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段兴玮打定主意后,满怀心事去见钟京娘,本是怀着一线希望,想要让京娘利用自己的人脉帮着找一找人,谁知道却歪打正着。
楼里的鸨母见了他,自是热情洋溢的,特特拉了他,亲昵道:“三爷来的正是时候,再早了点也是不成的。”
段兴玮便问:“这是什么意思?”
鸨母看看左右无人,便将他一拉,低低笑道:“先前永安王爷在这儿呢……跟京娘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不才走,三爷就来了。”
段兴玮闻言便笑道:“瞧你说的,我跟王爷也是认得的,若是他在这里,一块儿说会儿话也是好的。”
鸨母见他一派认真,心里便笑他仍是单纯,然而表面仍自在地,就道:“三爷说的也是,我倒是忘了三爷跟王爷的关系不同寻常了。”说着,又道,“我这多嘴的,那就不阻着三爷了,方才我见三爷来,就叫人去跟京娘说了,京娘应该正当着您了,三爷快请去,待会儿我再叫人送点新鲜正好的水果过去给三爷尝尝。”
段兴玮便笑道:“有劳了。”一举手,迈步望内便去。
段兴玮入了里头,见钟京娘坐在古筝之后,抬手轻轻拨那弦,段兴玮端端正正先行了个礼:“京娘姐姐,我来了。”
钟京娘看着他端正之色,也一笑,便道:“天这样热,三爷有心了。”就叫丫鬟看茶。
丫鬟奉茶上来,便退下了,段兴玮坐在钟京娘对面,道:“京娘姐姐,近来可好?我方才从刘妈妈那里听说,永安王爷才走?”
钟京娘点了点头,眼神略微变幻了下,拨弄古筝的手停下,就扫了段兴玮一眼。
段兴玮心里有事,寒暄过后,就叹了声。钟京娘便问:“三爷怎么唉声叹气的,平日里难得这样。”
段兴玮道:“京娘姐姐你有所不知,我家里如今出事了。”
京娘问:“出了什么事?”
段兴玮就把知聆不见的消息匆匆说了遍,又道:“京娘姐姐,这件事我虽然不好插嘴,但心里可是真真同情哥哥,明明喜欢方姐姐喜欢的什么似的,却偏不能相守,到现在人都不知去哪里了,生死也不知道!”
钟京娘听了,慢条斯理便道:“三爷只同情段大人吗?难道,被卖掉的方小姐不是更值得同情?”
段兴玮怔了怔,然后点头道:“那并不能用‘同情’之说了,也没什么用处,所以我才跟没头苍蝇似的四处找寻,想要早早地赶快把人找到,那才是好呢。”
钟京娘看向段兴玮:“那就算是找到了,又能如何?真个儿会是好?”
段兴玮见她言语不紧不慢,又不见惊诧,心头便一动,道:“找到的话,自然要好好相待,总比流落外头生死不知的强,何况京娘姐姐你也没看见我哥哥,好好地一个人,差点儿撞死在母亲跟前,额头至今还不见好,又是一副颓丧绝望的神情,他刚接了去山东的差事,听说是一趟凶险的,但是哥哥对我说起来,却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我这心里,真真难过……”说到这里,忍不住便也红了眼挂了泪。
钟京娘听着,便轻轻地叹了口气:“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只可惜段大人空是一个情痴,却护不住要保的人,奈何?倒不如彻底断了这情丝的干净。”
段兴玮忙道:“我哥哥跟方姐姐,乃是天生的一对,若不是因为……”
钟京娘知道他指的是方家遭难的事,却不问,拨弄着琴弦想了会儿,道:“有时候人生便是这样,有的是有缘无分的,你倒不如好好地劝劝段大人,免得自苦……”
段兴玮道:“我哥哥的性子,是有名的执拗,但凡是他认定了的,便绝不回头,何况如今方姐姐不见了,总不能就这么罢手,总要有个交代,她是生是死,好还是不好……私心里说,倘若她从此落入一个知冷知热疼她的人手里,我也是甘心的,宁肯她不跟着哥哥也是好的,可是……现在这情形,怎能让人放心!”
