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州回武汉的路上,曾本之忍不住同万乙聊起了郝嘉。

    万乙早就听说过郝嘉,先前碍于师生辈分,不敢贸然打听,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自然要追根究底。一路下来,除了郝嘉,别的什么也没有提及。从高速公路下来,送他俩的司机不熟悉行车线路,每次询问行车方向时,曾本之只是用最简单的语句告知是向左、向右或者直行。

    按曾本之的说法,楚学院真正的全盛时期,是他和郝嘉同时出任副院长那一阵儿。那几年人人热衷做学问,治学态度格外严谨,同时又保持着充分的学术民主。

    曾本之用了三个“如果郝嘉不死”来谈郝嘉。

    第一个“如果郝嘉不死”是说,在青铜重器研究方面的成就自己肯定不如郝嘉。曾本之说这话时,神情是由衷的,他一再说郝嘉是青铜重器研究上百年不遇的天才。因为天分高,就难免恃才傲物。在一九八〇年代中期,一个有才华的人表现高傲,反而更受人尊敬。才子嘛,总要比别人浪漫一点。第二个“如果郝嘉不死”是说,郝嘉若是还在人间,仿制的曾侯乙尊盘肯定早已公之于世了。当初主持仿制曾侯乙编钟的人本应当是郝嘉,也是因为太有天分了,当时的领导表面上没说话,内心里并不喜欢他。再加上郝嘉在发掘曾侯乙大墓时,与铁道部队的一位女卫生员暗恋,引起部队方面的不满,逼着楚学院处分了郝嘉,这才给了曾本之机会。好在曾本之还算争气,将这件事做得很完美。但在郝嘉那里,情况就不一样了。一方面继续研究青铜重器,还放话说,要用一己之力将曾侯乙尊盘仿制出来。另一方面,还迷上了政治,也是用一己之力创办了一份名为《大楚》的油印小册子,借谈楚国兴衰,评论当今时政。虽然事情过去二十几年了,这个世界上敢说凭一己之力仿制出曾侯乙尊盘的人,还没有出现第二个。第三个“如果郝嘉不死”是说,郝嘉之死看起来前因后果明明白白,实际上玄之又玄,以郝嘉的为人,心高气傲不假,敢于出头也不假,真的只是为了那些跟着他到长江大桥上去的人,而以自己的死来一了百了,那也太小看了楚学院的同事们。

    曾本之不能不告诉万乙,郝嘉高喊“鼻屎”二字,从六楼上飞翔而下后,趴在地上,用最后的力气伸出三个手指。他希望万乙能用年轻一代人的思路帮忙想一想,这到底是何意思。

    万乙想了半天,什么也说不出来。反而是开车的司机突然插嘴,说这有什么难的,就是OK的意思。万乙自己没有回答出来,对不相干的插话自然有些不满,他没好气地揶揄一句,说司机幸好没有认为,那是表示有人还差他三百元人民币。

    车到九峰山一带,路边忽然出现许多苍松翠柏,连天上的白云都肃穆起来。万乙继续问郝嘉的事,说了两次,都没有回应。待发现曾本之的神情已变得格外凝重,恨不得将刚才说的话一个个字地收回来。

    九峰山公园是武汉三镇在江南的最大公共墓地。由于清明节才过不久,先前对逝者的哀思已寄托了,又因为是星期一,连绵几面山坡的偌大公墓里,只散落着十几个祭拜者。在数不清的墓碑中穿行一阵后,远远看到一块墓碑被雕刻成楚鼎模样。万乙以为那就是郝嘉的墓地。走近了才发现,楚鼎模样的墓碑是第一任楚学院院长的。曾本之在那墓碑前停了片刻,嘴里还不忘唠叨几句,说老院长是个好人,就是心眼小了点,当初非要他主持仿制曾侯乙编钟,将不那么听话的郝嘉晾在一边。

    又走了一阵,曾本之忽然停下来,双脚并拢冲着一座极为普遍的墓碑深深鞠了一躬,再说一声:“郝嘉兄,本之老弟来看你了!”曾本之弯下去的腰没有直起来,就那种样子,低声说了许多,像是两个人在用心做交流。

    曾本之一连问了三次为什么。第一次是问,郝嘉卷入政治闹得再凶也没有失去做人的分寸,若是因为政治上的暂时不如意便拿生命做赌注,这太不像郝嘉一向为人的风格了?第二次是问,想要跳楼是郝嘉自己的事,可为什么别人从楼下经过不跳,非要等曾本之从楼下经过时刚好落在他面前?第三次是问,郝嘉一向是言必行,行必果,既然说过要仿制曾侯乙尊盘,前后好几个年头,按道理应当有些东西可以说了,为什么就不肯对任何人吐露一个字呢?

