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等我们!”

    曾本之一进家门,安静就将自己的手机举到他面前。上面显示的短信是曾小安发给安静的。安静对其中的“我们”二字悲伤得要命,楚楚睡着之后,她一个人在家里哭了好几场。见到曾本之,安静又哭了起来。曾本之强忍心酸,不让泪珠滚出来,安静每说三五句话,他就要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安静没想到临近半夜,曾本之还要出门,而且是去到只有死人没有活人的九峰山。安静只顾说,这五个字,是她打了二十几次电话,发了二十几条短信换来的。虽然曾小安与郑雄闹翻了,但两人的公开关系还没有斩断,就这样与在监狱里关了八年的郝文章待在一起,一旦被人知道,也太有损书香人家的颜面了。打电话也好,发短信也好,安静是想要曾小安必须尽快回家,哪怕将郝文章带回家来都行,毕竟郝文章与曾本之有过师生关系和上下级关系,在家里临时待一阵,也是说得过去的。曾小安的手机一直是关着的,只听到电脑合成语音在说“你拨打的手机已关机”。

    收到那唯一一条短信后,安静马上回拨过去,所听到的还是那句让她觉得恶心的电脑语音。偏偏从这一刻开始,家里的座机就开始响个不停,不仅有男人有女人,还有从声音里听不出是男是女的人,每次打电话来问的人都不相同,只要开口,没有不是找曾小安的。说着话,座机上的信号灯又闪烁起来。又有电话来了,安静怕太多太响的电话铃声会吵醒楚楚,便将响铃模式改为静音。

    安静拿起话筒正要接听,曾本之伸手拿过去,开口就说:“我不管你是谁,是北京来的,还是从云南来的,或者是那个退而不休的老家伙指派的,在我眼里都是鼻屎!你们要是知趣就不要再打这个电话了,你们不知趣我也没办法,只好将电话线拔了!”

    电话真的不再响了以后,曾本之才意识到,要找曾小安的,只可能是自己提到的三拨人中的一拨。否则,一拨人不再打这电话,还会有另两拨人因为没有听到自己所说的话,而继续拨打家里的座机。曾本之只回家里待了半小时,前二十分钟开着电灯与安静说话,后十分钟关了电灯接着与安静说话。半小时一到,曾本之就告诉安静,还有一件人命关天的事情要做,自己必须出去一趟。说完,不管安静如何又拉又拽,曾本之坚决地开门出来,上了先于他到达小区门口的沙璐的红色轿车。

    曾本之坐定后才发现,让沙璐通知一起行动的万乙没有到。

    不待曾本之发问,沙璐便着急地说:“万乙的手机打不通,说是关机了。可他夜里一向不关机的。”

    曾本之说:“下午他还打电话来问了几个关于失蜡法的问题。一个研究青铜重器的穷博士,不会有事的,最大的危险也就是手机没电了!”

    时间已到了半夜,曾本之让沙璐将车开上沿湖路。到了老三口遇车祸的地方,沙璐正想减速停车,曾本之却要她继续往前开。一过沙滩浴场,暧昧地停在路两边的汽车就多起来。在一处跨湖拱桥桥头,停着一辆红色的日系轿车,因为底盘太轻,车内的动静全部经由车身晃动反映出来。沙璐轻轻一笑之后,拿起手机再次拨打万乙的电话,听到的仍旧是电脑合成语音。不只是沿湖路上,沙璐驾车经过之处,都有这样的车辆出现。等到路两边终于只剩下大大小小的绿化树时,曾本之才想起来,自己并没有对沙璐说去哪里,然而沙璐选择的线路,与自己设想的丝毫不差。

    曾本之索性不说话,直到沙璐将红色轿车停在九峰山公园门口时,才开口问:“你怎么晓得我要到这里来?”

    沙璐有点小得意地撒起娇来:“您是大师,但也不要小瞧我这个小警察!当警察也要有天赋!前些时您不是带我们来过这里,并且在这里遇上老三口的妻子华姐吗?老三口死得莫名其妙,想要弄清楚其中玄机,就应该到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来找线索!我不会对别人说的,从医院里出来时,您问我敢不敢在深更半夜去一个比较奇怪的地方,当时我就猜到是九峰山!”

