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聆必须紧紧地抓着门框才能让自己站住,那玉白的手指因太过用力,呈现一种近乎要折断的姿态。

    门口左手边上,窗户下靠近屋檐的地方,两个丫鬟坐在那栏杆处,胭脂手中捧着个绣花的绷子,正低头绣着什么,闻言吓了一跳,那针差点就刺了手指。

    缨儿心虚,就先站了起来:“姨、姨娘,什么时候起来的,也、不叫一声?”

    胭脂略镇静一下,先把绷子放在旁边,才起身,笑道:“姨娘不声不响的……倒吓了我们一跳,其实也没说什么,就是闲着又跟缨儿两个磨牙呢,姨娘饿不饿?要不要……”

    知聆哪里听得下这些:“你们方才在这里说逸哥儿,逸哥儿是……谁?”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缨儿低头看向别处,胭脂在心里琢磨了一下:“是我们的错,偏提了这件事,姨娘……别恼,更别在心里不痛快,就罚我们的口没遮拦吧。”

    知聆深吸一口气,才松手走到胭脂的面前:“你看着我。”

    胭脂正垂眉低眼,听了这句话有些意外,才慢慢地抬头看向知聆,四目相对,胭脂心中一颤:忽觉得,面前的方姨娘身上似乎有某种东西变了。

    “你听着,”知聆望着她,慢慢地说,“我问你什么,你就直接说什么,不用掩饰,不用回避,不用转开话题,我不想跟人虚与委蛇,就算是假话再好听,不过是浪费时候。你再跟我说一次,逸哥儿是谁?”

    其实知道的,已经知道了,可就是无法相信,总要亲耳听一个明白才好,总要亲耳听到,才能明明白白确认。

    胭脂紧张起来,眼神闪烁。缨儿绷不住,一下子跪在地上:“是我的不是!姨娘要罚就罚我……”

    胭脂看了她一眼,知聆却并不转开视线,只看着胭脂,胭脂转回头来重看向知聆,沉默了会儿,终于又垂眉下去,轻声说道:“姨娘这么正经问了,那婢子说就是了,姨娘这几天神不守舍,总是恍恍惚惚的,上回我提及逸哥儿,姨娘反问我‘逸哥儿是谁’,我只当姨娘是不乐意提起他,才百般回避不肯再说的,生怕姨娘听了不喜。如今竟是我自作聪明错会了意思。”她顿了顿,又说,“姨娘难道不记得了么?逸哥儿已经两岁了,姨娘生下他之后,连奶也不肯给一口吃就叫人抱走了,难道也真的忘了他是姨娘自个儿亲生的?”

    知聆倒退一步,胭脂抬头看她一眼,却不来扶。

    知聆的手压在胸口,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那颗乱跳如擂鼓的心压下,若不如此,她就立刻要窜出了胸口来。

    知聆深吸一口气:“那么,那天晚上……”她看向缨儿。

    缨儿呆了呆,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不敢不回,当下带着哭腔说:“至于么?我就是心疼那么小的孩子……”

    胭脂喝道:“没听姨娘说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你只管啰嗦?”

    缨儿顿了一下,才敛了怨愤委屈,说道:“那天晚上宫里小姐得喜,外头都欢天喜地地,我去给姨娘要晚饭回来,就等着爷来,爷总也不到我就在门口看,没想到就看到逸哥儿一个人过来,身边也没跟着的人,我问他为什么来,逸哥儿说他想见他的娘,我知道太太夫人不喜欢他这么叫姨娘,自然就也不肯让他进来,可是逸哥儿拉着我不放,哀求我,说他想见他娘……”

    不知为什么,明明没有见过那个叫“逸哥儿”的孩子,但是知聆的眼中,泪忽然一涌而出。

    她再也撑不住,踉跄倒退两步,胭脂一惊,抢上前来扶住她,缨儿顺势也起身:“姨娘……这是怎么了?”两个丫鬟起初以为知聆是不高兴他们提及逸哥儿,故而要发难,没想到看到这会儿,是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她是真的惊着了伤着了。

    “我……有个……儿子……”知聆轻声,声音模糊,脑中更是模糊,似乎突如其来的这个信息将所有的东西都搅乱了,这一刻她几乎,不知是喜,是悲。泪水却一涌而出。

    胭脂跟缨儿对视一眼,均看出对方脸上的担忧之色。胭脂扶住知聆,忐忑说:“姨娘……怕是前些日子太过……伤神,弄得神思恍惚了,缨儿你去……找个大夫来看看。”

