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陈嬷嬷正训斥段逸,不妨身后有人道:“住口!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如此对待小公子!”却是段娴横眉出来,走到两人身边,将段逸往身边一拉,盯着陈嬷嬷紧追不放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你还打他,让他跪?你好大的胆子!”
陈嬷嬷慌忙低头:“二小姐。”
段娴低头,看着段逸,却见他仍旧是没什么表情,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身边,这样一个小孩儿,大人一根手指头也能将他推倒在地,这帮人竟敢如此对待。段娴气不打一处来:“走!我跟你去见太太!问问太太,是不是大奶奶让你这么对待逸儿的!逸儿纵然是庶出,好歹也是段家的子嗣,怎能容你们如此残害!”
陈嬷嬷忙劝止,段娴不依不饶,一手捉住她的手腕,一手去拉段逸:“逸儿,别怕,你跟我来,我应承了你娘要照看你,必要给你讨个公道!”
段逸本不声不响,忽然听到一个段娴说的那句,顿时抬起头来,双眼微微有光:“是我娘让姑姑来的?”
段娴拉着陈嬷嬷,陈嬷嬷不敢反抗,却也不愿就这样跟她走,段娴听段逸开口,就看陈嬷嬷:“亏得我没把她的话当耳旁风,顺便来看这一趟,不然的话还真不知道……你跟我来!”
陈嬷嬷双眉拧着,见她不依不饶,便道:“二小姐,你若是真的为了逸哥儿好,就先别吵嚷。”
段娴大怒,一个巴掌掴过去:“你说什么?狗奴才!你竟敢来辖制我?”
陈嬷嬷吃了一掌,捂住脸,却不声张,只看一眼门口,见无人前来,就道:“二小姐,我并不敢,只不过二小姐年纪小,有些事不懂得,我就多嘴两句,你听完了,若还要拉我去见太太,就只管去。”
段娴皱眉,冷笑,倒要看她说什么。
陈嬷嬷道:“逸哥儿原本是太太老太太许了跟在奶奶身边的,奶奶命我照看着他,有时候难免严厉些……”
段娴冷冷一笑,陈嬷嬷话锋一转:“二小姐若是叫我去见太太,说我们毒害逸哥儿,太太信了倒也罢了,可太太真的会那么容易就信了?大奶奶是什么出身,方姨娘如今又是什么出身,假如二小姐真去,我只说一切事是我所做,跟我们奶奶毫无关系,最多太太只训奶奶几句就是了,不痛不痒,难道就真的把逸哥儿又交给方姨娘带?”
段娴性子虽有些烈,在这上头却毫无经验,一时竟无法回嘴,然而更怒:“好个胡言狡辩的!难道我就容你们这样胡作非为?”
陈嬷嬷慢慢又道:“二小姐先头跟方姨娘交好,如今要给她出头,也是有的,但现在若贸然嚷出这件事,却只会给方姨娘揽是非,太太老太太那里,本就不喜姨娘,更不愿二小姐再跟她亲近,如今二小姐为她而闹,太太老太太那里,恨的是谁?”
段娴听了这句,心头陡然凉了几分。
段逸一直都在旁边,听到这里,忽然说:“姑姑,陈嬷嬷待我极好,我不去见太太。”
段娴低头看他,陈嬷嬷望了段逸一眼,神色略有些松动,又道:“我们奶奶心里头虽然有气,也不太亲近逸哥儿,但逸哥儿年纪小,毕竟不会对他下什么狠手……只是受点委屈罢了,二小姐也知道,在这府里头,哪里有庶子过的无过无灾的?明里吃点苦受点欺压,却不至于有更大的利害干系……”
段逸垂头,不再言语。陈嬷嬷见段娴也不再似方才一样激烈,便又放低了声音:“二小姐放心,我虽是奶奶身边的人,但却也会护着逸哥儿的。”
段娴有些意外,陈嬷嬷看向段逸,目光里透出几分温和。
段娴看着这情形,心想:“当初方家势大,方伯父在朝中呼风唤雨之时,何等风光,我跟纯明交往,太太跟老太太喜的什么似的,没想到……真是世易时移,冷暖高低,日久见人心。”
她想到这里,又想到先前所见知聆的模样,不由有几分心酸:“世人多只是些趋炎附势之徒,先前纯明问我练家在朝中地位如何,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如今想来,纯明比我更加明白,必然是因为练家正炙手可热,才跟她们家又结了亲事,然而,倘若有一日练家也落败了,练素爱可还会如今日这样风光?太太老太太可会容得她……真真可笑,别说是练家,就说是我们家……也保不准有朝一日……到时候这天地之间,还不知哪里是我的容身之处。我方才跟纯明说若是落得她那个地步,还不如一死了之清净,然而真到了那个地步,谁又知道会是什么情形……”想来想去,一时心灰意冷。
段娴直视陈嬷嬷:“你既然对我说出这么多明白话,我也不是个不明理的人,就暂且不拉你们出去,然而你别高兴的太早,我今日知道了此事,以后便也会一直都看着,若是给我看到有什么太破格的,我就算拼了闹出去,也要给逸哥儿要个说法,太太老太太不肯护着纯明,毕竟还有老爷在,我哥哥知道了,也是不依的,未必就不能成!”