    曾本之说:“你太聪明了。不过,再聪明的女人一旦陷入情网,便又成了十足的糊涂虫。”

    曾本之要沙璐在车上待着,自己到郝嘉墓上看看,最多十分钟就会回来。

    曾本之伸手拉开车门的那一刻,沙璐突然问:“这里埋着那么多死人,您一个人不怕吗?”

    “干我们这一行的,连几千年前的老鬼都不怕,几十年的新鬼有什么好怕的?”说完,曾本之又反问,“你要是怕,就跟着我,不要一个人待在车上。”

    沙璐连忙说:“你快去快回,我反锁好车门等着你!”

    曾本之一只脚伸到车外了,又回过头来说:“干我们这一行,走哪儿身上总得带着一片龟甲,信邪的人说是可以辟邪,不信邪的人则当做小玩意儿,你要是觉得不踏实,就将这片龟甲留在车上壮壮胆。”

    沙璐直摇头:“您的东西还是您用着比较好,我好歹是个警察,不需要这个!”

    曾本之拿着事先准备好的手电筒,走进没有门的公园大门。已是深夜,天上的星星看上去是凉冰冰的,地上仍旧热得像蒸笼,那些在草木丛中穿梭的萤火虫就是蒸笼底下正在燃烧的串串火星。墓地中间的小路不算宽也不太窄,一个人走起来还是很轻松的。曾本之一步不错,半步没歪,稳稳当当地走到郝嘉的墓碑前,用手电筒照了几下,便在墓碑底下摸索起来。找了几分钟,地上的石块和砖块全都翻过来看过,墓碑上的缝隙也用草茎拨弄了一遍,除了几只长着甲壳的虫子,什么也没见着。

    从公园门口传来急促的汽车喇叭声,让曾本之不得不放弃还想再找一找的念头。

    他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纸条,用手电筒照了照上面写的内容:“那不是普通车祸,是一场精心布置的谋杀,老三口死了,如果你知道曾侯乙尊盘的下落,请赶紧告诉我,然后走得远远的,不要成为下一个目标!”确信无误之后,曾本之将纸条塞进墓碑中间的缝隙里。

    不远处的汽车喇叭声变得凄厉起来。

    曾本之感到事情不妙,放开脚步一路跑到公园门口。只见沙璐的红色轿车在眼前的广场上前冲后突,左右腾挪,像一头发了疯的公牛,在冲着什么目标撞来撞去。曾本之用手电筒照着红色轿车的前挡风玻璃,嘴里大声喊着沙璐的名字。好一阵儿,仍不见红色轿车停下来,有两次还差点撞上广场前面的隔离石墩。曾本之见情形不对,便将口袋里的那片龟甲掏出来,冲着红色轿车扔过去。

    龟甲片在大灯灯光中闪了一下,正好落在前保险杠上,癫狂的红色轿车突然停了下来。

    曾本之缓缓走近红色轿车,隔着车窗,惊魂未定的沙璐看了好一阵儿,才将车门锁打开。上了车,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沙璐已伸出右手将他的左手死死拽住。“吓死我了!”过了好一阵儿沙璐才说,曾本之下车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像博物馆展出的从楚墓中出土的衣服那样的东西出现在红色轿车前面。为了壮胆,沙璐按了一下喇叭,没想它一下子就闪到车窗前。沙璐再按一下喇叭,它又闪到车尾后面。就这样绕了几圈,沙璐慌了,就想用车去撞那个像是楚墓中出土的衣服一样的东西,可是不管红色轿车如何敏捷,那奇怪的东西即便是明明压在车底下了,转眼之间又在某个方向上出现了。

    听完沙璐的话,曾本之用手指在前挡风玻璃上写了几个甲骨文文字。每写一个字,沙璐的情绪就平静几分,等到曾本之将几个字全写完,沙璐的右手已将曾本之的左手放开了。曾本之下车绕到驾驶座那边,让沙璐也下车,还说,要想不将恐惧带回家,就必须将所有的恐惧丢弃在发生地。心有余悸的沙璐跟着曾本之,在车头前面找到那片龟甲。四周都是森林,气温仍旧居高不下,虽然空气还算清新,龟甲片上却有一股腥臭。

    回到市内的霓虹灯下,见沙璐彻底放下心来,曾本之才说:“是那个东西!”