    缨儿心想:“外头的人都不肯奉承这屋里的,总是出去找大夫,岂不是更惹人厌?”然而见知聆脸色如雪,一副失魂之态,她心中也忧虑,当下把心一横:“我这就……”

    三个人正站在廊下,却有一人自门口进来,遥遥地看到人都在这儿,当下就快步走来,缨儿先看见了,忙对胭脂使了个眼色。胭脂回头,看见来人之时,面上陡然挂了笑,急忙示意缨儿扶着知聆,她快步下了台阶迎出来:“曹嬷嬷,您怎么有空来了?快屋里坐……”

    “不用了,”曹嬷嬷却在距离台阶几步之遥的地方就站住了,十分矜持地将双手搭在腰间,身板儿挺挺地,目光扫过胭脂,就看向知聆,面上并没有一点笑意,“别劳烦,我坐不下,是奉太太命来的,太太说,让姨娘即刻过去一趟。”

    胭脂意外,却又有点为难:“这……”

    她刚想说知聆身子不适,正想要拿捏措辞,那曹嬷嬷先冷笑了出来:“怎么了?太太说要见,还要推三阻四的不成?这回又是什么借口,可别再说姨娘身子不好……这么多年她一直也身子不好,可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胭脂见她一张口就堵住了她们的退路,不由苦笑。

    两下里对峙,曹嬷嬷又看知聆:“姨娘还有什么话说吗?可别让太太等急了。”

    知聆看着她冷漠的眼神,将手自缨儿的臂弯里抽出来,缓缓说:“既然是太太要见了,岂有不见的道理。”居然迈步下了台阶。

    缨儿跟胭脂双双怔住,胭脂反应过来:“我伺候姨娘去。”

    曹嬷嬷闻言就看她:“又不是太太小姐,你倒是上心的很,看样子这院儿里果真是太清闲了,没活儿给你们干吗。”

    胭脂被她连连抢白,碍于她是太太身边的人,又不敢回嘴,只好哑忍,她虽然伶俐,会见风使舵,可到底是个少女,那脸顿时红了。

    却不妨知聆在旁边淡淡地说:“这院内的确清闲,嬷嬷若是羡慕,不如跟太太说,也来这院里清闲两日,舒舒心也是好的。”

    曹嬷嬷皱眉:“你说什么?”

    胭脂给缨儿都惊呆了,胭脂忙道:“嬷嬷!我们姨娘打趣儿呢,姨娘前儿伤了手,后来就发了烧……人才起来,身子又虚,刚才还差点儿晕倒了呢!您多担待。”

    曹嬷嬷目光阴冷地看了知聆两眼,冷哼了声,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去。

    胭脂跟缨儿焦虑又担忧,知聆却扫她们一眼,只道:“我去了。”

    也跟着往外走去,胭脂往前一步,却被缨儿拉住:“姐姐别去,这不是个好势头。”

    胭脂站住脚,拧了拧手:“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太太要制姨娘……这可怎么办好?”

    知聆跟着那嬷嬷出了门,沿着外头的长廊一路往前,转过了几道廊下,碰巧遇见宋姨娘,也正扶着丫鬟的手在看花似的,乍然看到知聆,便对旁边人笑:“好一处‘苏三起解’!她也有今日,看得我心里痛快。”

    知聆隐隐听见,却并不言语,正要经过,却听宋姨娘又说:“幸好你有福,早早地离开了她身旁,不然的话……这会儿也是跟着受苦呢。”

    知聆听这话有异,便转头看过来,却见在宋姨娘旁边的一束花枝后面,有个人影若隐若现,似低低地回答了一句什么,隔得有些远,那人又细声细气,因此竟听不清说什么。

    那人分明是有心避开不让知聆瞧见自己,谁知道宋姨娘也不是个笨的,见那人垂脸勉强地笑,偏又高声:“彩鸳,你刚才说什么?也觉得我说的对么?”说着,唇角一挑,目光扫过身边的人,偏挑衅似地遥望知聆。

    知聆本就疑惑那花树后的是谁,听了宋姨娘的话,果然验证。却偏不多看,只漠然转头而已。

    一直到知聆跟着曹嬷嬷离开,宋姨娘才低头看彩鸳,冷笑道:“你倒是会做人,怕给她看到你得罪了她?如今她算是什么东西?值得你如此?你现在也是姨娘了,可不是她身边儿的丫鬟,瞧你那畏畏缩缩的样儿!”

