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的老太爷姓段,早年仙逝,还有一个老太太在世。老太太只有一双儿女,爱逾性命,长子段康,早早登科出仕,如今官拜户部尚书。

    段老太爷的妾室所出也有两房,不成气候,暂且不提。

    段重言是新一辈里头最争气的人物,也是段康所最器重的,年方二六,在监察院行走,很得官家器重。

    段重言他底下还有四个弟弟妹妹,二弟段嘉安已经婚配,娶得是秦御史家的小姐,那秦小姐本就是个厉害的人物,嫁了人之后,因段重言的原配夫人性子温和懒散,于是这段府里的内院家务就尽数交给二奶奶料理,段二爷似乎无心仕途,只在翰林院挂个闲职,隔三岔五地同一伙翰林吟诗作对之类。

    段三爷,年纪尚小,却已经风流风声在外,算是京城里头头一号爱玩的人物,段康很是不喜,自小多番责打均都无用,然而老太太跟太太却是十分喜爱。

    段重言的两个妹子里头,大妹妹段妍早早地选入宫里,因段家的皇恩加上段妍自家又出色,刚进宫就封为才人。

    小妹段娴却有些性情古怪,虽是女孩,只在些经书佛道上用心,性格过于冷清,段康却有些偏爱她。

    这是知聆醒来之后,脑中所清醒记得的段府上下关系图。

    知聆知道自己的记性好,但是对于这些本“不属于”她的东西凭空冒了出来,这已经超出记忆好的范围了。

    天知道当知聆睁开眼睛之后目光斜斜往前所看到的是那盏华贵欧式吊灯的那瞬,她有多么感激上苍。

    谢天谢地,是个梦,果真是个梦。

    脑中飞快地想了想梦中所遭的屈辱,知道自己并不是属于那个尴尬可憎的身份,知聆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慢慢地撑着柔软地褥子起身,然后便“嘶”地一声。

    手上有些疼。

    知聆意外地抬起手,目光忽然胶滞在手掌上,却见在无瑕的手心上,居然多出一块儿不大的伤,掀起一小块油皮,零星数点地血痕。

    知聆以为自己看错了,急忙爬起来跪坐床上细看,望着手心那个真的不能再真的伤,又跳下地,将床帘拉开,满目的阳光射入,知聆还没来得及看手上,就望见外头楼下,赵宁哲的车自绿荫隙间一闪而过。

    知聆怔了怔。她已经起床正要上班,他却刚回来。

    知聆低头看看掌心的伤,放低了看,举高了看,他依旧还在,然而这一会儿,这伤似乎也有些无足轻重了。

    总不会那么巧合,那么神奇……亦或者是她昨晚上上床之前不知碰到哪里,以前确实也有这样的事,不知道怎么就伤到了,甚至都不知是在哪里伤的几时伤的。

    赵宁哲进门,不免先抱怨了一阵,说是昨晚应酬太晚,于是就在外面睡了,说辞千篇一律,知聆并没跟他纠缠,只叫他好好休息注意身体,就拿了包出门,――她快要迟到了。

    出租车在路上堵了一阵儿,知聆歪头看车窗外景物变幻,浮光掠影,想到昨夜的梦,瞬间几乎不知此刻是真是幻。

    放在膝上的手忍不住握了握,察觉那块伤也跟着疼了疼。

    “或许……该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这个念头忽然从脑中冒出来,知聆略微振作起来。

    知聆到达公司,刚放下包还没坐下,就看见张经理从办公室里探头出来,冲着她一招手。

    当秘书两年多,基本知道他的动作是什么意思,知聆瞧着张经理微凸的头顶有些发亮,有些干瘦的脸上带着焦急神情,就知道他大概又有什么烦心事。

    知聆进了办公室,张经理指指门,知聆回身关上,走到桌前:“经理,什么事儿?”