    曾本之说完想说的话,回答他的只有山坡上随意纵横的南风,以及夹在南风中的一缕醉人的微香。

    万乙有意提醒说:“有个女人像是往这边来了。”

    曾本之回头看了看,才问万乙:“你认识她吗?”

    万乙说:“不认识,她手里捧着一束鲜花。不对,她怎么转身往山上走了?”

    曾本之也看见,一个女人的背影在高处的山坡上闪了几下就不见了。曾本之觉得那背影有些熟悉,他很希望那个女人就是华姐。真要确定时,他又没有十足把握。

    片刻后,女人消失的路上出现一群人。领头的是马跃之,之后依次是柳琴、安静、曾小安,与曾本之有约的郑雄略显尴尬地跟在最后。距离只有十几米时,他们还对路边的花草树木自说自话地议论纷纷,一旦走到郝嘉的墓碑前,大家马上肃然起来,依次将手中的鲜花摆放在墓碑前,再后退几步站成一排,深深地鞠躬三次。

    不待别人说什么,曾本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声音低沉地吟诵起来。

    别如隔山,聚亦隔山,前世五百次回眸,哪堪对面凝望?

    一片风月九层痴迷,两情相悦八面爽朗,三分江山七分岁月,四方烟霞六朝沧桑,生死人妖五五对开,左匆匆右长长。二十载清流,怎洗涤血污心垢断肠?十万不归路,名利羁羁,锦程磊磊,举头狂傲,低眉惆怅。

    憾恨暗洒,从雁阵来到孤雁去。潮痕悲过,因花零落而花满乡。江汉旧迹,翩若惊鸿。佳人作贼,丑墨污香。千山万壑难得一石,****但求半觞。漫天霜绒枫叶信是,姹紫嫣红君子独赏。

    觅一枝以栖身,伴清风晓月寒露,新烛燃旧情,焉得不怀伤?

    凭落花自主张,只温酒研墨提灯,泣照君笑别,岂止无良方!

    宿茶宿酒宿墨宿泪,今朝方知昨夜悔。秋是春来世,春是秋重生,留一点大义忠魂,最是重逢,黄昏雨巷,朦胧旧窗。

    曾本之在黄州待了几天,抽空写了这篇怀念郝嘉的《春秋三百字》。

    时值六月初夏,曾本之的吟咏却像秋风那样感人肺腑。马跃之本想用自己的手抓住曾本之的手。不知为何,他俩突然拥抱在一起,虽然不发一声,那老泪纵横的样子更是悲苦。

    如此痛心疾首的时候,别人都无法开口说什么。若不是见惯了各种相思之愁、怀念之苦的公墓管理员走过来,只怕要等到曾本之和马跃之的泪水流干了,这悲苦的场面才会结束。

    一个佩戴红色臂章的公墓管理员走过来,指着墓碑大咧咧地冲着他们问:“他是你们的什么人?”

    站在最边上的郑雄回答:“同事!”

    话音刚落,曾小安就补上一句:“不对,是亲人!”

    公墓管理员说:“这两个月我一直在注意着这里,想看看谁来为他扫墓。连清明节都没人来,我还以为真是个没人理的孤魂野鬼。”

    柳琴打断他的话:“你这么关心,是不是有什么事?”

    公墓管理员说:“说有事就有事,说没事也就没事。实话告诉你们,埋在九峰山上的人十万都不止,这么多人埋下都没事,就你们祭拜的这座墓真是出奇!”

