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华姐,甘肃定西岷县清水村人,十八岁时因唱花儿与何向东相爱,清水村人都喜欢青铜,我俩也是如此。虽然多次打扰先人冥寝,都是凭自己本事发现的,从没有贪别人之功,更不去图政府之利。后来形势发生变化,原因是丈夫少年得志,江湖上难逢对手,免不了炫技,故意恶心那些恶心之人,从而招来杀身夺命的灾祸。为此我想得好心痛,那些窃民窃国的大盗为何偏要追杀小偷小摸之人?山巅上盖庙还嫌低,面对面坐着还想你。何向东罪不当死,留下华姐孤单在世更是悲凄。我来昆明是替丈夫讨一条命债。至于当死之人搜罗九鼎八簋是何企图,不关我的事。自古以来,报仇者都是一死换一死,一命抵一命,我不怪别人,也希望别人不要怪我。
华姐的遗书变成手机短信,从郑雄那里传到曾本之他们手里,在各种各样的叹息声中,迅速转变为对曾小安和郝文章的担忧。道理还是先前的那个道理,原因也是先前的那个原因,只不过这一次大家的情绪变得更焦虑,也更严峻。老三口这辈子相处时间最长的两个人,妻子华姐随他去了,留下来的只有狱友郝文章。如果那些想从郝嘉墓中找出什么秘密来的人仍旧贼心不死,唯一值得追踪的线索只有郝文章。
在四个人当中,曾本之和马跃之相对冷静一些,觉得郝文章的处境不算太糟糕,充其量只是了解某些秘密,而不是因为这些秘密伤害谁的特殊利益,就算有灾有难,也不会是那种危及生命的灾难。柳琴和安静都不肯接受这种观点。但在否定的程度上存在明显差别。女人的思想不是来自头脑,女人的任何一种想法都是从心里冒出来的。人的头脑是神经最多也最复杂的地方,心脏上却是一根神经也没有,心脏能承担性命攸关的大事,靠的是直觉。所以,女人一旦出现直觉,男人便无法让其改变的。此时此刻,柳琴的直觉是曾小安没事,郝文章大难临头。安静的直觉是曾小安和郝文章都是在劫难逃。
在白鹭街与惠明路路口的一家餐吧里,为了安抚两个女人,曾本之和马跃之用各自擅长的方式卜了一卦,结果都是一样:明明是大凶的事情,卦象却是大吉。
就此,曾本之和马跃之小声议论了一阵。在他俩说话之际,安静和柳琴也额头对额头地说着什么。对于女人有事没事都要互相咬咬耳朵的习惯,曾本之和马跃之丝毫没有在意,更没想到这两个习惯将自己丈夫称为老男人,从不认为自己是老女人的女人,正在背着他们策划一个算不上是阴谋的阴谋。
服务员将他们要的作为午饭的四种煲仔饭上齐了。四个人分别按自己的喜好拿过一份,一边吃,一边依旧男人说男人的话,女人说女人的话。饭后,安静和柳琴突然表示,要结伴去美容店做美容。因为柳琴每周都要去臭美,早已习以为常的马跃之什么也没说。曾本之却吃惊不小,同样身为美容店常客的曾小安,不知向安静发过多少次邀请,安静一次也没有尝试。偶尔来美容店,也是因为有事,正在做美容的曾小安不方便接电话,她才不得已而为之。惊讶归惊讶,曾本之还是答应下午四点钟去学校接楚楚。他很清楚,曾小安以前就是如此,进美容店不仅是让美容师做全套美容,还要睡一场更为享受的美容觉。
天气还是那样热,早上预报会带来降温的凉风还没有出现。餐吧里挤满了人,很难看出有没有人在盯梢。曾本之他们站在街边,冲着过往的出租车大呼小叫,直到终于有车停下来,柳琴抢着对司机说,先去黄鹂路西段的一家美容会所,再去楚学院。柳琴的声音很大,那对比他们晚二十秒出来的情侣完全能够听清。
出租车没有将柳琴和安静送到美容会所门前,她们在湖北日报社靠黄鹂路的侧门前下车,让出租车掉头回到东湖路上,直接将曾本之和马跃之送进楚学院院内。提前下车的安静和柳琴,步行走到美容会所。柳琴自己有会员卡,也有固定的美容师。曾小安也有会员卡,安静就用曾小安的名义消费,美容师当然也是曾小安认可的那一位。
进美容会所之前,柳琴回头看了看。正午的太阳最厉害,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一向拥挤的黄鹂路难得有空荡荡的时候。柳琴和安静在美容会所一楼休息室等候美容师时,一个打着小花伞的女子推门进来。柳琴马上朝安静使了个眼色。安静会意地认出来,这女子正是刚才跟在身后从餐吧里出来的那对情侣的一半。
接下来的情况变得比较有趣。两位美容师将柳琴和安静带进同一间美容室,只给她俩做了一遍乳房按摩。随后的角色就开始发生变化,柳琴和安静让两位美容师反串顾客,待她俩出门后,再反锁上门,在按摩床上至少躺一个小时,这期间不管谁来,都要说成是顾客没穿衣服,不能开门。一小时后,两位美容师就可以出门接待下一位顾客。依照正常的惯例,接下来就该做过美容的顾客享受不受任何打扰的美容觉。安静还解释说,她俩只是想瞒着丈夫上街做一件丈夫不让做的事。美容师难得碰上这种单照签,却不用动手的好事,再说,万一家人找来,像柳琴和安静这么老的女人,即便是老妇聊发少女狂,又能狂出什么名堂呢,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柳琴带着安静悄悄地出了美容会所的后门,钻过一处绿篱的缝隙,又翻过一道垮塌的院墙,穿过一家看上去是培训销售人员的公司旧楼,从围墙上的窟窿里蹿到一处较大的小区,再从小区侧门出来穿过东亭路,来到看过路牌才晓得的沱塘路。按照柳琴的设想,她们应当在沱塘路上搭乘出租车前往黄州。然而,直到她俩将沱塘路走穿了,也不见任何车辆驶过。