    张经理眨巴了一下眼:“知聆,我有件事问你,你老实回答我啊。”

    知聆心中一动:看样子张经理的烦心事跟自己有关。于是就说:“行,您说吧。”

    张经理的手指在桌子上一敲:“那个,你是不是得罪了咱们太子爷的女朋友……?”

    这话来的没头没脑,知聆瞬间愣了愣:“太子爷?女朋友……”她一个也不认得,怎么还谈及得罪?

    张经理见她一片懵懂,咳嗽了声,手指往头顶指了指:“段总,段总的女朋友。”

    知聆这才反应过来:“啊……是那位聂……小姐啊。得罪?没有啊……”这是怎么回事儿?知聆有些惊讶有些疑惑地看着张经理:“经理你怎么这么问?我跟那位聂小姐也根本不熟,大概……一年多没照面儿了吧,哦,昨儿才见过一次,连话也没说。”

    张经理也呆了呆:“那可真是奇了怪了……知聆,你跟了我也快三年了,咱们不比别人,所以我也不瞒着你了,我瞧你也不知道,但你这人,心有些简单,这公司里尤其是女人间的事儿又复杂,你仔细想想你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人家,不然的话,怎么她居然要我炒了你呢。”

    知聆静静地听到最后,越发吃惊:“她要您开除我?”

    “可不是,”张经理点头,秃头上闪闪发亮,他抬手在头顶摸了一把,“我是看在你是我的老臣份儿上才跟你说实话的,而且说真的,我也不想听那个女的的话,凭什么呀,你干的好好的,可是你知道,她现在是太子爷的人,万一真的跟太子撒个娇之类的……我有点担心……”

    知聆看他为难的模样,想了想说:“谢谢您,但我真不记得哪得罪过她……您掂量着办好了,不用为了护着我连累到您。”

    张经理见她说的直接,把他原先吞吞吐吐的话都说出来了,又是松口气又是有些愧疚:“知聆,不是我不护着你……你也知道,我好不容易在这个位子上坐得稳当了,我又这把年纪了,不容易……”

    “我明白,明白……”知聆急忙说。她就见不得人家示弱,明明错不在自己,可是看老张这样,心里却忍不住难过。

    “其实你人真的挺好,面上虽然冷冷淡淡地,可是真没得挑,我还记得呢,那时候我儿子病了,可是你去看他,还给联系了好大夫的,不然我儿子现在哪能活蹦乱跳地考大学呢,知聆,说起来我欠了你很多情……”老张碎碎念起来,不知是因为愧疚,还是难受。

    “别提那些了,那都是我乐意做的,”知聆振作起来,“我没了这份工作不要紧,老张,你别为难。”最后这么诚心实意地说了一句,知聆想了想,微笑:“我先出去了,顺便打一份辞职信。”

    老张目瞪口呆地,看着知聆走到门口,急忙叫住:“等等,等等知聆!”

    知聆站住脚,老张望着她,嘴唇动了动:“你先别急,今天高层有个会议,我抽空看看,能不能亲自问问段总,看看段总的意思……如果那不是段总的意思……”

    “哦……”知聆怔了怔,看着老张,“量力而为啊。”

    老张又习惯性的擦擦汗:“嗯嗯,我好歹也是老员工了,问句话的权力总该有吧……你先出去吧。”

    知聆只好拉开门出外。

    背后老张望着门关上,往后坐回椅子里,怔了会儿,忽然把手帕扔在桌上,骂道:“不就是靠着会浪才攀上太子爷吗,有什么了不起的!骚娘们,真当自己是正宫娘娘了!我操他奶奶的!”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餐厅里头又热闹起来。知聆打了饭坐下,听女人们的会议已经展开了。

    同事甲说:“同志们,最新新闻报道,经过我挖地三尺的追踪研究,我发现了咱们段总女朋友的另一件机密。”

    同事乙说:“什么?是她整容了对不对?我看她的鼻子有些奇怪,眼角好像也开得大……”

    “不是!”同事甲白她一眼,忽然又问,“她整容了?这消息哪里来的,可靠吗?怪不得……我也觉得她的胸最近大了很多。”

    同事丙忍不住:“我说我说,别又扯了,赶紧说是什么机密啊?”