    说着,曾本之将龟甲片伸到沙璐的鼻孔附近。沙璐轻轻吸两下,接着又重重吸两下,刚才十分明显的腥臭气味,一点也闻不到了。沙璐在警校读书时,为了练胆量,校方经常让女生观看顶级的恐怖电影,特别是所谓的鬼片,其中有几部电影都说,用镇邪之物击中灵异之物时,会产生一种恶臭。不过,只要离开事发地点,腥臭之味就会消失。

    沙璐心照不宣地问:“以前您碰见过这种怪事吗?”

    曾本之说:“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就说发掘古墓吧,如果是当年封了王的,发掘的前天晚上,当地肯定要下大雨。我们今晚见到的这个东西,应当是个冤魂,甚至就是郝嘉!他晓得我不怕,也有办法,所以才冲着你来。但他没有恶意,只想让我们为他做点什么事!”

    顺着沿湖路往回走到老三口被宝马越野车撞死的地方,一辆挂“鄂AWH”开头牌号的黑色轿车刚好停在那里。沙璐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将车停在路边,什么话也没说,拉开车门,下车后直奔那辆黑色轿车而去。曾本之下意识地跟着下了车,站在车后,只见沙璐在那辆黑色轿车的车窗上毫不客气地敲了几下,待车窗玻璃落下后,沙璐冲着车内大声说:“姓邓的,你们也太会逍遥,太会找地方了!要是没看晚上的电视新闻,趁早回你们的狗窝去看看重播。不然的话,搞不好会有吊死鬼钻到车里,当你们的小三。信不信由你们,我简单说一下,今天中午,一辆宝马越野车将一个老男人顶到你们旁边的这棵树上活活撞死了!”说完这些,沙璐扭头往回走到车尾,又转过身去,绕着黑色轿车转上一圈,那样子像是故意夸张,将胸脯挺得高高的,腰部和臀部一左一右地比T形台上的模特儿还晃得厉害。各行各业的衣服,以女警察的制服最为性感,再配上沙璐十足的媚态,车内的男人估计有些把持不住了。那辆黑色轿车动了一下,像是要开走,又停了下来。片刻后,这个过程又被重复了一遍,最终还是停在原地不动了。

    坐回驾驶座上的沙璐气吁吁地拍了几下方向盘,忍不住告诉曾本之,那辆黑色轿车是当鼻屎处长的前夫的。沙璐故意告诉他们车祸的事,也知道他们不会相信,等到明天上班后,见到报纸上的新闻,明白这些都是真的,往后就够他们恶心了。

    曾本之担心沙璐出现偏执心理,便另找了一个话题:“你不是说当警察需要天赋,也要用直觉预判吗,你再想想,万乙是不是遇上什么意外了?”

    沙璐果然笑起来:“他唯一的意外就是当年追我没追上,现在终于追上了!”

    曾本之一点也不笑:“信心太足也不见得是好事。你心里要有准备,最近一段凡是与曾侯乙尊盘沾边的人,可能或多或少都有点麻烦。”

    沙璐还在笑:“曾侯乙尊盘有一个中队的武警士兵守卫着,万乙除了隔着防护玻璃看几眼,连上面的铜锈都没沾到一粒。除非曾侯乙尊盘也会来几种灵异,真的是那样,也该您和郑雄郑会长首当其冲。不是说做鬼打熟人吗,你们年年都要与曾侯乙尊盘亲密接触,真的有灵异出现,那也应当是先缠着你们!”

    曾本之说:“真是灵异,也就那些吓唬人的招数,就怕遇上妖人,大灾小难无法预料。”

    沙璐说:“曾教授,我不是做学问的,说句不恭敬的话请您别介意。用警察这一行的行话说,我觉得在您心里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那次您在我沙海叔叔的私人博物馆里看那些青铜重器时,我就有这种感觉。”

    曾本之说:“你觉得这秘密是哪方面的?”