一路走来,安静不停地数落,大中午的太阳最亮,这路上都让人觉得阴森森的,柳琴怎么敢和曾小安常在这里走。柳琴当然要辩解,这条路是曾小安发现的。曾小安也是心情烦闷时才走这条路。曾小安最初走这条路的目的,是想遇上一个能强暴她的坏男人,她想用这种方法来报复郑雄。后来才发现,那些坏透顶的男人全都像郑雄那样,吃饭时也要西装革履,代步的汽车价码要三十万元以上,办公室的桌子宽大得像双人床,每个星期都要出两天差,每个女秘书都要自己挑选等等。这条看似危机四伏的路反而是最安宁的,曾小安便经常在做完美容之后,拉着柳琴沿着这条非凡之路散步。
一出沱塘路就是宽阔的中北路,柳琴拦下第一辆出租车,说了目的地后,司机不愿意去,他的车是烧煤气的,黄州没有加气站,去了就回不来。第二辆出租车也不行,司机是个女的,她说今天是自己来例假量最多的一天,跑长途不方便。第三辆出租车更荒唐,司机光着膀子坐驾驶座上,满口武汉方言,而且每说一句话都要带一些渣滓,如此模样绝对是在花楼街或吉庆街住了三代以上,却硬说自己是外地人,来武汉不到一个月,又是给车主代班,别说黄州就是新洲也不能去。第四辆出租车停下时,柳琴也玩起巧来,上车后先说到青山,到了青山又说到阳逻,最后才说去黄州。
离黄州还有二十公里,路旁出现的地名牌上写着禹王城三个字。安静和柳琴同时大叫停车。大概是先前被捉弄的缘故,司机对在这种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地点停车不仅没有表示异议,脸上甚至还露出一丝狡黠的诡笑。付过钱,下了车,站到公路边,面对无边无际的热浪,还有除了几只在田间漫不经心踱步的白鹭,柳琴和安静才想起司机的诡笑中含有报复之意。
到了这地步,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安静想找人打听什么地方有楚墓,公路上除了偶尔飞驰而过的汽车,连摩托车都没有,更别说行人了。好在柳琴还有别的办法,她在路边的蔷薇花上找到几只采完蜜的蜜蜂,跟着它们飞行的方向走去。
山川空寂,草木如眠,只有蝉鸣,连狗都不叫。
穿过一处树林,四周的蜜蜂多了起来。
柳琴在前,安静在后,两人沿着小路往山坡上走,很安静的田野上忽然传来一阵古怪的呼啸声。两个女人正在惊诧,近前的树叶轻摇一下,也跟着呼啸起来。安静和柳琴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从看不见的山坡那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
“文章,起风了,好凉快呀!”
“这北风一刮,三伏天就过去了。”
听着这声音,安静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正要往前走,柳琴忽然拉住她,并用手指着地面:一条色彩斑斓的蝮蛇正缓缓穿过砂石铺成的小路。安静吓出一身冷汗后,将柳琴让到前面开路。两人小心翼翼地绕过山坡,透过一丛灌木可以看见一辆养蜂汽车停在一片蜂箱中央。紧挨着养蜂汽车的地面铺着一层彩条布,再搭盖一顶简易帐篷,一对戴防蜂面罩的男女正在帐篷里用摇蜜桶取蜂蜜。安静和柳琴绝对不会认错,这两个太像养蜂人的男女,就是曾小安和郝文章。
“前几天热得让人心烦,这一凉快反而让我想起楚楚从学校带回家的一个笑话。”
“儿子能讲笑话了?”
“你不要小看人好不好。我先讲一个你听听:有个人中午出门买雪糕,不小心在马路上跌了一跤,回来后上单位的医务室上药,医生主动开了一张病假条,病因是三级灼伤。”
“好家伙!男人只要有幽默感,天下的美女都不在话下。可惜我讲不了笑话,只有一个降温的偏方:听冷笑话打冷战,看鬼片出冷汗!”
郝文章话音刚落,曾小安便伸出双手抱住他的腰,连连说自己最怕看鬼片了,有几次开车时听电台主持人说鬼片,便吓得两腿打哆嗦。
看着那边的情景,柳琴小声对安静说,女人就是奇怪,譬如曾小安,那么偏僻的地方,一个人走来走去,心硬得像钢铁,从来不说一个怕字,一见到心爱的男人,马上变成一团水,哪怕有人双手捧着抱着,还要胆战心惊。安静用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柳琴不要多嘴,她想听听曾小安和郝文章在说些什么。
“这些年你在监狱里想什么啦,想我吗?”
“不想。”
“我不信。”
“真的,我不敢想,要是成天就为你想来想去,还活得下去吗?”
“那你想什么?”
“瞎想,有一次看到一张旧报纸,说你们家附近的一条街改名叫翠柳街。结果让我笑了半年。”
“这有什么好笑的?”