    彩鸳叹了口气:“到底是伺候了一场,我……”

    “少假惺惺的了,”宋姨娘复冷哼,“你也知道你是伺候了一场,你是从她屋里爬到爷床上去的,她面上虽不言不语一派清高,心里未必不恨着你,偏偏爷又宠着她,倒不知道她身上哪一处勾了爷的魂……你啊,最好是烧香念佛让太太治死她去,不然……指不定她哪天,就来压制我们了!”

    彩鸳笑得越发勉强:“姨娘不似这样的人……何况,宋姨娘你也不必担忧这些,你毕竟也有了爷的骨肉,算是终身有靠。”

    宋姨娘听了这句,忍不住得意笑了笑,抬手摸摸肚子:“我是有福,有了的日子好,不像是那个命浅福薄的……若不是她肚子里那个命硬,冲撞了奶奶,咱们的大公子早就要满地跑了。”

    知聆给曹嬷嬷带着,足足过了三重院落,才进了一间大屋,她的目光淡扫,触目所见建筑、陈设皆古朴雅致,妙不可言。

    曹嬷嬷进了门,脚下一停,手抬起往下示意,知聆见是个让她停下的手势,就站住了,这会儿有几个丫鬟经过,纷纷地歪头偷看知聆。

    曹嬷嬷到了午门口,从里屋出来个丫鬟,看到知聆,神情略见高傲:“来了?快进来吧……太太等着呢。”

    曹嬷嬷垂眉:“有劳。”不再说话。知聆见那丫鬟看着自己,就往前一步,跟着她进了门。

    屋里头又是一重天,布置的有些素净,没什么花俏的摆设跟布置,进门后直接往前,前头有张长榻,右手便是两张椅子,背后挂着一幅画,桌子上供着个花瓶。

    段夫人就坐在桌边儿椅子上,一身淡灰色的锦衣,脸白身长,抿着嘴,双眼肃然,一看就知道是个厉害端庄的人物。在她下手椅上,还坐着一人,年纪跟知聆差不许多,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口,可用一个“花容月貌”形容,发鬓间戴着一支玉钗,手上套着两个镯子,浑身也没什么豪华装扮,但却自有一股温婉高贵气质。

    带知聆进来的那丫鬟便躬身:“太太,大奶奶,方姨娘到了。”

    知聆听了禀,就知道旁边的那女子就是段重言的正房了,不由地抬头多看一眼,却见她正也望着自己,双眸之中说不出是何情绪。

    段夫人抬了眼,原本就是端肃的表情,望见知聆时候,眉宇之间更多了几分冷意:“迟了这么久,还以为请不到你来了,同样派人去请你们奶奶,她倒是先来了,你反而托大怠慢。”

    知聆垂眸不语,段夫人冷笑了声,看向旁边的大奶奶:“你看,她是不是越发傲慢了?见了我,竟不行礼,跟她说话,也不搭腔,果真还惦记着过去的那些荣华显赫,反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不成?”

    大奶奶练素爱道:“太太别生气,这大热天的……方姨娘或许是一路赶来,身子有些吃不消,瞧她脸色有些不好,不如……”

    段夫人皱眉扫了她一眼,又看向知聆,冷冷说:“在我面前,没有她坐的地方。素爱,你向来为人好,我瞧着欢喜,但你也实在太好了些,才纵容她一直至此!”

    练素爱闻言,就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段夫人才又看向知聆:“我说你,你心里该不受用了?在我面前默声不语的,是不是在心里筹谋想着到我儿跟前去告状?”

    知聆这才开口:“太太说哪里话,太太训诫我两句,原是应当的,我听着就是了,怎么会做那种无谓的傻事。”

    段夫人一愣神,练素爱也重看向知聆。段夫人顿了顿,道:“你这是在我跟前说好听的敷衍呢,还是拐着弯的跟我顶嘴?”

    知聆道:“太太为尊,该明白我的意思。”

    她的声音平和,神态也一贯不变,倒叫人挑不出不妥当来。段夫人看了她一会儿,终于说道:“前日子宋姨娘来告,说你挟性使坏,我听了十分生气,本想让人把你叫来,责问清楚,这也罢了,你且只跟我说,前夜宫里娘娘得喜的时候,你又做了什么?”

    知聆道:“太太明示。”

    段夫人略觉愠怒:“我听说言儿不等客人尽散,就忙不迭地跑到你那里去了?难道你竟不记得了?”