    沙璐说:“哪方面我不晓得,但肯定与罪恶无关。甚至还像是挺崇高的,有种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感觉。”

    曾本之说:“你比万乙会说话,前些时,我说一句中国的青铜时代没有失蜡法,那两天他想问又不敢问,差点自己将自己憋死了。”

    沙璐说:“我晓得,万乙当时几乎要成人肉炸弹了。直到现在,他还不敢百分之百地相信,曾教授您会将自己毕生的努力否定得一干二净。”

    曾本之说:“考古这一行,有发现就有否定,不否定就不能进步,曾侯乙尊盘的出土将早先的很多东西否定了,等到某一年纪南城遗址完全发掘之后,只怕整个楚学研究都要重写。与其让别人来否定,不如自我否定。那样,至少说明自己有所收获,有所进步。”

    沙璐说:“万乙很佩服您,他正在同时研究失蜡法和范铸法。”

    曾本之说:“你们年轻,有的是时间,但要记住,时间不会自动转化为机遇。这一次,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是让万乙研究青铜重器,就一定要好好珍惜,只管将相关问题解决好,暂时不要顾及其他。”

    沙璐说:“我可不想让他变成书呆子。”

    曾本之说:“至少这一次当书呆子比不当书呆子好。”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到了黄鹂路上。沙璐的手机响了一声。这么晚的短信,一般都是万乙发来的,沙璐停下车,摁开手机一看,不由得骂了一句脏话。在沙璐递来的手机上,曾本之见到一条联系人名为“畜生”的短信:“到底是当警察的,懂得各种心理。谢谢你的恐怖故事,让我们在恐怖的环境中享受从未体验到的性高潮!”曾本之伸手将此短信删了,他解释说,这种负面的东西不应当留在心里,它会影响沙璐对自己的行为做出正确的选择。沙璐不高兴别人替自己做决定,正想冲着曾本之吼几句,忽然发现万乙站在小区门口。

    沙璐等不及跳下车去,隔着车窗大叫:“万乙,你都跑到哪里去了,我以为你也出了车祸!”

    万乙赶紧走过来,趴在车窗上解释,天黑时自己上卫生间,一不小心将手机掉进马桶里了。眼睁睁看着手机没了,捞不起来事小,关键是手机上的电话号码也没有。又赶上后来看电视新闻,得知老三口出车祸死了,想与曾本之联系,又不记得电话号码,只好坐公汽到东湖路,再步行来曾本之家。远远看见沙璐开车载着曾本之出小区大门往沿湖路去,自己叫也叫不应,追也追不上,实在没有办法了,便站在这里等。

    已经是午夜了,地面上的温度依然灼热难耐。

    曾本之看见沙璐温情的目光里已有欲火冒出来。他一个字也不多说了,赶紧下车往小区大门走去。身后的红色轿车一步也不多走,就在原地掉头,碾过双黄线,又往沿湖路驶去。盛夏的深夜,只属于这些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东湖边的任何一处空寂之地,都会成为他们情爱的乐园。曾本之想起曾小安,并进一步想到郝文章。这两个年轻人现在在哪里,该不会也在东湖边的某个地方吧?果真那样,就太让人失望了。

    曾本之希望他俩走得远一些!往西去,譬如到荆州!往北去,譬如到随州!往东去,譬如到黄州!这三处楚学重地,对郝文章来说,至少可以重回楚学研究的出发地。

    曾本之一路对自己说着这些,他没有按门铃,自己用钥匙打开家门。客厅里留着一盏小夜灯。曾本之以为安静睡了,进屋后没有去主卧室,也没有去儿童房,换上拖鞋便往书房去,却发现安静正像自己平时那样坐在书桌后面,呆呆地看着对面墙上的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曾本之轻轻走过去,安静默不作声地伸出双手将他紧紧搂住,夫妻二人交换位置后,曾本之像很多年前那样,将安静抱在怀里,然后慢慢地吻到一起。

    过了好久,安静终于抬起头来轻轻地说:“小安一直没有消息。”

    曾本之同样小声地回答:“让他们过一阵两人世界的生活吧!”