“你想想,那条街上都是什么单位?街口南边是湖北日报社,北边是文化厅,文化厅隔壁是作家协会和文联,背靠背的是新华社,这些单位里都是些文化人。记得我们第一次散步走到那条街,那时还叫东亭小路,你要我小心点,这条街上随便一个老男人或者老女人,都有可能是名作家,别做不雅的事成了他们笔下的反面角色。”
“你说了半天,我一点不觉得好笑。”
“如果那条街不改名,还叫东亭小路就不好笑,可不知那几个改这地名的人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要是脑子进水了还可以原谅,因为那是身体出了毛病,就怕他们是当年闹‘**’的红卫兵。当年的红卫兵无论什么事都要另立山头,只有给本地文化单位门上贴的对联是一致的:庙小妖风盛,池浅王八多。所以,我猜他们是讨厌文化人,故意取名为翠柳街,暗指花街柳巷,讽刺文化人不是**就是嫖客。”
“真是瞎说,人家取名是有来历的,有句唐诗叫两个黄鹂鸣翠柳,你们楚学院旁边街道叫黄鹂路,隔壁的街当然可以叫翠柳街。”
“我们总算想到一起了。那诗的下一句不是一行白鹭上青天吗,水果湖边上有条白鹭街,省委省政府门前那条街也是在白鹭街隔壁,为什么不叫青天路呢?”
曾小安真的笑了起来。郝文章自己却没有笑,他低着头,用防蜂面罩挡住曾小安的视线。曾小安笑了好一阵儿,直到发现有泪水从郝文章的防蜂面罩里流出来,她才收起笑容,将郝文章紧紧搂在怀里。郝文章不想让曾小安看清楚自己的痛苦,继续将眼睛盯着地面。
“人在监狱里可以想清楚很多平时没法想清的事。譬如以往武汉人总爱说,汉口出商人,武昌出才子。以前不识庐山真面目,也跟着别人这样说,是因为只缘身在此山中。在监狱里待了几年后再看外面,才发现武昌的才子变成了商人,汉口的商人变成了骗子。”
曾小安几次想打断他的话,又有些于心不忍。
“我们隔壁号子里关着两个银行高管,因为放贷给那个上过福布斯富豪排行榜的商人而被捕入狱。那家伙先送人家几十万现金,再拿到违规贷款,后来受到检察院追查,他居然说是人家主动放贷,并从中索贿。听说在洪山监狱还关着两个也是被这骗子所害的银行高管。我只说商人,不说才子。我若是说才子如何变成商人,你会以为我在影射谁!”
“我晓得你不是说爸爸,但我还是要告诉你,爸爸已经改变观点,同意你以前提出来的假设,他也觉得青铜时代中国的铸造工艺中不存在失蜡法。”
“那次他去江北监狱探视,我就觉得他心里已经妥协了。”
“你别他他他的,就叫爸爸!我的爸爸,楚楚的外公,就是你的爸爸。”
“行,不管人家认不认这个女婿,反正我就死皮赖脸叫爸爸就是。”
“放心,爸爸早就想认你这个女婿了。就怕我妈还有什么想不通的事。不过也不用太担心,我妈特别爱面子,回头你上我家时,先将马叔叔和柳阿姨叫来,当着大家的面,你再叫妈妈,她不会不答应的。”
“在监狱里待八年,前四年一直想报仇,后四年变成了自省。说正经的,不是受你的启发,完全是我自己在监狱里想到的,还有一种叫院士的人,正在从学者权威变成政治恶棍。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讽刺曾先生。”
“曾先生不是你叫的,叫爸爸!我才不误这个会的。爸爸早就表明了态度。所以才将那家伙从我家撵了出去。”
突然,从养蜂汽车的另一边涌出一伙人。看样子与武汉街头的那些混混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说话、瞪眼睛、身上的刺青还有将衣衫短袖翻卷到肩膀上的样子,全都八九不离十。那伙人气势汹汹地走到离蜂箱两三米远的地方,也没有人说什么,便自动站住了。
一个长得像秃鹫的男人独自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抬脚踢了一下蜂箱:“这是什么地方——”话音未落,一大群蜜蜂从蜂箱里钻出来,吓得那人抱着头往后退,直退到觉得没有威胁的地方才继续说:“这是什么地方你们难道不晓得?这下面是楚墓,墓里面全是国宝。你是没文化还是怎么的,看不见那边竖着的警示牌吗?”
曾小安有些紧张,郝文章却是若无其事,一边摇着摇蜜桶一边说:“这蜂箱里养的不是中蜂,是意蜂。意蜂的攻击性只比马蜂差一点点,最好不要招惹它们。”
像秃鹫的男人说:“你也要小心点,我们的攻击性也不弱。”
郝文章轻描淡写地回答:“我看你们这模样既不像保护文物的,也不像是盗墓贼。要不我先作个自我介绍,我是刚从江北监狱里出来的,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们呢?”
像秃鹫的男人说:“你在江北监狱待过?我怎么没见过你?”
郝文章说:“看来我们是江北监狱的狱友了。你在里面待了一年还是两年?”
像秃鹫的男人说:“既不是一年,也不是两年,是一年零六个月,在里面实际待了一年零两个月。”
郝文章说:“明白了,你糊了十四个月的纸盒子。我在里面翻砂化铜,自然见不着面。”
像秃鹫的男人说:“佩服佩服!只有服重刑的才去化铜翻砂,你是死缓还是无期?”
郝文章说:“那倒没有,本来是八年,后来又加了三个月。”
郝文章从养蜂汽车上拿出刑满释放证明文件,隔着蜂箱朝像秃鹫的男人晃了两下。
服满法院判决的八年刑期,没有丁点减刑,还加了三个月,在这样的狱友面前,像秃鹫的男人不禁肃然起敬:“这破纸看着让人恶心,老大你留着它干什么?小弟我一出那地狱一样的大门,就将它当做卫生纸揩了屁股。”
郝文章说:“你呀,好不容易住一回监狱,只弄到一年零六个月的资格,还要提前四个月离开,这叫什么?这叫没眼光。非洲有个叫曼德拉的黑人,在监狱待了几十年,后来成了南非总统,他待过的监狱现在成了旅游景点。我想若是自己哪天成了大人物,这破纸片说不定能送到香港去拍卖,弄个百把万港币潇洒一下。”
养蜂汽车那边又冒出一个穿警服的人。
隔着老远,穿警服的人就冲着像秃鹫的男人叫:“你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想敲诈勒索,破坏国民经济建设?”