陈嬷嬷心头一惊,忙垂手:“二小姐说的是。”
段娴道:“还有,你回头跟你奶奶说,现在不要太张狂了,谁知道以后怎么样?她现在踩着纯明,然而方家势那么大,有朝一日还落得如此呢,将来焉知你们练家是百年富贵?还是多给自己积德为妙,她看了那么多‘太上感应’,自己也该明白几分才是。警醒着罢。”
陈嬷嬷越发心惊,不敢应声。
段娴冷笑:“你不说也罢,这些话,有一日我会亲口跟她说的。”
她说完这些,就低头又看逸儿,逸儿身短,段娴缓缓地蹲下,摸摸他的脸:“逸儿,你娘挂心着你,姑姑也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然而有些事,不必一味隐忍,他们小小为难着你倒也罢了,若是破格了、再打你,你只管说,姑姑就算跟他们拼了,也要护着你。你可明白?”
段逸红着眼,点头:“姑姑,我明白。”
段娴将他小小地身子抱了一抱:“好孩子,就算是没有人疼你,你娘也是疼你的,姑姑也是疼你的,你也要记得。”
段娴说完了,又看陈嬷嬷一眼,才转身往外,走到院门处又回头,见段逸站在原地,正凝视她离开,段娴对上那双清澈的眸子,心里一阵酸楚,扭身出门去了。
段娴一路往自己屋里去,边走边在心里头想:“生而为人,又有什么趣味?先前孤高如纯明,一朝还能被人欺辱打压,自己的孩子都护不得……世情又是如此的令人心寒,哥哥曾口口声声说此生非她不娶,却到底抗不过父母之命,竟娶了他人,更纳了妾,可知道纯明心底是何等凄怆。我曾怪纯明不争,可现在看来,若真换做我在她的这个境地……”想到这里,双眼中忍不住滚出两滴泪来。
段娴掏出帕子,将眼角的泪拭去,正行走间,就听得有人招呼:“娴儿,你从哪里来?”
段娴抬头,却看到是三哥段兴玮,手中捏着一柄折扇,穿着一身雪白的时兴袍子,腰间束着玉带,挂着红色佩玉穗子,光彩照人如金玉一般。
段兴玮走近了,细看段娴,却见她眼红红地,便问:“你哪里来的,受了什么委屈不成?怎么眼红红地像是哭过?”
段娴瞧着他一脸兴头似的,又知道他是个轻狂的性子,若说给他知道,还不定惹出什么来,就道:“没什么……就是想到一点心事罢了。”
段兴玮握着扇子,道:“我才从外头回来,倒听说方小姐呕了血不大好似的……我正想去看看她,你先头跟她那么好,莫非你没有去?”
段娴倒有些意外:“你要去?我正回来……”
段兴玮听了,便一拍扇子:“难怪会哭,你看着她,必然是伤心了?她的情形如何?”
段娴张口,却又道:“是一时受了些刺激才呕了血,倒没什么大碍了,依我看你也别去了……省得扰了她的清净。”想到这里,又警醒起来,暗想:“亏得没有去闹开,不然的话,逸儿受欺压的事给纯明知道了,她不定又要多伤心,她这才好了些……这时间就别节外生枝为好。”
段兴玮急急而来,听了这话,却迟疑了:“这话怎么说?我一片好心去看她……怎会扰她清净?你是怕她精神不好,懒应付我么?”
段娴叹了口气:“你够了,我自己去看她,都有人记着、不高兴呢,你要是也去了,她身后还指不定又有什么风言风语的,对她岂不是不好?”
段兴玮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你说的有理,我差点忘了,她如今不比从前,更有那一起子爱嚼舌生事的小人,唉……既然如此,还是不去了。”
段娴见他长吁短叹,便道:“罢了,你这几日都在外头疯,家里头都照不见你的面儿,索性去我屋里坐坐罢。”拉着段兴玮便去了。
知聆吃了中饭,静养了会儿,觉得精神好些了,便下了床,在院子里荫凉下走动。
迎面一阵风裹着热浪吹来,知聆举着扇子挡了挡,看着那淡蓝天色,心中默默地想:虽不知这究竟是种什么缘分,但既然发生,却是没有办法,只能看一步走一步……现代的时候又恰好发生了那样一件事,让她实在有些不知如何面对,现在留在这宅子里头,倒也暂时可以“避难”。
然而偏又有小逸儿在,倒让知聆的心里又甜又酸,好歹不像是之前那样茫然淡漠,心里觉得有了些牵挂。
胭脂拿了个锦垫,放在旁边栏杆旁的石凳上:“主子您坐会儿,这才好了些就下来走动,怕是会头晕。”
知聆顺势坐下,心中又想:“段重言三妻四妾,我这个身份,自己受苦,连逸儿也跟着遭罪……不管如何,我既然来了,该想个法子得了自由才好,但究竟要从哪里开始着手……”
知聆垂头想的出神,因为图谋出身,故而一时也没空闲去为赵宁哲外遇的事伤心。如此凝神静想了会儿,缓缓摇扇子的手势一停,抬头看向胭脂:“我家里,还有什么人在?”