    接下来,公墓管理员说的话,让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大约在清明节前半个月,公墓管理员在作黄昏前的例行巡查时忽然发现,有一股白色的雾气从这墓碑下面冒出来。因为存在的时间不长,当时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到了正好清明节那一天,因为扫墓的人太多,所有的管理员都得延长下班时间。那天傍晚又有白色的雾气从这墓碑下面冒出来时,好几个管理员都看见了。后来他一直在留心观察,仅他看到的白色雾气一共冒了五次,而且都是在傍晚,公墓里没有人的时候。

    按照公墓管理员的说法,墓地是一个人最终归宿,生前的喜怒哀乐恩恩怨怨说是一了百了,其实未必。他们亲眼见过,有黑色雾气从别的墓碑下面冒出来,这种现象见得多一些,因为它是预兆死者的家人将有灾难,这一点几乎都在后来得到印证。据说某些墓地中还会冒紫色雾气,那是后人将有大福大贵的吉兆,不过,在九峰山上还没见到。而像眼前这墓地,不停地往外冒白色的雾气,是死者心里有大冤屈,躺在地下仍在大声吼叫的缘故。

    郑雄将公墓管理员叫到一边,小声问他:“是不是还有其他墓地也经常冒白色的雾气?”

    公墓管理员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当即指着他的鼻子说郑雄是狗眼看人低,将自己当做归元寺旁边那些测字相面诓人钱财的江湖骗子。说到后来,公墓管理员几乎是动怒了,咆哮着说:“如果这白色的雾气真是死人发的信号,这大冤屈一定是你这个王八蛋造成的!”

    听此一说,郑雄也罕见地冲着公墓管理员骂起来。

    幸亏他说对方是鼻屎。公墓管理员听不懂这种陌生的骂人词汇,才没有让事态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地步。马跃之适时地走到他们中间,一手推开郑雄,一手搂着公墓管理员的肩膀,顺着来路往回走。公墓管理员心有不甘,一开始还扭头向后大声说,郝嘉墓东边第三座墓,去年三月就冒过黑色雾气。清明节死者的家人来扫墓时,自己好心告知,提醒他们注意。那家人也像郑雄这样,以为是要骗他们的钱财,摆出一副爱听不听,爱理不理的样子。没想到才过三个月,这家人的一对双胞胎男孩,就在长江里同时淹死了。马跃之陪着公墓管理员走了一程,直到对方脚下走顺了,没有继续纠缠的意思,这才松手。回到郝嘉墓前,马跃之特意去东边看了看,在公墓管理员所说的那座墓旁,真的有一座合葬的双胞胎男孩之墓。

    “遇到任何事情也不要与这种人斗气,像看守墓地这种职业,说不怪它也怪,说怪它就更怪。凡事都不要惹他们,你想想,好生生的一群人中,为何偏偏认定是你郑雄给郝嘉造成了大冤屈?这种蹊跷的事一旦传出去,就不是骂一声鼻屎能过去的简单事情了。”马跃之不轻不重地劝郑雄几句。见郑雄不做声,马跃之又对大家说,“俗话说好事成双,按我的经验,这种怪事,往往也会成双!”

    曾本之很有默契地接过马跃之的话,说自己本来只约了郑雄来这里,既然大家不约而同地来了,也可以当做天意使然。说着,他掏出用甲骨文写的第一封信,递给站在身边的曾小安,曾小安看过后,又递给安静,安静同样看了一眼,又递给柳琴,最后由柳琴递给真正看得懂甲骨文的郑雄。

    郑雄之前的那些人,只是对信封上写的字好奇。

    郑雄当然不同,他看看信,又看看墓碑,再回过头来重新看看那封写给曾本之的信,脸上的表情,除了惊讶再也没有其他。等到第二封用甲骨文写的信递到郑雄的手上时,先前所有的惊讶已经扭成一团变成一种纯粹的肌肉抽搐。

    一直没有说话的安静忽然惊叫起来:“老曾,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死了二十多年的人给你写信,太吓人了!这信是放在办公室吧?若是放在家里我可要吓死了!”

    曾本之赶紧说:“是的,是放在办公室。我就是担心你害怕,才没有做声的。”

    马跃之则与安静开玩笑:“要不你当面问问郝嘉,活着时不写信,为什么要等到死了二十几年才想起来写信?”