像秃鹫的男人嬉皮笑脸起来:“胡警官不要用老眼光看人,你不是说监狱是所大学校,江北监狱又是学校中的学校吗?我要是不在这么好的学校里长进一点,那就太辜负你们的栽培了。我是来咨询的,若是合适,也弄辆养蜂汽车,周游全国各地,玩也玩了,还有钱赚。”
被称做胡警官的那人哼了一声说:“我看你是贼心不死,又想当采花大盗。我把话说在前面,不许对养蜂师傅有什么企图。养蜂师傅你贵姓?”
郝文章说:“我姓郝。”
胡警官将郝文章用武汉方言说的“郝”听成了“贺”:“贺师傅开着汽车带着妻子出来放蜂,真让人羡慕。不过我要提醒你,这地方是受文物法保护的遗址,为了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请你挪个地方为好!”
像秃鹫的男人抢着说:“胡警官你也没文化呀!告诉你,我看过这方面的资料。”
胡警官打断他的话:“我在执行公务,没让你说,就不要卖弄你的红嘴白牙。”
郝文章懂得胡警官的意思,主动回答:“国家没有哪个法规不让在古文化遗址里面放养蜜蜂,有些地方还鼓励人家来放养蜜蜂,甚至还按放养蜜蜂的箱数给人家现金补助。因为蜜蜂会传花授粉,提高农作物的产量,帮助植物更好地繁殖生长。”
像秃鹫的男人说:“国外有些养蜂人,根本不需要摇蜂蜜卖,仅仅是蜜蜂的传花授粉补助就活得很好。”
见郝文章和曾小安都在那里点头,胡警官就说:“你小子果然有进步,想不想有机会再去江北监狱进修一阵?”
像秃鹫的男人说:“你也不容易,这么多年连个派出所副所长都没混到手,有好机会你就给自己留着吧!”
胡警官嘴上没有讨到便宜,便转而对郝文章说:“有件事本不归我管,但有人找上门反映,我只好顺便问问。之前我们这里养蜂的人家也不少,各家各户的蜜蜂都能相安无事。你的养蜂汽车一来,蜜蜂们有事没事就在一起打架,采蜜没打够,还成群结队地攻击别的蜂箱里的蜜蜂。这事是不是太奇怪了?”
这一次像秃鹫的男人没有抢着说话,也像胡警官一样盯着郝文章。
郝文章的防蜂罩上爬满了蜜蜂,他用手拂去一些,露出一双隐隐隐约约的眼睛:“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们这里养的是中蜂,我养的是意蜂。意蜂比中蜂好斗,碰到一起就会打架。”
胡警官笑起来,继续称郝文章为贺师傅:“你这样子不用看也是一个风里来雨里去的放蜂人,不像我旁边的这个家伙,脸色白得像是死人,一看就是从监狱里出来的。不过,我也是例行公事,上面既没有通缉令,也没有正式通知,只是传话下来,让留意一个刚从江北监狱里放出来的男人,转了一圈,听说有人带着一个大美女,开着汽车放蜜蜂,觉得好奇我就过来看看。不过,我还是提醒贺师傅你,让美女待在荒郊野外,总是让人没有安全感。”
郝文章说:“我这才将蜂箱围成一圈,像座城堡。回头我再写一张大字报,贴在路口,告诉大家,我养的是意蜂,两三只意蜂就顶得上一只马蜂,五十只马蜂的毒尾针就能蜇死一头牛!”
胡警官点点头后,摸了摸腰间的手枪,顺着来路离开了。
像秃鹫的男人也要走,才离开不到十米,又转回来问郝文章是不是上面让胡警官查找的那个刚从江北监狱出来的男人。郝文章回答说,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如果是自己,肯定是狱警在铸造仿古青铜工艺品的型砂里发现某人故意拉在里面的大便。郝文章如此说法,让长得像秃鹫的男人狂笑不已,并且表示,从现在起他也希望江北监狱的狱警来找麻烦,追问某个纸盒上的沾染物是鼻涕还是精液。
像秃鹫的男人带着另外几个人消失后,柳琴和安静长出了一口气。
郝文章却像没事一样,他拍了拍曾小安的肩膀,又搂了搂曾小安的腰,最后用自己那爬满蜜蜂的面罩碰了碰曾小安戴着的同样爬满蜜蜂的面罩,如此奇特的亲吻将曾小安逗笑了。
郝文章很高兴曾小安没有被吓着:“你这样子就像蒙娜丽莎!”
