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重言踏上台阶,转头看那柱子之后,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他看一眼,看她一身女官素袍,腰中束玉带挂香囊,头戴金丝燕翅帽,容颜依旧,近在咫尺。
知聆却看向被段康带着离开的段逸,小人儿边走边往这边看,知聆藏得极小心,才不至于让他发现自己,她抬手掩着口,眼中的泪骨碌碌转动,像是两颗清露似的,无声地跌落。
好不容易等到小人儿回过头去,知聆闭了闭眼才要离开,手腕却被握住,段重言不知何时已经走来这边,将她一拽,大步就进了重华殿。
段重言一步进入,脚下不停,转而望内,轻车熟路。
他年少时候经常进宫,对宫内的殿阁自然颇为熟悉,知聆被他拉着,身不由己地,却也不做声。
段重言进到里头的时候,外面巡逻的禁军正也从殿前经过了。
段重言停了步子,却并不放开知聆,这一间殿内光影阴暗,不似在外头一样亮堂,且又静寂,能听到彼此略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知聆暗中吸了口气,才道:“段大人,有话好好说。”
段重言听着她平静的声音,冷笑了声:“好好说……看你如今这般,倒不像是他为难了你,却是你甘愿如此?”
他的声音清冷如昔,带一丝压抑的愠怒,知聆默不作声,段重言道:“你倒是说话,这一切,究竟是他安排设计的,还是你也事先知道?”
知聆抬头看向段重言,段重言对上她略带惊诧的眸子,心反而安稳下来:“你不知情?”
知聆用力将他的手撇开:“你就当我无所不知,比你段大人更明察秋毫,能够未卜先知一切如何?若我真有这样的本领,当初就先不该答应跟你家的定亲之事!”
段重言将她的手捉回去:“纯明。”
知聆道:“段大人,你尊重些,我现在不是你段府的人了。”
“那又如何,”段重言却偏不放,“你为何出来了,是听说我带着逸儿进宫了?”
知聆抬头,眼中带几分怒意:“你是故意带逸儿进宫的?”
段重言并不否认:“不如此,你怎么会出来见我?我还另有一件事要跟你说,我方才面圣,已经跟皇上请了旨,这一次,我要带着逸儿出京。”
知聆怒道:“你说什么!”用力想要挣开,段重言握着她的手,错乱中知聆往后一退,段重言上前一步,顺势将她压在墙上:“你也听说我要出京的事了?该知道这趟差事不好走,你却毫不担心……如今听闻我要带着逸儿,才担心了?方纯明,我纵然有对不住你,可是我的心……你真的丝毫也不念着往日……”
知聆被他压着,动弹不得:“段重言,不要再执迷不悟,纠缠下去有何好处?我跟你注定没结果,如今分开,对彼此都好,何况我现在是宫内的人,你这样咄咄逼人,若是给他知道了……”
“我怕什么?”段重言望着知聆,声音冷清之中愤怒暗涌,“方才在御书房我跟他说的清楚,他要收你做女官,使得,但是绝不许封你为后妃,不然的话,我定死谏。”
他的声音极端清冷,却也掷地有声,以他性情,自然也是说得出做得到。
知聆眉头皱起:“你……你疯了!”
段重言嘴角一挑,微微笑了:“你就当我是疯了,尽心竭力,却换作如此下场……我究竟哪里做错,在府里,对上恭顺,在朝堂,从来不敢留私,可是如今你看,他们是怎么对我的,我的母亲祖母们合起来算计我,现在他……他明知我舍不得你,却趁人之危……”
知聆急了,手一挣便用力捂住了段重言的嘴:“你住口!”她目光闪烁看向别处,低声道,“你不要再说了!”
段重言感觉她的手覆在自己唇上,却欣慰,将她的手握住:“你担心我?”
知聆身子一震,四目相对,段重言俯首过来,在她耳畔低低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他不会容你自己走动,此刻,或许有许多耳目暗中听着看着,你也知道,所以不想我说那些话,是不是?”
知聆察觉他贴着自己的脸颊,低低地说着这些可气的话,气得颤声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
“我就是想让你担心,”段重言垂眸看着她,声音里几分凄楚,“我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把我丢开了。”
知聆心头微酸:“你疯了,却不要拉我也如此,我还……”欲言又止,知聆摇头:“你总是自以为是,太任性了,不管是哪一个……都是如此。”
段重言本以为“哪一个”,说的是他跟赵哲,然而细思却又觉的不对,看她面上露出无奈的苦笑,便问:“什么哪一个?”
知聆看他一眼,望着他的眼睛,不由一笑:“我本以为,你比那个要行事稳重心思多深沉一些,没想到……关键时候都是一样的,都如此冲动。”
段重言皱眉:“‘那个’?我不明白。”
“行事冲动”,跟赵哲是完全不沾边的。段重言不知知聆说的是现代的段深竹,想了想,就哼道,“你说我进宫这一趟来的冲动不稳重吗?若真如此,我连逸儿也不带,直接就跑来他面前以死相争闹得天下皆知了。他拿你当宫中女官来搪塞,以君威压我,也可,我也索性说个明白,我仍是舍不得你,也做不出那种献媚邀宠强颜欢笑的模样!除非他赐我一死!”
知聆又气又笑,看着段重言,这一会儿,眼前的人赫然就是段深竹了,一模一样地毛躁跟孩子气,一模一样地不肯耍心机。
知聆暗中想了会儿,就道:“我有话说,你先放开我。”
段重言迟疑,果真松手,知聆看了看手腕,幸好没留下痕迹,知聆心头一横:“我问你,你有没有发觉,在府里头的时候,我经常会有些跟之前的我不一样。”
段重言皱眉:“何意?”