    安静却认真起来,她朝着郝嘉的墓碑作了一个揖:“老郝呀老郝,我和老曾可没有亏欠过你。你在世时喜欢吃捶肉,每次你来家里吃饭,我都要忙一下午,手都捶起泡了,才够你一个人吃一餐。你要是敢吓唬我和老曾,回头我就用那个捶肉的锤子来捶你的墓碑。”

    柳琴也插进来说:“你这个郝嘉,你敢装神弄鬼我也不依你!我和老马结婚时,你喝醉了,抱着我不放,非说我不是姓柳,而是姓杨。还说我是女兵,穿军装的样子比穿婚纱还好看。最后还大吼大叫,这辈子非要我做你的新娘子!你要是再借酒装疯,我就将你第二天的道歉退回去,让你悔恨一辈子。”

    柳琴的话让本来十分沉重的气氛变得活跃起来。

    曾本之也不管那两封甲骨文写的信了,接着柳琴的话说,郝嘉是人醉心不醉,当初在曾侯乙大墓发掘现场,确实有一个姓杨的女兵,是在附近修铁路的铁道部队的女卫生员,面相一般,但气质特别好,郝嘉十分迷恋她。女兵小杨对郝嘉也动了心,郝嘉手分明是好好的,她却借替他包扎伤口,一块纱布缠了又拆,拆了又缠,一弄就是半个小时。但是那个女兵被死了老婆的团政委看上了,全部队的人早就都将她当成了团政委的新娘子,从团长到士兵,大家都称她为小嫂子。曾侯乙大墓发掘完毕的那天晚上,郝嘉也喝醉了,因为那天晚上女兵小杨真的和团政委结婚了。

    马跃之就劝大家,逝者为大,就不要揭郝嘉的短了,其实郝嘉在这件事情上过得很艰难,有一回他跑到马跃之的办公室,说是为当初婚礼上的胡闹道歉,实际上是说自己的事。头一天郝嘉从北京出差回来,在武昌火车站下车时,看到女兵小杨坐在另一列火车靠窗的座位上。女兵小杨也看到他了,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拼命朝他招手。郝嘉刚冲到那车窗前,女兵小杨就被人硬拖回车厢内,站在车窗前的人换成了那个死了前妻才娶了女兵小杨的团政委。那列火车是开往乌鲁木齐方向的,在武昌站足足停了半个小时。郝嘉在站台上站着,团政委在车窗后站着,彼此对视。车窗太小,郝嘉看不到遮蔽在团政委身后的女兵小杨。直到火车终于开了,团政委身子一晃,他才看到半张被泪水淹没的熟悉的脸庞。

    曾本之瞪大眼睛,他很奇怪自己竟然不知道这件事。马跃之说,那一阵子,因为曾侯乙编钟仿制成功,曾本之正沉浸在莫大的荣耀之中,备受冷落的郝嘉自然不会与他说这些,所以才将内心的衷肠诉说给一个与青铜重器没有关系的局外人。

    见曾本之在叹气,马跃之就说:“不管怎么说,人家死了二十多年还记得给你写信,可见你俩的感情也是天长地久!”

    话题又回到用甲骨文写给曾本之的两封信上,安静和柳琴都想知道前一封信写的四个字和后一封信写的四个字,各是什么意思。曾本之就让郑雄解释给她们听。即便在这种时候,郑雄也要在曾本之面前谦虚一下,说自己刚好认识这八个甲骨文文字,前面四个字是说要开始拯救某个人或者某件事情,后四个字的意思复杂一些,“二五”是南京人经常用来贬人的话,原来的典故是说,有两个人因为同一件事在皇帝面前同时邀功献媚,并要赐赏五百贯铜钱。皇上就每人赏了二百五十贯。后来南京人将二百五简化成二五。武汉人也经常骂人是二百五,意思是一样的,都是骂人神经病,将自己卖了还帮别人数钱。天问二五当然就是谴责那些没骨气喜欢邀功献媚的人。

    曾小安当即对郑雄说:“楚庄王的转世之人是你找到的,这‘天问二五’四个字是你的写照,应当寄给你才合适!”