钟京娘笑了笑,扫了段兴玮一眼,垂眸又看那筝。
段兴玮见她不语,就道:“好姐姐,你知道我来这次不是无缘无故的,不瞒你说,连王爷那边我也去找过了,然而却仍没有消息,我就是想,姐姐交游广阔,认识的朋友多些,何况姐姐先头说起方小姐来,也是青眼有加,虽不曾跟她会面,却宛如知己一般,如今方姐姐遭难,姐姐若肯帮忙的话,我实在感激不尽……”
钟京娘道:“我是个低贱之人,怎能跟那曾经的贵小姐引为知己。”
段兴玮道:“京娘姐姐说哪里话,记得方姐姐前几日还说,姐姐是个风尘之中的奇女子……”
钟京娘手下停住,抬眸看段兴玮:“她当真这么说?”
段兴玮点头:“我方姐姐跟别的女子不同,她眼中竟无那些俗人眼中的门第之见,前几日跟府里的大嫂子闹起来,她还说:眼中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只有好人坏人善与恶的分别,――你看这话,便知道方姐姐她的为人性情了。”
钟京娘面上本淡淡地,听到这里,才露出几分动容,眼中神色几度变幻,低头看看那筝,手指微动,却又凝不了神。
段兴玮见她是个思忖的模样,就道:“京娘姐姐,若是能够的话……”
钟京娘几番思量,终于下了决心,便道:“三爷,你不必说了。”
段兴玮以为她是拒绝了,略微失望,然而他是个极好性情的人,虽然失望,却并无半分迁怒钟京娘,只因人家肯帮忙是仗义,不愿沾手也是人之常情。
段兴玮叹了口气,正要要告辞,却听钟京娘道:“我听说,方小姐在你们府里头过的十分不好……就跟三爷所想是一样的,若有好人家接手,倒是好的……只是,我心里也觉得古怪,这京城虽大,但段大人是什么人?监察院里又有多少的好手,连些深藏的不露行迹的贪官污吏都能揪出来,怎么就找不到一个人呢。”
段兴玮怔了怔。钟京娘看他一眼,淡淡道:“三爷,在这京内能一手遮天的人不多……段大人是个聪明人,只是大概是急糊涂了,故而不明白,你回去再问问他,他若是再想不通,就活该他的心头好变成别人的。”
段兴玮听这话说的有异,心中便才想钟京娘是知道内情的,可惜不管他再怎么求,钟京娘都是半分也不透露。
段兴玮无奈,只好怏怏地回来,想明儿段重言就离京了,心道:“不管如何,我先把京娘姐姐说的这些跟哥哥说,或许哥哥心中真的有数?起码给他一个念想也是好的。”当下便飞马去了别院。
段兴玮来到别院,进门便直扑水阁而去,谁知道刚进水阁,就听到里头段重言的声音冷冷传来:“你休要胡闹,好好地跟着回府去罢,我没有空闲管你。”
段兴玮呆了呆,几乎是以为在说自己,然而自己明明并未进去呢……正迟疑间,却听有个小小地声音道:“父亲,我并不是胡闹,我只是想跟着你。”
段兴玮大吃一惊,原来这说话的竟是段逸!段兴玮迈步往里的瞬间,就听到段重言冷笑道:“你是想跟着我?亦或者是想缠磨着来到此处,就能看到你娘了?”
段逸竟不否认,反而睁大眼睛问道:“父亲,我娘在哪里?”
此刻段兴玮已经飞奔了进来,正好看到里头一大一小两个,大眼瞪小眼,段重言目光严厉,瞪着段逸,小孩儿却不怕,仰头,黑白分明的眼睛也看着段重言。
段重言心中生气,他也明白:段逸怎么会忽然被奶母丫鬟们护送着来到这里?还不是因为他跟府里头闹翻了,大概是段兴玮回去又说了一些话,所以太太忍不住,自己不能亲自过来,就叫人带了段逸过来,指望着让段重言“睹物思人”会“回心转意”罢。
段重言不理会段逸,负手转开身:“你乖乖回去!我明日就要出使山东了,你缠在这里也是白搭。”
段逸道:“那我就留在这里跟着娘,娘呢?”
他总是问,段重言心中正为此隐隐作痛,一听之下,忍不住大怒,回身道:“多嘴!你只管问做什么!”