曾小安说:“你不要尽挑好听的说。”
郝文章说:“这八年,我与老三口在一起反复研究,蒙娜丽莎的微笑为什么那样迷人。慢慢地就发现,那些迷人的微笑里,其实包含着高兴、厌恶、恐惧和愤怒。那一阵儿我们挺得意,想不到后来又在一张旧报纸上看到,有人早就研究过了,蒙娜丽莎的微笑中高兴占百分之八十三,厌恶占百分之九,恐惧占百分之六,愤怒占百分之二。可惜没有镜子,不然可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就是如此划分的。”
这一次是曾小安用自己的防蜂面罩来碰郝文章的防蜂面罩。
躲在暗处的柳琴和安静免不了悄悄叹息,说郝文章太可爱了。
柳琴和安静小声说话时,曾小安和郝文章已经在议论老三口了。他俩先前肯定已经议论过,所以曾小安仍旧表示,自己还是不太相信老三口是死于一场蓄意安排的谋杀。说了一阵儿,曾小安就想打开手机,发短信或者打电话问问柳琴。郝文章赶紧拦住她,说江北监狱里的狱友,有相当多的人在逃跑时因为使用手机而暴露行踪。郝文章相信,受到牵连的柳琴这时候一定受到全方位的监控,稍不小心就会掉进别人的陷阱。
提起这些,曾小安有些嗔怪郝文章。
“都怪你不让去大崎山,否则柳琴阿姨一定会想办法与我们联系的。”
“柳琴阿姨联系不上你不要紧,曾先生最了解我,真有急事时,他会找到我们的。”
“你怎么如此冥顽不化,曾先生不是你叫的,要叫爸爸!”
“这事不能一厢情意,回头见面时,曾先生若不反对,我一定改口!”
“好吧!你怎么晓得爸爸最了解你?”
“我不是替曾先生辩护,或者是安慰自己,当初警察抓我时,曾先生本不应当保持沉默。曾先生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说,是因为老三口被关在江北监狱,曾先生希望能有一个最可靠的人去接近他。”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郝文章下意识地摇头时,将防蜂面罩上的蜜蜂一团团地摇了下来。
“可能是与曾侯乙尊盘有关,也可能与曾侯乙尊盘无关,我也不晓得。之所以我不想离开江北监狱,也是因为一直没有找到答案,于心不甘呀!”
“还以为我怀孕了,你怕挨爸爸的揍,才躲到那个谁也找不着的鬼地方。没想到你好伟大呀!”
郝文章明白这话是说笑:“别的人都以为我是质疑失蜡法才与曾先生产生冲突,其实那是表面现象,真正原因是我发现曾侯乙尊盘有些不对劲。”
“你与爸爸说过吗?”
“说过,就在曾先生的‘楚弓楚得’室,当时只顾上说话,直到曾先生怒吼着要我走开,郑雄跑出来相劝时,才晓得郑雄一直在里面的休息室里帮曾先生整理资料。”
“你有什么想法,可以找机会与爸爸细谈,为什么非要偷曾侯乙尊盘呢?”
“凡是不以研究历史为目的的青铜重器爱好者都是野心家和阴谋家。我不是野心家,也不是阴谋家,要偷曾侯乙尊盘完全是精神病发作。那天发生的事情太奇怪了,按道理,将曾侯乙尊盘这样的国宝级文物搬到楚学院做例行检查,保安措施是很严格的。但是那天,什么都是敞开着的,担任安全保卫的人,负责例行检查的人,全都不见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你应当听说了,为了保护曾侯乙尊盘,‘楚璧隋珍’室里不得放任何金属的或者坚硬的东西。也不知是哪条神经出现错乱,我居然将曾侯乙尊盘抱出‘楚璧隋珍’室,进到我的‘楚乙越凫’室,想用小刀或者起子从上面弄一点青铜料下来,拿到外面去测量一下同位素碳十四,鉴别它的真假。”
“那你为什么要将曾侯乙尊盘藏起来呢?”
“那么小的屋子,将曾侯乙尊盘放在墙角用报纸盖起来算是藏吗?我刚将曾侯乙尊盘抱进‘楚乙越凫’室,就发现情况不对,本想送回‘楚璧隋珍’室,听到走廊里有郑雄他们的声音,一时间乱了方寸,做了不该做的错事。到楚学院工作之前,我先后十次自己买票到博物馆看曾侯乙尊盘,心里还觉得越看越亲切。到楚学院工作后,再去博物馆看到曾侯乙尊盘,忽然发现情况有些不对。那时候觉得不对,是觉得曾侯乙尊盘的样子怎么像女明星,化妆前和化妆后是有区别的。不信你回家看看曾先生书房里的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再看看曾先生挂在‘楚弓楚得’室里的曾侯乙尊盘彩色照片,就能体会到那句名言:天下没有两件完全一样的青铜重器。后来觉得不对,是觉得抱在怀里的曾侯乙尊盘不应当是假的。如果是后来新铸的伪器,肯定要重于原器。真正的青铜重器,在地下埋藏两千多年,经过缓慢的腐蚀表面会略有膨胀,比重也有所下降,不仅有轻的感觉,用手摸上去还有柔的感觉。新铸的伪器给人的感觉正好相反,抱在怀里明显觉得滞重,摸起来也有明显的艰涩感。”
“你这样绕来绕去地说话,到底是想表明什么意思?”
“我也一直没有想明白。说曾侯乙尊盘是真的吧,为什么曾侯乙尊盘实物与你们家书房里的曾侯乙尊盘照片不大一样?说是假的吧,从各方面去看又像是真的。而且,如此国宝中的国宝,真的要有假,早被别的青铜重器专家察觉了。”
“你这样子就不要研究青铜重器了,改行跟着我研究现当代文学吧!你没看到爸爸特意在那张黑白照片上写的字,那是一九七八年曾侯乙尊盘刚出土时拍摄的。”
“我当然看清楚了,问题是照片也好,实物也好,又不是女大十八变的人,小时候的照片与长大后的照片肯定不一样。剩下来的解释,要么曾侯乙尊盘是孙悟空的金箍棒,能够随心所欲地变化,要么黑白照片上的曾侯乙尊盘与博物馆里的曾侯乙尊盘并非同一件实物。”
“郝文章,你是不是要让我送你去六角亭精神病院看看脑子?这话太吓人了,你是非要让我觉得你不是患偏执就是患抑郁不可吗?”