胭脂见她一坐坐了许久,正想劝她回去,听她开口,忙道:“姨娘怎么问这个?姨娘家里……该也没什么其他人了,只听闻原来还有位公子,先头跟咱们爷也有些交情,还来过府里……”
知聆不敢露出惊诧表情,听胭脂又道:“后来,就也不知去了哪里……”
知聆微微战栗:看胭脂的神情语气,那人倒好像是凶多吉少了。
晚间的时候,段重言便又来探望,知聆下午刻意让自己散了会儿步,又吃了药,精神比之前果然要强上许多。
段重言见了,十分欢喜。两人对桌吃了饭后,段重言道:“今晚上我便留在这里。”知聆有些吃惊,生怕他是别有所图,谁知道段重言也不傻,看她呆呆之态,就笑道:“你当我是禽兽不成?你白日才吐了血,我就算有那个心思,也得等你养好了身子,我只是……索性陪着你睡,守着……心里也安稳些,故而你自管放心。”
知聆听他一本正经说着,才点点头,又问:“你把逸儿送回去,大奶奶可说什么了?”
段重言道:“我着急出门,并没跟她照面。”
当晚上,段重言便抱着知聆同榻而眠,他果真守信,并未胡作非为,知聆起初还有些忐忑,这一次算是她感觉最真切地,以前都是跟赵宁哲同眠,换作这样一个“陌生”的男人,一时真有些不习惯。
模模糊糊睡着,人似乎回到了现代,知聆看见自己躺在雪白的床上,旁边有一个人坐着,手握着她的手,喃喃地叫:“老婆……”知聆听着他的声音,情不自禁地答应了声,向着他走过去,然而才走两步,却又像是畏惧或者忌惮什么,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害怕……
正在犹豫忐忑之时,身子被抓住,像是被摇动着,知聆受惊睁眼,却正对上段重言探视的眼神。帘子外的烛光淡淡照进来,粉红帐子的光芒落在他脸上,如梦似幻。
知聆定了定神:“怎么了?”
段重言细看她,眼神变幻,沉默片刻,才道:“没什么,只是……你怎么又哭了。”
知聆眨了眨眼,才觉得眼睛有些异样,愕然道:“我、不知道……大概做梦了。”
段重言问:“梦见什么了?”知聆此刻已经模糊想起自己所“梦”,自不能跟段重言说,正想随口编个谎言,段重言却一皱眉,重又将她搂入怀里,沉声道:“罢了,别说这些,还是先睡吧。”
知聆被他搂住,心又狂跳了阵儿,段重言察觉,低头看她:“怎么心跳的这么厉害?”
知聆口干舌燥:“我……我有点口渴。”
段重言盯着她看了会儿,忽地一笑:“笨,口渴了不会说声?”说着,扬声叫胭脂,胭脂跑进来,端了温热的茶过来,段重言自己端了,伺候知聆喝了口,等胭脂退下,才又搂着她:“以后有什么想要的,就说出来,知道吗?”
知聆定神看他,忽然之间说:“我想要的,怕正是你不想给的。”
段重言一愣,眼神莫名就有些冷:“你想要什么?”
知聆心中那个念头如狂草一般疯长,然而看到他眼底那一抹冷色,那冲口而出的话却又死死压下,只说:“我想要的你还不知道么……想要逸儿好好地,最好,是留在我身边儿。”
“原来是这个,”段重言宽心,微微又一笑,“这事虽难,却不是不可能的,你交给我……假以时日,我会让逸儿回到你身边。”
知聆只好也做欣慰状:“好。”
段重言在她脸颊上亲了口:“高兴吗?”
知聆生怕又惹出他的兴头来,只好低了头:“自然是高兴了……困了,想睡。”
段重言见她躲闪之态,就猜到她的心思,不由低低一笑:“今晚上就依你。”缓缓地深吸一口气,按捺心头涌动,安分睡去。
知聆不敢再动,只是心中想:“如果我跟他说……想得自由身,不为妾,不为奴,想带着逸儿离开段府,他会是什么反应?”未问出口的原因是,那个答案,她隐隐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