段兴玮见势不妙,忙跑上前,先把段逸抱起来:“逸儿,你怎么来了?”段重言见状,便又转开身去一言不发。
段逸被呵斥,又想念知聆却无法见,眼中早已经见了泪花,他是个倔强的孩子,并不愿当着两个人落泪,就只忍着:“三叔,是我求太太,太太许了我过来的,你不要把我送回去。”
段兴玮一听,心头发酸,又看段逸眼中的泪花转来转去,越发可怜,段兴玮把段逸紧紧抱了抱,就说:“逸儿,我有件事要跟你爹说,你先等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
段逸点头,却又问:“三叔,我娘不住在这里了吗?”
段兴玮生生地咽了口气:“你乖一些,三叔待会儿再跟你说。”
段逸竟不哭闹,任凭段兴玮将自己放下。立在门口的奶母众人便过来照料段逸,段逸被围在中央,双眼却仍旧不停地打量段兴玮跟段重言。
段兴玮走到段重言跟前,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哥哥,你随我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段重言看他一眼,便跟着他双双出来水阁,段兴玮不敢靠近水阁,生怕透出什么三言两语来给段逸听见,一路拉着段重言走到那小桥对面的蔷薇花架下。
段重言站定了,心头一阵恍惚,举目遥遥看去,却见不远处那一片的芍药花,有些凋谢的意思了……颜色可怜之极,与他的心境颇为类似。
段重言心头酸痛,手握成拳,在胸口上抵了抵,深吸一口气:“你来的正好,待会儿走的时候就把逸儿也带回去吧……对了,你要跟我说什么?”
段兴玮道:“哥哥,你听我说……”就把自己去见京娘的事说了一遍,把京娘的话也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末了就说:“哥哥你觉得是否有些古怪?怎么听京娘的意思,好像是她已经知道了方姐姐在哪里?但是她竟不跟我说?按理说她不是这个藏掖的性子。”
段重言却木然而立,喃喃道:“一手遮天?连监察院的人都……比不上的……人……”
段兴玮皱着眉,随口道:“哥哥是说一手遮天的人?难道是永安王爷?这个不大可能吧……王爷怎会知道我们家要发卖方姐姐,而且我看王爷不至于就……”
段重言忽然觉得头重脚轻,他的目光闪烁,眼前的蔷薇花像是化作了无数道白光,交错绚烂,那不远处的芍药花也随之舞动,颜色遮天蔽日将他裹住。
段重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刹时光流转,他仍旧站在这里,只不过对面的人已经并不是段兴玮,而是那个人。
――他微笑着,眼底一抹冷意道:“当时她春游,好大架势,京城里那些公子王孙,个个垂涎,却见不得面……朕拉着你偷偷潜入内院,阴差阳错地却听到了那句话……”
――他淡淡一笑:“她是个有志气的孤高女子,只求一心人而不愿意攀附皇族,倒是叫朕佩服……只不过……”
――他目光含笑,意味深长地说道:“才看那两个丫头拿着的芍药花不错,你叫人去摘两朵好的,朕好带回宫去,慢慢欣赏……”
段重言不寒而栗,眼前发黑,像是一脚陷入了无底深渊,又像是被人重击心头,心神激荡之下,脚下虚浮,往后踉跄。
而脑中却又有无限的声音,纷纷而至,是她的声音:“是娘娘赐了东西,又传旨叫我进宫……不知为何……”
忽而间,又变作是他自己跪在太太跟前,以死相逼:“为什么我千般恳求,竟仍旧容不下她……”
为什么?为什么!
一切已知。
段重言身子晃了晃,抬手在嘴角一拢,段兴玮在旁吃了一惊,赶紧来扶,一边叫道:“哥哥,你如何了?”忽见段重言的手指之间透出殷红之色来,段兴玮呆着双眼,用力握住段重言的手,将其掰开,却见手心里一滩的血!
段兴玮胆战心惊,失声叫道:“哥哥,你这是怎么了?哥哥!”
段重言微微闭着双眼,脸色惨白如雪,段兴玮紧紧地将他抱住,正无措失魂之间,却听段重言断断续续说道:“原来……如此,我、竟然是个瞎子……”
段兴玮颤声道:“哥哥,你究竟在说什么?”
段重言睁开眼睛,目光锐利幽寒,忽道:“我要去带她回来!”段兴玮又惊又喜:“哥哥,你知道方姐姐在哪了?”段重言将他推开,拔腿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