推测到底只是推测,接下来情况会如何发展很难说得准。

    两个人正在低头沉思,曾本之的手机响了。是万乙打来的,漆局长已经派车来接,要曾本之到盗墓现场看看。曾本之要华姐在屋子里待着,千万不要露面,有什么事等自己回来再说。同时,他还会找服务员,声称房间里有些东西没收拾好,包括服务员在内谁也不要进去,免得生出事来百口莫辩。

    在前往禹王城的路上,曾本之将自己的思绪重新整理了一下。按照他的预计,既然是老三口设下的机关,一般只有一件青铜器物是真的,而这件水波纹镜已被华姐抢先一步拿走了,剩下来的就只有那些以假乱真的仿青铜重器了。时间不长,曾本之就到了被盗楚墓现场。一眼看去就知道确实是青铜大盗老三口惯用的手法。

    别的青铜大盗喜欢去那些顶级的遗址保护区下手,那种地方,只要稍有得手样样东西莫不是稀世珍宝。老三口与这些人不一样,他从不去纪南城遗址或曾侯乙遗址,这些国宝级的遗址,看守得严密不说,学界中人也研究得较为透彻,老三口所擅长使用的瞒天过海偷梁换柱伎俩,极易被人识破。正因为如此,老三口才别出心裁,专门选择像禹王城这类只有看专业书籍,或者查阅地方志才有可能知道的地方悄然布局。少则过七八年,多则十几年,老三口才会安排人一点点地放话,直到有感兴趣的人找上门来,用现在的话说,待人家付过信息费,他才将地点说出来。老三口也是讲规矩的,他会在提前布局的楚墓里,放上一只真正的青铜镜,华姐抢先拿到的那只水波纹镜,正是其所布疑局的关键。作为最常见的青铜器物,青铜镜是人们了解得最多的。又因为青铜镜作为主人生前的心爱之物必须随葬,所以无论青铜镜如何珍贵都不能传世。正是由于这一点,盗墓贼都以青铜镜来判断墓葬的年代,以及随葬品的真伪。这也符合普遍的规律:在有限的时间里,最简单的办法往往是最可靠的,正是因为要弄到真正的青铜镜,老三口不得不做一个名副其实的青铜大盗,用所得到的青铜镜来掩护自己仿造的青铜重器。如果老三口只是提供信息,指明楚墓所在何处,再严酷的法官也无法作出无期徒刑的判决。

    被盗掘的楚墓里只剩一只甬钟,因为甬钟太重太大,不方便拿着飞跑,在盗墓现场对打的那些人都没有选择它。曾本之像是完全没有专业经验的外行者,又像是只要东西其余什么也不管的盗墓贼,大步走进墓室,二话不说就将甬钟从泥土中拎了起来。现场那些懂得文物发掘方法的人,发出一声整齐的惊叫。曾本之反而更来劲了,索性将拎起来的甬钟使劲扔到一处没有烂泥巴的草地上。

    这一次,漆局长不干了。他迎上来几乎是质问曾本之,作为鼎鼎大名的青铜重器专家,何以干出如此蠢到极点的事。曾本之平静地回应,正因为自己在青铜重器这一行里干得久了,他才不屑在那些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的垃圾上面浪费精力。漆局长听懂了他的话,失望地说,天下还真有将青铜重器造假当成艺术事业来做的人!

    漆局长挥手让现场所有人都撤回黄州。

    半路上,曾本之几次与漆局长说,一会儿还有事情需要他帮忙。

    曾本之所指的本是华姐,他要漆局长帮忙,是想弄一辆车,将华姐送到她想去的地方。回到宾馆,打开房门,却发现屋子里不仅空无一人,就连华姐满身泥巴进屋时留下的那些痕迹也不见了。华姐换下来的脏衣服不见了,曾本之替华姐买的那些衣物也没有留下一根纱。曾本之下意识地自言自语:“人呢?华姐人呢?”漆局长不理解,曾本之一人独居这套带会客室的客房,怎么会有别人待在这屋里?曾本之在房里转了好久,还是找不见华姐来过的痕迹。正当他开始怀疑华姐是不是真的来过时,忽然听见卫生间里传出细微的流水声。曾本之再次进到只有几平方米面积的卫生间,除了流水声,他依旧什么痕迹也没发现。然而,像是灵感来了一样,曾本之想起来,自己离开房间时,马桶还是好好的,一滴水也不漏,此时此刻却有一股不断线的小水流从水箱里汩汩地流进马桶。很显然,这是马桶的水箱出了问题,曾本之上前搬开水箱盖一看,顿时眼睛一亮。

    华姐从被盗楚墓中抢到手的那只水波纹镜,赫然躺在清水之中。

    曾本之没有多说什么,他将水波纹镜交给漆局长,让好生记录在博物馆的馆藏文物档案中。

    漆局长一边喜出望外,一边惊讶不已,他不明白曾本之足不出户,从哪里弄来如此宝贝?问过几次,见得不到回答,漆局长便改问曾本之,先前说的要自己帮什么忙?曾本之让他暂且记下这笔账,说不定哪一天,真的有事需要麻烦他。

    曾本之说这话心里想到的是那只被他摔在地上的甬钟。

    完全是凭直觉,在曾本之的相关经历中,青铜重器的造假者几乎就是春秋文化的痴迷者,让只供王者使用的甬钟出现在一座普通的楚墓中,如此对历史常识的违反,不像是青铜重器的仿制高手所为。

    在这个问题之外,曾本之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他告诉漆局长:“如果有人想要这只甬钟,你可以答应,但要对方拿差不多的东西来换。”

    没过多久,漆局长就回应说:“真的有人要这甬钟!”

    曾本之说:“是那个从北京来的熊鼻屎吧,如果是的,你让他拿一只春秋时期的水波纹镜来换。如能得到第二只水波纹镜,就不愁没有镇馆之宝了。”

    曾本之还惦记着沙海花费十万人民币购得的水波纹镜,被自己硬说成是拙劣的仿制品。不知就里的熊达世想要得到那只青铜甬钟,果真按自己教给漆局长的方法,不得不去找沙海强买那只水波纹镜,不仅是对沙海的一种补偿,更为自己再找沙海询问狱中事情提供了一种保证。而最最重要的是,如此珍贵的青铜镜,由博物馆收藏才是最可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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