“亲爱的小安、小小安、小小小安、小小小小小小小安,你听我把话说完。社会上那些习惯说假话瞎话的人,分明自己是坏人做坏事,却在大会小会上指责别人是坏人做坏事;自己利欲熏心,却在公开场合或者私下里骂别人没文化太过贪腐。有句名言:是真人,说常话。青铜重器与人一样,真的青铜重器经过两千多年的氧化腐蚀,敲打起来发出的声音里有一种浑浊韵味。反过来一切新铸伪器的叩击声,都有清脆的质感。你晓得当初曾先生为什么那样喜欢我?”
“我当然晓得。你刚来上班时,正赶上给曾侯乙编钟做年检。爸爸特意带你去。后来爸爸在家里说,你的天分在郑雄之上。妈妈不同意,还与爸爸争论。妈妈有些偏爱郑雄,说你不乖巧,遇事不会转弯。”
“我的脾气是不好,这都是从小当孤儿闹的。那一次,曾先生先让我听了他主持仿制的曾侯乙编钟的声音,再让我去听从地下出土的曾侯乙编钟的声音,然后问我,有没有听出什么不同的东西。我也是胆大,当然也听出一些不同,曾先生要我说,我当然不能说假话。我就说仿制的曾侯乙编钟声音浪漫抒情悦耳养心,出土的曾侯乙编钟声音有种山风刮来的旷野上山水泥石的鲁莽。曾先生当时没做任何评论,临出博物馆时,他像是有意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觉得那是曾先生对我的看法的非同寻常的认可。我将曾侯乙尊盘从‘楚璧隋珍’室抱进‘楚乙越凫’室,用几种东西轮流敲击,无论硬的软的长的短的大的小的,也不管是金属木材塑料,敲出来的声音都不像新铸伪器那样清脆。还有,曾先生一向不屑于谈论如何区分青铜重器的真伪,那一次他却手把手地教我,告诉我青铜重器在土中埋了几千年,闻起来会有一股泥土气息。新铸的仿品如果不作伪,会有一股很浓的金属气味,想要作伪就免不了要使用酸盐硇砂等化学物品,哪怕埋上几十年,仍有一股酸气味。说句实话,当初从你脖子里闻到女人香时,也没有如此奇妙的感觉!被我怀疑什么地方有假的曾侯乙尊盘,一点酸臭味都没有,相反,那气味正像曾先生所说,是一种令人心醉的泥土芬芳!”
“听完这些话,我不觉得你有毛病了,而是觉得你们翁婿俩像是有什么默契?”
“你别瞎猜测,如果真有默契,那一定是冥冥之中有人在做安排。”
“是上帝吗?”
“我说的是人。上帝他老人家不是人。”
“我想说一句话,你要是保证不生气我才会开口。”
“我向曾侯乙他老人家发誓,绝不生气。我将这辈子所有怨气恶气全丢在江北监狱里了!”
“柳阿姨和妈妈常在一起议论,说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不会是哪个总是闹绯闻的明星吧?”
“你也想开几朵桃花?做梦去吧!柳阿姨和妈妈说你长得很像爸爸以前的同事郝嘉!”
一阵凉风吹过来,柳琴和安静轻轻颤动一下。
戴着防蜂面罩的郝文章则像遭电击那样,停下正在摇蜜的动作。整个静默的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被凉风吹过山坡,先前的高温又减退一些,再配上树荫,哪怕是城里来的女人也觉得这样的环境是可以承受的。郝文章和曾小安不说话时,树林中各种各样的叶子便活跃起来。白杨树叶像是在吵架,香樟树叶像是在倾诉,马尾松在用一束束的针叶学习扭动腰肢。
经过不断地对视,柳琴和安静终于挨到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互相问对方,自己什么时候说过郝文章的长相很像一九八九年夏天跳楼自杀的郝嘉?她俩的回答也是一样的,这些年,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在家里,自己从未说过郝文章的长相很像一九八九年夏天跳楼自杀的郝嘉。
养蜂汽车那边,郝文章终于说话了,他没有对曾小安的说法作出反应,而是让曾小安将摇蜂蜜的工具全部收起来,下午好好休息,晚上还要接着干昨天晚上没有干完的事。曾小安也没有追着问自己提及的问题。两个人忙了一阵儿,将一应工具以及新鲜得不能再新鲜的蜂蜜收拾好,又从养蜂汽车上的贮水箱里放出一些洗漱用水,将自己身上该洗的地方一一洗净了。也不知郝文章附在曾小安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只见曾小安轻轻捶了郝文章一下,转身钻进养蜂汽车上的休息室。随着空调机的开启,郝文章手上的动作加快了不少,最终也像曾小安那样钻进养蜂汽车的休息室。
片刻后,养蜂汽车便开始有规律地摇晃起来。
柳琴先于安静意识到养蜂汽车上发生了什么,她捂着嘴轻轻笑起来:“车震了!”
很快安静也明白养蜂汽车发生摇晃的原因。她没有笑,伸手拉了柳琴一把,小声吩咐说:“我们走吧!”两个人转身离开山坡,顺原路穿过树林,回到公路上,正好有一辆载人机动三轮车过来,不等招手,便停在她们身边。机动三轮车将她俩载到团风县城,她俩立即拦了一辆出租车回武汉。
喘过气来的安静抢先问柳琴:“我什么时候说过郝文章的长相像郝嘉?”
柳琴说:“是呀,我什么时候说过郝文章的长相像郝嘉?”
安静说:“话说回来,我心里一直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不敢说出来。”
柳琴说:“难道你没有与你家曾先生说说吗?”