    知聆默不作声地扒着饭,听同事甲说:“哦,对了,是这样的,大家都知道段总有女朋友的消息是半年前散发的吧?可是经我研究,我发现段总跟聂文鸳认识……是从那一次车祸开始……”

    “车祸”两个字蹦进了知聆的耳朵,就像是米饭里夹杂了一颗石头似的,一下就噎住了她。

    知聆停下勺子,静静地望着面前的白米饭、番茄汤,红色的番茄汤里飘着打散的鸡蛋,她的眼前忽然闪过一团血色。

    “车祸……”乙丙丁一起惊叹了声。

    丁忽然直了直脖子:“你是说段总刚回国不久出的那一场车祸吗?”

    “可不是,”甲得意,“虽然这个消息被上面压下来,报纸上没有登,但是我在网上找到了几张图片,是那时候在场的路人拍的,我发现里面有个人,就是咱们的太子妃聂小姐哟。”

    “真的假的,难道是幽会的时候出了车祸……”

    “才不是!当时他们还不认识,”甲皱眉,却看向知聆,“知聆姐,这件事你应该清楚吧?”

    “什么?”乙丙丁又叫起来。丙惊奇了一下后,忽然说:“对了,我记起来了,一年前……出车祸的那时候,知聆姐不是……”还没说完,就被乙狠狠地踢了一脚。

    丙明白过来,急忙闭嘴,乙说:“小甲啊,你怎么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甲有些着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那时候知聆姐正跟聂文鸳在一起,应该是那场车祸的重要目击人啊,知聆姐是不是?我真没有别的意思。”

    知聆勉强一笑:“没事……小甲说的对,我现在才也想起来,原来那时候出车祸的那个,就是咱们段总?”

    甲乙丙丁见她神情没有大异样,都松了口气:“就是就是,据说要不是抢救及时,段总估计就没机会来接管公司造福我们广大女同胞了……”

    “哎呀,不会是聂文鸳救得段总,段总才知恩图报爱上她的吧?”

    “这不可能,这又不是什么坏事,要真是聂文鸳做的这天大的好事,那她肯定得大肆宣扬,没道理我们一点儿也没听说啊?”

    “对了,知聆姐,他们在那时候就认识了?”

    知聆想了想:“这个我……”

    正说到这里,乙忽然神色一变,用力咳嗽了一声。

    她们几个经常聚餐,已经有些心有灵犀,当下齐齐住口,看向知聆身旁。

    知聆也正转头看过去,却意外地看见聂文鸳居然正站在身边桌子旁,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眼神冷冷地凝视着她。

    “聂小姐……”甲乙丙丁打招呼,甲丙丁说自己吃饱了,端着盘子要退避三尺,却被丙拦住。

    聂文鸳看了四人一眼,就又看知聆:“方知聆对吗?”

    不是同一个部门的,何况她暗中针对自己,知聆就只是点点头。聂文鸳说:“背后不要碎嘴说人,方小姐该知道这个道理吧。”

    知聆皱了皱眉:“聂小姐,什么叫碎嘴?”

    甲乙丙丁见她居然顶撞聂文鸳,都倒吸一口冷气。

    聂文鸳眼神莫测高深,却见了几分怒容:“那么刚才,你们不是在说我?”