    安静又说:“郝文章不会恨我们吧?”

    曾本之说:“不会,他心里比谁都明白,只有他才能作这样的牺牲。”

    “我总觉得,在我们家还有一个不会说话的大人物。”安静指着墙上的曾侯乙尊盘照片,“就是它!别看它没有手脚,没有心脑,也没有五官,可我们家这些年所有事都在受着它的指挥!”

    曾本之说:“你能这样想我太高兴了。我就担心你不理解,没想到你是嘴上不说心里明白。”

    安静说:“以前我是真的不理解,自从你将郑雄撵出家门后,我天天跑到博物馆看青铜重器,特别是看被当做珍宝的曾侯乙尊盘,看着看着,我就发现你这照片上的曾侯乙尊盘与博物馆展出的曾侯乙尊盘,有些细节是不一样的。”

    曾本之连忙捂住安静的嘴,然后贴着她的耳朵用极小的声音说:“千万不要再说这种话,你会不小心破坏我的计划。”

    安静扭过头来,死死盯着曾本之。

    曾本之只好继续在她耳边说:“你是我的夫人,应该是青铜重器学界的半个权威。别的话暂时不能多说,我还要你往后任何时候都不要再说曾侯乙尊盘的细节不一样了。”

    安静说:“我会让你放心,你也要让我放心。你告诉我,小安去哪儿了?”

    曾本之的声音像是有蚊子在耳边嗡嗡:“我也是猜想,柳琴肯定替她安排好了。”

    安静说:“柳琴有什么本事?平时总是小安带着她玩。”

    曾本之的声音略微大了一点:“本事大,本事小,都不重要,关键是要有绝活。”

    老两口终于上床睡去。天亮后,安静照常先起床,忙着收拾自己和楚楚,接下来还要送楚楚上学。曾本之表面上很闲,上午和下午都去楚学院六楼的“楚弓楚得”室待着。马跃之嫌路上太热,没来上班。没有人说话时,曾本之时常对着墙上的曾侯乙尊盘彩色照片发呆,只有上卫生间时,他才起身到走廊里走一走,或是顺便到“楚乙越凫”室,看看郝文章八年前留下来的某些痕迹。万乙去博物馆时,将钥匙给了曾本之,说是万一郝文章回来了,可以进去看看自己从前最熟悉的地方。从“楚乙越凫”室出来,曾本之一定要在“楚璧隋珍”室门口站上一会儿。他有这间办公室的钥匙,但不想在这种时候打开这扇门。

    曾本之还想有机会碰见郑雄,这也是他在楚学院待着的目的之一。接连几天,郑雄一直没有露面,连他的司机小胡也没来过。每次见到万乙,曾本之就想让他请沙璐查一下,属于郑雄的那辆公务车这几天都停在什么地方。曾本之到底没有开口,因为他觉得或许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沙璐帮忙。

    终于又到了星期一,高温退了些,也就是从超过四十度,变为三十九度上下。

    上午曾本之照例去了办公室,经过横穿东湖路的地下通道时,发现有个女人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曾本之当时没有在意,在“楚弓楚得”室,他花了两个小时才写了一小段文字,也算是一篇文章的提纲,目的是对自己在青铜重器学界安身立命的失蜡法观念进行重新认识。他写这些文字时,不仅手在发抖,心在发抖,连牙齿都在发抖。终于完成后,曾本之忽然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既轻松无比,又空虚无边。

    马跃之仍旧没来办公室。老三口在车祸中死去的第二天,郝文章提前从监狱里释放出来的第二天,曾小安和郝文章离开美容院后一去不返的第二天,以及沙璐在九峰山公园门口驾车与某种灵异之物纠缠不清的第二天,省养蜂学会的全体人员就去随州的一家汽车改装厂,考察新款养蜂专用汽车,顺便上大洪山避暑。柳琴自己要去,还叫上了马跃之。