    知聆声音平和:“原来是这件事,当时我屋里没吃晚饭,丫鬟就去厨下看看,没想到碰到了爷身边的跟随,正好爷吃酒有些醉意,想吃口饭压压,于是就说过我屋里顺便吃了就算了,并没有其他的事。”

    段夫人又是淡淡冷笑:“幸好是没有其他的事,只不过,为什么我听闻言儿气冲冲地出来了?你做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了?”

    知聆无语:这位段夫人,明明是来兴师问罪的,因为段重言忙不迭地去了她房里,大概是想责怪她“狐媚缠人”,谁知道段重言没留宿,反生气走了,段夫人心头却又不平,想制她个“伺候不周”的罪名,这简直是让人进退两难,左右都不得安生。

    知聆不惊不急,慢慢就说:“太太容禀,原是我的错,因失手推倒了一盏油灯,伤了手臂,爷见我毛手毛脚地,很是不喜欢,于是就走了。是我手脚笨拙,惹了爷不喜,请太太别见怪。”说着,就略掀起衣袖,给段夫人看那伤。

    段夫人一听,挑了挑眉,那眉宇间的戾气稍微退散了些,不由就念了声:“阿弥陀佛,他若不喜,才是我的造化……”

    这刻练素爱道:“我也听闻方姨娘伤着了,没想到伤的如此之重,可看过太医了不曾?”

    段夫人闻言却又转恼:“是了,前儿日子老太太那边配药,你屋里是不是也得了?”

    知聆听她如此说,就知道二奶奶偷偷放水给她配药的事情大概败露了,虽不知是为何,但必然不是二奶奶传出去的,知聆心知那位二奶奶厉害,也曾隐约有相助之意,若是给段夫人明白是二奶奶故意而为,恐怕会对二奶奶不利,以后二奶奶那边,也再难出手接济她。

    若是在今日之前,知聆怕是没有那个耐心性子在此应付段夫人,可是,今日她得知一事,正要探深浅,方才一路走来,想得清楚:她在这个时空,落得个似是而非的身份,本来她大可不当回事,然而此地受伤,现代就也会受伤,那以此再推,此地若送命,现代那个,是不是也会……

    原本知聆在做梦之时,还觉得这或许是别人的故事,或许是自个儿胡思乱想……然而这一日一日的事情重叠,却让她渐渐地确认,这或许,是另一个空间的自己,不晓得因是何种机缘,会让她到达这个空间。

    不然的话,又怎会有段重言,有聂文鸳?

    他们都也罢了,她并不放在心上,但今日,却出了一个她不得不放在心上的人物。

    知聆心存谨慎,就道:“回太太,是爷看我身子弱,一直都调养不起来,所以才叫丫鬟他们跟二奶奶说的。”

    段夫人道:“他倒是上心你,恨不得把……”欲言又止,道,“罢了,只说是他提的,焉知不是你赖着求他的?哼。”

    知聆只垂着头。段夫人喝了口茶,停了一会,又继续说:“你听好了,不论你先前出身多大,但现在已然不同,既然言儿心里有你,你就规规矩矩地做你的姨娘,别想着再欺压谁,或者对谁冷言冷语地。”

    知聆觉得这会儿自己该表个态,正琢磨着要答应,段夫人忽对练素爱道:“你看看她的模样,怪道我不喜欢逸哥儿,那眉眼竟跟她是一样的,得亏了逸哥儿从小不跟着她,不然的话我的闹心事又多了一桩!你多上心,好好地教导逸哥儿,现在他还小,你对他好些,他自认了你当他的亲娘,把那胎里带的坏脾性一并改了也是有的,只是他若是有什么不驯顺的,不用纵容,虽是年纪小,该打则打,该骂则骂。”

    知聆听了这几句,把那想要应付的心思均都散了不见。却听练素爱道:“太太说哪里话,逸哥儿跟着我,不知多听话呢,又懂事,我竟觉得比我亲生的还要贴心。”

    寥寥数句,知聆却觉心头绞痛无比,耳畔隐隐约约听段夫人说:“是了,你跟言儿都还年轻……未必就不能……将来,多得是……”之类。

    知聆听着,痛楚之余,只觉得整个人恍恍惚惚,似乎有什么将从躯体里腾空而出,知聆大惧,手在胸口按住,心中有个声音叫道:“不行,不行,不能在这时候……”她似乎预感到了自己会离开这里,回到现代,曾经以前的每一次,她巴不得赶紧离开这讨厌的地方,可是这回,她不甘愿、不甘心就这么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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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本无邪最新章节100第9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