    这一次不是安静而是曾本之拦住曾小安,不让她再往下说。

    曾本之要郑雄帮忙想一想,这两封信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他还解释之所以先前没有将第一封信及时给郑雄看,是因为那时他还认为可能是媒体精心设计的某个娱乐陷阱。现在的新闻界没有文化记者,只有一群接一群的狗仔队。直到第二封信寄到后,他才觉得事出有因。

    “难道没有别的线索吗?如果有别的线索也许就好办一些。”沉思时,郑雄像是自言自语。见等不来别人的回应,郑雄只好壮着胆说:“像这种没头没脑的事,只能凭直觉判断。依我看,这两封信可能与曾侯乙尊盘有关!”

    所有人都在看着曾本之时,只有万乙大声问:“何以见得?”

    郑雄说:“我说过,我只是凭直觉!”

    曾小安非常罕见地夸奖郑雄:“郑会长这话才像是人说的。两封信,八个甲骨文文字,是要拯救遭到天谴的献媚者。说小一点在你们楚学院,说大一点在你们青铜重器研究领域,最有皇家气象,最具王者风范的只有曾侯乙尊盘。谁有本事将这件能使紫气升华的宝器,作为最大的媚献给谁,那才是要用甲骨文作为底气才可能拯救的!”

    此言一出,便得到马跃之的喝彩:“到底是曾本之的女儿,每个字都说到点子上了。”

    郑雄也说:“小安的分析不无道理,这些时我在外面出差,也是感觉到那些在千里之外发生的种种琐事,每一件都关系着曾侯乙尊盘。”

    郑雄既说了熊达世与和氏璧传国玉玺的事,也说了自己和老省长这一路走了几个省市,到过十几家博物馆,所看的全是青铜重器。无论是与自己说,还是同别人聊,老省长不知不觉地就会提及曾侯乙尊盘。

    曾本之问:“你以为他想干什么?”

    郑雄说:“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

    马跃之在一旁不满起来:“小郑啦小郑,你总是喜欢下意识地玩些不必要的聪明。弄一个青铜重器学会,一下子就有三千万资金到账,你要是想不到接下来会干什么,不要说我们,这九峰山上的十万鬼魂都没有一个相信的。”

    郑雄说:“我真的不敢想,一想到这些身上就出冷汗。”

    说话时,郑雄的脸色真的变白了,先是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片刻后,衬衣的后背就被汗水湿透了。安静要曾小安帮忙擦擦汗,曾小安极不愿意地从手提包里取出几片面巾纸,递给郑雄。

    马跃之有些诧异地说:“青铜重器学会虽然大名鼎鼎,却是上不挨天,下不沾地,既管不了省博物馆,又不能插手考古发掘,剩下来就只有一件事值得做却没有人做——”

    大家都盯着马跃之,等他说出那句都到了嘴边的话。

    马跃之也不是故意卖关子,他望了望曾本之,又看了看郑雄:“二位专门研究青铜重器,应当比我清楚,只是不愿意说罢了。”

    停了一会儿,马跃之又对万乙说:“这位青铜重器的后学,你也应该晓得呀!”

    万乙惊慌失措地一边摇头,一边摆手,嘴里不敢多说一个字。

    “看来这话只有由我来说了!”马跃之将在场的人依次看了一遍,“正厅级的青铜重器学会,三千万大笔资金,除了仿制曾侯乙尊盘,做任何其他事情都不合适。”

    听闻此言,曾本之还算镇静。

    旁边的郑雄除了继续冒冷汗,两条腿也开始哆嗦起来。曾小安实在看不过去,便伸手扶了郑雄一下,又因极为不解,她不得不温柔地问郑雄:“天底下研究青铜重器的人,谁不想亲手仿制曾侯乙尊盘。这是好事,是机遇,怎么像是遇上鬼了,怕成这种样子?”