    缺少了马跃之,楚学院六楼更显得高处不胜寒。

    等到连万乙都不见人影时,曾本之心里不免冒出一丝对郑雄的怀念。

    曾本之本来有在“楚弓楚得”室午休的打算,在这种情绪支配下,他决定早点回家。再次经过东湖路下面的地下通道时,曾本之又发现了那个女人。若不是那个女人换了一件连衣裙,曾本之或许会将她忽略过去了。先前去楚学院,曾本之注意到这个女人,很像心目中楚庄王的爱妃许姬,也就是典籍赫然的绝缨之宴上被人暗中拽住手的许姬。像曾本之这样的学界老人,心里总会固执地留存一些古怪念头。千年楚学,美女如云,曾本之独独认为许姬是最美丽的。并非许姬真是奇葩,而是曾本之心里开着一朵奇葩。那个女人第一次出现时,曾本之就觉得她与自己心中的许姬颇为神似。第二次再见面,女人容颜依旧,却换了裙袂,这让曾本之心里迸出一个词:盯梢!

    曾本之很想走上前去,当面揭穿那女人的面目,转念之间又有了新想法。他给安静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午后要出门办点事,午餐让安静随便弄一碗冰镇绿豆汤,再加两只红心咸鸭蛋就行。曾本之故意让那个女人听见自己打电话的声音。回到家里,他吃完安静为自己准备的绿豆汤和咸鸭蛋,再出门时,才十二点三十分,正是一天当中阳光最强烈的时候。没走多远,那女人就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看上去像是很无意地跟在后面。曾本之装着没看见,背着一只旅行包沿着路边的树荫往东湖公园里面走。树荫很浓密,东湖边的风也不算小,抛开持续晴热高温不说,仅仅是普通的夏天正午也会热得够呛。曾本之按照自己的习惯,沿着周一下午行走的线路,不紧不慢地走到东湖边的老鼠尾。不过,他暂时没有到最远端的水线边,而是在先月亭里坐下来。正午时分,烈日当顶,湖边的柳树几乎形不成树荫,除了先月亭,几百米之外的大樟树下也有阴凉。如果要盯梢,离得那么远又如何看得见曾本之在先月亭里干什么呢?曾本之从旅行包里拿出事先备好的冰镇酸梅汤,小口小口地喝起来。那女人果然无法与正午的太阳对着干,只能待在远处的大樟树下。在那里享受荫凉的还有喜爱潮湿的蚊子和蠓虫。不一会儿,就有噼噼啪啪的拍打声传过来,一听就知道那是穿裙子的女人在与数不清的小咬们肉搏。曾本之就像喜欢恶作剧的少年那样偷偷地笑起来。一小时后,远处大樟树下的拍打声还在不停地响着。曾本之有点困,眯着眼睛倚在护栏上睡了一个小时。本来他还可以再睡一会儿。他没有做梦,不可能梦见别的东西,之所以提前醒过来,是那个女人在大樟树下与小咬们搏击的声音太大太吵。曾本之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将大号保温杯里的酸梅汤喝了一大口,然后从旅行包里取出一瓶驱蚊花露水和一瓶纯净水,顺着来路走到大樟树下。那女人只顾对付太多的蚊子和蠓虫,猛地发现曾本之时,已经来不及躲开了。或许那女人根本不想躲避,见到曾本之手里的花露水,几乎是抢劫一样扑上来夺过去,动作夸张地倒了半瓶在手臂脸庞和小腿上,疯狂地揉搓起来,嘴里还发出容易引起误解的**声。女人娇嫩的皮肤上,全是蚊子和蠓虫咬出来的红疹,曾本之不免心生恻隐,他将手里的纯净水瓶递过去。女人只顾涂抹花露水,腾不出手来接住矿泉水瓶。曾本之只好按女人的意思,拧开瓶盖,将瓶口送到她的唇边。

    女人喝了几口水,身上的痒痒大概也好了一些,便开始指责曾本之:“你也是做外公的人,七十多岁了,这么热的天气,不在有空调的屋里待着,一个人跑到这鬼地方,是想遇艳还是想成仙?”