    知聆说道:“在说段总,聂小姐偶尔出现了一下,而且我们并没有对聂小姐展开任何的人身攻击,所以我不觉得那是碎嘴,难道聂小姐背后没有说过人吗?”说到最后,不由地想道聂文鸳背后叫经理开除自己的事,知聆微微一笑,目光清澈看向聂文鸳。

    聂文鸳见她反问,自然心知肚明,大怒之下竟握紧了拳头。

    平日知聆多半不声不响地,没想到关键时刻如此给力,甲乙丙丁暗中替知聆叫好,却又替她捏了一把汗。

    丙赶紧打圆场:“行了行了,都说吃饭的时候不要讲话,你们偏爱说些明星啊什么的,这下让聂小姐误会了。”

    甲也赶紧说:“聂小姐,对不起!以后我们不会再说了。”

    乙丁也随声附和,只想聂文鸳赶紧离开,希望别让知聆惹祸上身。

    谁知知聆面色淡淡地,看也不看聂文鸳,手中握着勺子,一口一口地开始吃饭。

    把甲乙丙丁惊得无语,一个个心中大叫知聆真是女英雄,竟敢无视得宠奸妃的存在。

    聂文鸳看看几人,又看看知聆若无其事的模样,身子微微发抖,最后一挥手,把知聆的餐盘从桌子上扫落下去。

    这下子,半个食堂的人都看向此处。

    知聆仍旧坐着,淡定且漠然,甲乙丙丁叫苦不迭,却又纷纷做好准备,如果聂文鸳动手的话就即刻扑上去拉偏架,却见聂文鸳冷冷地看了知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快步走了。

    一直等她离开,餐厅才又恢复如常。甲乙丙丁落座,一面安抚知聆,一面纷纷开始攻击聂文鸳,说她一朝得宠鼻孔朝天,几乎不知她自己是谁了,甲更继续曝露自己搜集来的消息,原来聂文鸳没认识段深竹之前,住在一个月月租两千的租房里,现在认识了段深竹,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儿,段深竹竟送给她一套公寓住着,真是麻雀变凤凰,今非昔比……

    下班后,知聆想着是不是要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站在公司门口等车的时候,却正瞧见段深竹开车送聂文鸳,真是难得帅俊女的靓丽,世间的璧人,冷眼一看,不过如此。

    而聂文鸳笑得甜美可人,清新无害,像小鸟依人般偎在段深竹身边儿,哪里有半点中午餐厅里那咄咄逼人的凶恶模样?

    知聆看着两人,莫名就想到昨晚上的那个梦,聂文鸳,――彩鸳,古代段府那个当姨娘的彩鸳,跟现在这个成功上位的聂文鸳,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杜撰?

    知聆忍不住又抬起手掌来看看手心,那伤还在,像是一个记号,也像是一个提醒。

    知聆垂眸的功夫,段深竹开了车从面前经过,他随意扫了一眼车旁公司门口,却只从车子的倒后镜里看到那一身银灰色行政制服套裙的身影,披肩的头发,随风往后轻扬,车子往前,镜子里的人影就也消失不见了。

    知聆才上了出租车,就接到赵宁哲的短信,他约知聆晚上去餐厅吃饭,知聆望着那条短信,想了想,觉得这大概是赵宁哲为了昨晚上没有回家所做的补偿。

    知聆本要回复的,望着手机屏幕,一瞬却又有些万念俱灰,便仍把电话放进手提袋里,只歪头看着车窗外头。

    天色黄昏,正是下班的高峰期,高楼大厦的丛林里,知聆望见前方天色如火,依稀可见晚霞的踪迹。

    眼底,许许多多的人穿行在两侧的路边,个个行色匆匆,像是能流动的图画。

    知聆转头看望前面,前头红绿灯变幻,车流量大,车子走的极慢,身边的出租车司机不由地低低骂了几句,虽有些焦躁,却还按捺,终于绿灯变化,前头车子快了起来,司机迫不及待一踩油门冲出去,谁知道前头的车不知怎地,猛地停下来,司机来不及提防,只听得刹车的刺耳声传来,旋即“彭”地一声巨响。

    知聆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给无形的巨手攥住,狠狠摇了摇,于是眼前的所有东西、景物都飞了起来,身体被巨大的恐惧笼罩,意识模糊,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往前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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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本无邪最新章节100第9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