安静说:“就因为让小安嫁给了郑雄,我就再也不敢在他们面前提郝文章和郝嘉的名字。不知为什么,心里总觉得郝文章和郝嘉是老曾家所有麻烦的根源。”
柳琴说:“不瞒你说,我家马先生倒是说过一次。是我不让他再说此事,不是嫌他疑神疑鬼,是我们觉得,如果郝文章真的与郝嘉有什么关系,将来肯定会闹出大事来。”
安静突然想起什么了,就说:“当年郝嘉与姓杨的女兵相爱,说不定生了私生子!”
安静的话将她自己和柳琴吓了一跳。
也许这个疑问来势太生猛、也太沉重,二人逃避似地便将话题转移到曾侯乙尊盘上。柳琴觉得郝文章真是胆大妄为,什么都怀疑,连国宝中的国宝都敢想画问号就画问号。安静没说对,也没有说不对,她半是叹息地表示,男人们心里装的事虽然不比女人心里装的事多,但是男人的心事中,分量最轻的一件至少要顶女人的十件心事。柳琴很敏感,马上追问,郝文章对曾侯乙尊盘的怀疑是不是有来由。见安静一脸犹豫表情,柳琴有些生气,说自己为曾家做了那么多的好事,怎么就换不来安静的一点信任。
安静只好说,她怕柳琴心理承受能力差,会被吓坏。
安静接着说,多少年来曾本之一直在梦里说曾侯乙尊盘是假的。
柳琴果然吓得不轻。相比之下,先前不敢说郝文章是郝嘉的私生子,已经算不上什么了。柳琴让安静用手摸摸自己额头上的冷汗,她实在没有想到,自己只想帮曾小安实现与郝文章的团聚,却招来如此意料之外的大麻烦。如果曾侯乙尊盘真的存在某种问题,像她和安静这样完全不知水深水浅的老女人,还是趁早后退一步,管好各自丈夫的日常起居才是最稳妥的。
从团风来的出租车在柳琴的指挥下顺利地停在沱塘路口,下车时安静看了看手表,如此一来一去,刚好用了三个小时。
安静和柳琴沿着那条秘密通道回到美容会所。不待发问,美容师主动说,她俩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只有管她俩的经理随口问了问。经理以为她俩还在睡美容觉,要美容师将空调温度调高两度,免得着凉感冒。安静和柳琴各自打开手机,见既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谁发来的短信,便大大方方地来到美容会所一楼的休息厅。见那个形迹可疑的年轻女子还在沙发上坐着,安静故意冲着她招了招手。柳琴怕节外生枝,连忙说,这家美容会所真是不错,不管是老的还是少的,都可以高兴而来,满意而归。
从美容会所出来,她俩去对面的超市各自买了几样蔬菜,之后柳琴去楚学院接马跃之一起回家。安静估计曾本之已去学校接着楚楚了,便径直往家里走。在横穿东湖路的地下通道里,安静发现那个年轻女子还跟在身后,她想起包里还装着楚楚画画用的彩笔,便取了一支出来,在地下通道的墙壁上画了一个鸡不像鸡、鸟不像鸟的符号。出了地下通道,往家里走的那段路上,安静再也没有见到有别的女人跟着身后。
曾本之果然正在给楚楚报听写。安静进家门后,耐心地等到听写结束,见曾本之还像平常那样要往书房去,她忍不住问曾本之,难道他没有觉得今天的老婆与昨天的老婆有什么不一样吗?曾本之看了两眼,说安静这次做美容的效果比较好。安静哭笑不得地告诉他,自己根本没有做美容,而是去了一个他想不到的地方。
曾本之马上敏感起来:“难道你去了禹王城?”
安静得意地说:“你还算了解自己的老婆。”
曾本之大为惊讶。听安静说过自己与柳琴这一路上的情形后,曾本之不得不承认,纵然是没有经过任何风雨,也没有见过任何世面的女人,一旦下定决心做与自己关系重大的某件事,那突然爆发的能量足以震撼所有的男人。
安静越说越放得开:“你觉得郝文章的长相像郝嘉吗?”
曾本之下意识地回答:“像!”
安静说:“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曾本之仍旧是下意识地回答:“郝文章来楚学院报到时,就觉得他眼熟,后来看多了就想起郝嘉。”
安静说:“那你为什么从不同我说?”
曾本之有些警觉了:“等我发现他长相像郝嘉时,你已经不大喜欢他了,我怕你有更奇怪的念头就没有说。而且你是那么喜欢郑雄,希望郑雄做你的女婿。小安却不听你的,非要与郝文章谈恋爱。我要是说这些话,岂不是火上浇油?”
安静说:“那你是不是很早就晓得郝嘉有个私生子?”
曾本之说:“不是的。我也是前些时听华姐说,郝嘉死前给他爱过的杨医生所在医院打电话,医院的人说杨医生自杀了,还说杨医生曾经有过一个男孩,很小的时候就失踪了。我怀疑是她丈夫将那孩子送到孤儿院了。郝文章就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安静说:“你是如何当丈夫的?这么重要的事竟然不及时告诉我。”
曾本之说:“这不是正与你说吗?这种听来的事情,要慎重传播。”
安静说:“我没时间与你计较,你现在得想好,如果郝文章真的是郝嘉的私生子,我们怎么办,小安怎么办?”
曾本之说:“如果真是那样,曾侯乙尊盘的事就更好办了。”
安静说:“我是问我们怎么办,与那些破铜烂铁无关。”
曾本之说:“你这样说话,就不像我的那个比美国中情局特工还厉害的夫人了。郝文章只要是郝文章就行,只要郝文章爱的是曾小安就行。郝嘉的事自然有郝嘉的解决办法。”
安静说:“那我再问你,先前郝文章只是不同意你提出来的失蜡法,没想到他连曾侯乙尊盘的真假都敢怀疑。如果他公开与你叫板,你打算怎么办?”