    曾本之轻轻一笑:“看你模样还周正,一个人跟着我这老头子干什么?我晓得你不是警察,要是执行公务的警察,你早就找借口将我撵走了。你也不是私人侦探,老板给的钱不足以让你来冒这被小咬们毁容的危险。只有一样东西能让女人如此执著,那就是情!恕我冒昧直言,请你回去告诉郑雄,对女人不能只是利用,更要宠爱和呵护!”

    女人瞪着曾本之,好久才回答:“这件事与郑雄无关。是我自己心血来潮,趁郑雄这些时不在家,想弄清楚你和他,这些时神神秘秘地到底在干什么。”

    曾本之同样将女人看了好久才说:“你晓得我是干什么的?”

    女人说:“当然,你是郑雄的恩师,是研究青铜重器的权威。”

    曾本之说:“你这么辛苦跟着我,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

    女人想了想说:“本来只是想暗中助郑雄一臂之力。这些时我天天跟着您,觉得您是个好老师。所以,我很想请您同曾小安说说,既然将郑雄撵出家门,就早点将有名无实的婚姻做一个了结。”

    曾本之叫了一声:“你都跟踪我好几天了?”

    女人说:“郑雄好几天不见人,我又没有太多的事,闲也闲着,就在这一带闲逛。”

    曾本之停了一会儿才回应:“小安一向听我的话,你的请求,我可以替她答应。但是,我也有个要求,郑雄在干什么,我也不晓得。如果你从他那里得到任何关于曾侯乙尊盘的消息,一定要马上告诉我。”

    女人说:“我这就告诉您,老省长好像在催郑雄,年底以前一定要尽快将曾侯乙尊盘仿制出来。还说,这关系到政治上的大局面。”

    曾本之点点头:“我怎么称呼你?”

    女人说:“我叫许姬,您就叫我小许吧!”

    曾本之以为听错了:“许姬?你真的是楚庄王绝缨之宴上的那个许姬?”

    女人害羞地说:“郑雄也这么问过我。他还说您认为楚学千年,最美的女人不是西施,而是许姬。他是听了您的话才喜欢许姬的。”

    曾本之愣住了。待清醒后,他让这个叫许姬的女人离开老鼠尾。

    许姬走了几步,又转身走近曾本之。

    周围没有任何人,许姬仍然用极低的声音告诉曾本之,老省长和那个叫熊达世的“熊大师”,都在寻找郝文章,悄悄地找了几天没有结果,从昨天起,开始半公半私地动用公安警力,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郝文章。用不着曾本之问其中缘故,许姬主动解释说,他们认为郝文章与老三口在同一囚室待了多年,肯定对老三口有相当了解,甚至有可能知道某些重要秘密。

    曾本之谢过之后,再次请许姬离开老鼠尾。

    望着许姬的背影,曾本之又发起呆来。直到时间接近下午四点,曾本之才彻底清醒过来。端坐在先月亭里的曾本之,记不起自己如何离开大樟树,如何回到先月亭的,满脑子里只有郑雄的情人许姬和楚庄王的爱妃许姬。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个头绪,曾本之只好认为,这是自己与楚学的某种天赐缘分。他忽然放下心来,相信发生在眼前这些神乎其神的事情,既是自己的责任,又是自己的机会,楚魂在上,只要按照天理良心去做,其结局万一算不上是美妙,只要称心如意就行。

    也叫许姬的女人离开后,老鼠尾一带就只有曾本之一个人。

    曾本之希望在四点到四点三十分之间出现的邮递员一直没有出现。因为太想知道还有没有第三封用甲骨文写给他的信,更想知道若有第三封用甲骨文写的信,其内容会是什么,是如前两封信那样,只写四字暗语,还是变成长篇大论,直接说明某件事情?

    天边有些黄昏的迹象,地面温度仍旧居高不下。

    下午五点,老鼠尾仍旧没有第二个人,抬眼望去,同样见不到第二个人,只有隔着宽阔水面的遥远南岸上,有些黑蚂蚁一样的细小东西在蠕动。

    曾本之预感到的第三封甲骨文书信没有出现,他不得不忧虑事情有些蹊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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