    曾本之终于开口说:“正因为仿制曾侯乙尊盘是青铜重器研究者的梦想,真要动手了,压力山大呀!这些年,大家达成了共识,曾侯乙尊盘是用失蜡法制造的。万一这种方法不行,那座建设在失蜡法基础上的纪念碑就会轰然倒地。”

    曾小安心有疑惑,前些时曾本之还在马跃之的办公室里,石破天惊地表示,青铜时代的中国不存在失蜡法,这会儿怎么又在拿失蜡法说事呢?曾本之也好,马跃之也好,大家都没有朝曾小安作某种暗示,是她自己做的选择,将这些疑问留给后来的日子去解决。

    曾本之随后专门问郑雄,出差回来急着要见自己,是不是预感到老省长要他操盘仿制曾侯乙尊盘。郑雄点过头后,身上不再哆嗦,汗水也流得少了。曾本之让他不要太着急,是病就有治疗的药方,凡事总有解决的办法。能够动手仿制曾侯乙尊盘总是好事,成与不成,都会给青铜重器研究带来重要进展。

    郑雄小心翼翼地问:“果真这样,到时候您可不可以亲临指导?”

    曾本之反问道:“你以为你们的老省长会让我去?我把话说在这里,用谁不用谁,那家伙一定打好了腹稿,他的名单上不可能有我。而且,一定要求你在事成之前严守秘密!”

    曾本之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来对着郝嘉的墓碑说:“郝嘉兄,曾老弟一直记着你说过的话,与青铜重器打交道的人,心里一定要留下足够的地方安放良知!”

    曾本之的声音很轻,听懂的人都觉得每一个字都是沉甸甸的。

    眼看快到中午了,安静和柳琴觉得大家对郝嘉的心意也到了,就要曾本之和马跃之回家休息。特别是曾本之,几天不在家,更需要回家调养。曾本之却不肯,他要马跃之留下来,一年当中就这一天,要好好陪陪郝嘉。听到这话,郑雄和万乙也要求留下来。安静和柳琴没办法。当然主要还是曾小安,她觉得曾本之可能还有其他事情要办,力劝她俩坐自己的香槟色越野车先回家去。三个女人离开不到十分钟,郑雄就接到老省长的电话,要他马上赶到东湖宾馆,有重要事情需要决定。

    郑雄走的时候显得很无奈。

    剩下三个人时,马跃之让万乙到公墓入口处的小店买回三份盒饭。

    进入到六月中旬,梅雨季节开始后,武汉三镇有雨时凉快,雨停之后的气温虽然才三十度,离三十八度以上的夏季高温还差得远,然而,从早到晚空气中的湿度都在百分之九十左右,那种难受劲儿,甚至超过气温达到四十度的天气。郝嘉墓前正好有一棵茂密的大松树可供招风与遮荫,尽管如此,时间一长,野地里热乎乎的湿气还是使人头晕气短。

    无论马跃之如何劝说,曾本之就是不肯离开。

    曾本之要在这里等华姐,他相信早先看到的那个女人就是华姐。扫墓也有扫墓的规矩,既然来了,无论如何也要到墓前祭拜一番,任何理由的半途而废都会带来大不吉利。

    万乙只好不停地去公墓入口处的商店里买冰镇矿泉水,在额头上敷一敷,再在胸口上敷一敷,等到不太凉了,再慢慢地喝下去。如此熬到下午三点钟。马跃之晕得受不了,不耐烦地大声数落曾本之,如果他觉得活够了,想去郝嘉那里报到,撒腿跑过去就是,不要拉上别人。曾本之也不肯罢休,反过来数落马跃之,一点苦也吃不了,娇气得就像那刚出土的千年古尸。马跃之哪里听得进这种话,马上回敬说,表面上曾本之冷酷得像青铜重器,其实是他手里玩得不想再玩的烂丝绸。曾本之当然有现成的话,他说马跃之的光鲜是表面的,其实是一坨铜锈。

    两个人嘴巴官司打得正激烈时,华姐终于现身了。

    一见到华姐,曾本之和马跃之就不吵了。

    华姐像是没有看到他们,径直走到郝嘉墓前,将手中的鲜花放在墓碑前,点燃几炷香烛,然后深深鞠躬三次。华姐边鞠躬边说,去年的今天她来时,曾说过希望今年能和老三口一起来看郝嘉,可是事与愿违,老三口还在监狱里出不来,她只好又是一个人来。不过她让郝嘉放心,只要她活着,一定不会忘记老三口的吩咐,年年今天都会来祭拜的。

    做完所有仪式,华姐才转身问曾本之:“你怎么晓得我要来这里?”