曾本之说:“真理总是在质疑中发现的,我无法控制自己如何面对自以为是的真理,但我晓得在真理面前该怎么办。”
在书房里,安静面对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静默了一阵,突然对曾本之说,她又想起《三国演义》中周瑜打黄盖的故事。曾本之马上反问安静,是不是觉得当初郝文章偷曾侯乙尊盘被判入狱八年,是他俩合伙上演的一出苦肉计。不等安静回答,他接着表示,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想去看,当初自己与郝文章之间没有任何默契。
安静说:“郝文章为何在曾小安面前说,因为你在不停地暗示,他才背上这副十字架的?是不是他想在小安面前献殷勤,故意这么拔高自己?”
曾本之说:“只有这样想,才像是郝嘉的儿子。这也是我喜欢他的缘故。因为我做不到郝嘉那样,所以我只能后退一步,选择喜欢一个像他那样的年轻人。”
安静说:“我再问一件事,曾侯乙尊盘的问题,郑雄晓得吗?”
曾本之百般无奈地点了点头。
安静说:“因为你需要他帮忙打埋伏,所以才答应我,让小安嫁给他?”
曾本之再点头时已是千般无奈了。
安静说:“是不是前些时过七十岁生日让你觉得时日无多,必须尽快找到曾侯乙尊盘的真相?”
曾本之只能万般无奈地点头对安静的判断表示认可。
安静说:“那好,请在这件事情上对爱妻隐瞒八年真相的丈夫,亲口告诉他所谓的爱妻,博物馆展出的曾侯乙尊盘,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曾本之用不大的声音肯定地说:“假的。它不是从曾侯乙大墓中出土的。”
安静说:“什么时候发现的?”
曾本之说话的声音很低沉:“郝嘉跳楼的前一天。”
安静说:“郝嘉也发现曾侯乙尊盘是假的?”
曾本之说:“是我告诉他的。我不能不告诉他。那一次曾侯乙尊盘送来检验时,正赶上北京出了大事,楚学院空无一人。没想到有人趁乱钻进‘楚璧隋珍’室,将临时放在那里的曾侯乙尊盘偷走。等到负责安保的人想起来,也没细看,就将冒名顶替的假曾侯乙尊盘拿回去,放在博物馆里继续展出。半个月后,我陪客人去博物馆,才发现情况不对。郝嘉这时已被隔离审查,所里的人只有郑雄进了专案组,想要悄悄地见到郝嘉只能通过郑雄,但是郑雄又得在一旁看着我们。所以,郑雄也就晓得这个秘密了。”
安静说:“郝嘉突然跳楼应当与这件事有关!”
曾本之说:“不只是这样。刚才不是说过,郝嘉被隔离审查之前,刚刚得知他爱过的杨医生割腕自杀了,他与杨医生的私生子很小的时候就失踪了,再加上北京闹得惊天动地,所以,郝嘉跳楼的原因几方面都有。”
安静说:“我就想不通,明明有人将曾侯乙尊盘仿制出来了,还偷天换日地进了博物馆的展柜。你们还在那里红口白牙地说,伟大的曾侯乙尊盘天下无双,不可仿制。难道从不觉得害臊脸红吗?好歹你也是个权威,怎么就不能像人家那样仿制出曾侯乙尊盘?”
曾本之找出几张郝嘉跳楼后楚学院的人用傻瓜相机拍下的现场照片,在围观的人群中,就有老三口。在那张安葬郝嘉的现场照片上也有老三口的身影。曾本之觉得这种事肯定不会是偶然发生的,特别是他曾听到风声,在他主持仿制曾侯乙编钟大功告成后,郝嘉私下发誓一定要用一己之力,将更难攻克的曾侯乙尊盘仿制出来。所谓一己之力当然是不可能的,那意思是说不依靠国家资金,也不依靠楚学院的人力,如此就只有借助那时候已经在江湖上很有名气的老三口的力量了。
曾本之说:“我是没时间脸红害臊。你没看到你丈夫每天用二十小时来思考这事!前些时,刚刚想明白,这事可能与老三口有关,没想到那么有名气有能力的青铜大盗,却被一场奇怪车祸不声不响地弄死了。”
安静说:“不过老天爷还是可怜好人,派了一个郝文章来。虽然解铃还得系铃人,像老三口这样的系铃人死之前,总会给别人留点解铃的线索吧。他们夫妻俩绝对不是坏人,不会将事情做得那么绝。”
曾本之说:“我也相信这点,只是不明白老三口为什么要这样做?”
说了很多话后,安静还要曾本之带她去办公室看看另一张照片,是否真如郝文章所说,存在某种区分。曾本之没有答应,他让安静将郝文章和曾小安在停止摇蜂蜜时说的话重复一遍。安静告诉他,郝文章表示下午要好好休息,晚上还要接着干头天晚上没有干完的事。曾本之想起华姐在那里挖过一座由老三口设局的楚墓,便大胆地推测,铺在养蜂汽车旁边的彩条塑料布下面,有一座同样由老三口设局的楚墓。或者不是楚墓,但与青铜重器有关联的某种东西。如果老三口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坏人,只是出于别的原因,才发动这场既以曾侯乙尊盘作为武器,又以曾侯乙尊盘作为目的的暗战,那他一定会对曾侯乙尊盘有着可靠的布局与安排。就像禹王城楚墓中预先埋下的真的青铜镜和假的甬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