    曾本之说:“事先并不晓得,来了之后看见你在躲闪便晓得了。那天在黄州你也躲得好快嘛!”

    华姐说:“我是不想给你添麻烦。那天你刚离开房间,房间里就没有电了。接着就听见有人在外面拨弄门锁,幸好被服务员发现,门外那人就说是走错了,将二号别墅当成了三号别墅。那时候我也分不清真假,一看情形不对,就找机会马上跑了出去。”

    曾本之说:“你干吗将水波纹镜留给我?”

    华姐说:“我晓得你不会私藏水波纹镜,一定会交给博物馆。到时候展出时,在上面写明它的出土时间和地点,不就等于说,同一座楚墓里其他青铜重器也是真的吗?这是老三口教我的妙招!”

    曾本之说:“果然是妙招。不过你们也不要将别人想得很弱智!青铜重器只与君子相伴,说的是两千六百年前的事。老三口仿造的青铜重器往往落入奸佞之徒手中,这些人人性不足,兽性有余,一旦发觉上当了,后果会不堪设想。”

    华姐说:“江湖上的事我一个女人哪里搞得清楚!我只听老三口的。他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不过,会唱‘花儿’的女人也不是好惹的,真到急眼时,‘花儿’也会杀人!”

    曾本之说:“黑有黑的规矩,白有白的标准,你们还是好自为之吧!我再问你,听你刚才说的祭文,你丈夫与郝嘉的情分不一般呀!”

    华姐说:“岂止是这个,我自己也很看重他。听老三口说,郝嘉是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男人,事业上比不过曾先生你,感情上更是备受打击。你只晓得郝嘉爱过一个女人,姓杨,一直在部队里当医生。却不晓得这些年他一直在找这个女人。郝嘉跳楼的前几天,终于找到那个女人所在的部队医院的电话,他满怀希望地拨通电话,却听说杨医生不堪丈夫的打骂,用手术刀割腕自杀了。郝嘉用老三口的‘大哥大’打电话时,我就在旁边。当时我刚下火车,人有些不舒服想呕吐。郝嘉打电话之前,还要老三口带我去医院看看是不是怀孕了。打完电话他就变了个人,要不是我和老三口使劲抱着他,当时他就会学杨医生用刀割断自己的手腕。想不到后来他还是跳楼了。”

    一旁的马跃之惊得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曾本之咬着牙问:“郝嘉没有问对方,杨医生有没有留下儿子或者女儿?”

    华姐说:“郝嘉问了,对方说杨医生有过一个男孩,很小的时候就失踪了,这也是杨医生割腕自杀的原因之一。”

    马跃之说:“郝嘉与杨医生认识了十多年,仅仅因为旧时恋人的自杀,他也要跟着自杀,这道理虽然说得过去,但还是难以让人心服口服。”

    华姐说:“我晓得你们一直在这里等着就是要问这些。我晓得的都告诉你们了。”

    曾本之说:“可你一直没有回答我,那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是从哪里来的?”

    华姐说:“晓得的放在肚子里不说,又不能长成宝物。”

    见华姐真的要走,曾本之就说:“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老三口是不是仿制过一套九鼎八簋,如果是老三口仿制的,说不定真有杀身之祸。先前收藏九鼎八簋的就是你在黄州差点碰上的那台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的主人,他用这些仿制品与别人手里的宝物做了交换。对方拿到这些东西后,说什么也会请行家看一看,万一看出破绽,那就大事不好了!”

    华姐说:“好不好我都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真到那种关键时候,我们就在这墓碑下面互相留个信吧!”

    华姐走出老远,万乙才想起来高声问她,有没有看到郝嘉墓上有白色雾气升起来。华姐听见了,也回答了。华姐说,看得见和看不见都是一样的,在她心里郝嘉墓上一直有白色雾气往上升,那是因为他死得太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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