知聆说道:“比如性情方面,会跟之前不一样。”
“你就是你,又有何不一样?”段重言不以为然,“若你是说你之前冷淡我,近来却对我好些,这又有什么?”
知聆叹了口气:“我给你说一个故事,你要仔细听着。”
段重言虽然觉得奇怪,却也道:“好,你说。”
知聆整理了一下头绪,便问:“你可相信前世今生?”跟他说另一个“宇宙”或者“空间”的话,显然他完全不懂,因此知聆只说这个。
段重言有些意外:“或许……”
知聆道:“我要说的故事,是有个富豪,他为人仗义,只不过错信了奸人,所以替人背债,弄得家破人亡,连亲生女儿都要为此还债,一瞬间吃尽许多从前无法想象的苦楚跟欺压。”
段重言心道:“莫非纯明说的是她自己?”
知聆叹息了声,又道:“某一天,有个男子忽然现身,替那女儿还了债,且对她极好,那女孩以为遇到真心爱她的人,几年之后,便嫁给了他。”
段重言听得似是而非,觉得是,又觉得不是,只忍耐着静静地听。
知聆笑了笑:“他们的确有一段人见人羡的神仙日子,不久,她更怀了身孕。但是某日,为了救一个垂危路边的男人,差点弄得一尸两命,女人虽然无碍,孩子却没有了。”
段重言吃了一惊,这一会儿,却全然不是“纯明”了。
知聆看向段重言,就像是看见了段深竹,那种种……知聆说:“或许是跟那被救的男子有些孽缘,此后频频遇见他,不打不相识地竟有了点交际。但有日,被救男子却告诉她一个消息,原来她的丈夫在外头有很多……”
段重言一头雾水,也想不到,就问:“很多什么?”
知聆想了想,说:“很多情人?就如你们所说的‘三妻四妾’?”
段重言皱了皱眉:“哦……”对他而言,“三妻四妾”自然也是正常的。
知聆见他呆呆之态,又说:“那女子惊怒之下,冲出路边,差点死于非命,却是那被救男子及时伸出援手……但那女子却一直昏迷不醒了。”
段重言听到这里,便试探问:“说完了?可是……我不明白。”
知聆微笑:“你不必明白,你只猜一猜,这两个男子,丈夫跟被救的那个人,分别是谁?”
段重言惊讶,隔了会儿,小心着说:“难道……你的意思是……我是那个三妻四妾的丈夫,那个救了女子的……是皇上?”说了这句话,自己也觉得不信而别扭,一时深深锁眉。
知聆苦笑,凑近段重言,在他耳畔低低说道:“我只能告诉你,那个丈夫,姓赵,那个被救的男子,姓……段。”
段重言喉头一动,呆呆咽了口唾沫:“你……说什么?可是……这只是一个故事吗?是你编出来给我听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大大不对。
“或许,那就是前生来世,”知聆看他一眼,继续低声说道,“不是我胡编出来骗你的,这些都是我实实在在经历过的,你现在所贪恋的方纯明,或许不是方纯明,我的名字叫方知聆,在那一世里,我所嫁的人是赵宁哲,但我救得那个人叫做段深竹……跟你一模一样,你不必惊讶,也不必害怕,我不知道我跟方纯明是什么关系,究竟是同一个人还是如何,但是方纯明若是出事,那世的我也会死,这些伤,都是经过验证的。”
知聆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伤:“记得那一次在府里的烫伤吗?我骗了你,你说的对,我是故意的,但不仅是不想跟你……而是那一世的我想要看看,我在这里所经历的一切是不是真的,我烫伤自己,睡着之后回到那一世,发现臂上也有这样的伤。”
段重言脸色发白,一声不吭。
屋内静悄悄地,知聆的声音,宛如耳语:“我回想我来到这里之初,是因救了段深竹失去孩子之后,断断续续地曾做梦……或者是以为自己在做梦,其实都是真的,而当时,我脑中所记的最清楚的一句话是……――‘若有来世,我宁肯托身草木牲畜,惟愿一生不遭离弃背叛、苦恨折辱,如此而已’。”
段重言盯着知聆,闻言后退一步,抬手撑在墙上。
知聆上前一步,仍旧于他脸颊边上说道:“我原本不知道这话从何而来,为什么会让我记住,但是后来……知道赵宁哲在外头有人,对了,你或许不知,在那一世,我们都是一对儿夫妻,不会有三妻四妾的说法。因此知道他背叛了我后,我渐渐地恍然,其实那句话,不仅仅是方纯明的心声,或许,还是我的……或者我跟她本就是一人,或许只是有深重的渊源……我来此之后,本不愿相争,但是看到逸儿的遭遇,渐渐地想起一些属于纯明的记忆,我不甘心。”
段重言抬头,重看向知聆,双眼极为幽寒,他不做声,但暗地里手却死死地握着,指骨玉白,似要戳破肌肤出来。
知聆说到“不甘心”三字,眼中便见了泪,她停了停,微笑着凝视段重言的眸子,道:“我所求,不过是想让纯明脱了那个不堪的身份,想让逸儿有个更好的待遇,他那样小的孩子,那么想他娘却总不可得,反而受那些欺负……我不甘心所有的一切都成定局。或许这也是纯明的心意,她同样不甘心,才有那一句话,她不甘心,但是却无能为力,她的身体跟精神都极度虚弱,所以才有我……在那一世跟她遭遇差不多的我,或许我之所以会在这里,不是没有原因的,而是……想要修正那一切,――‘若有来世,我宁肯托身草木牲畜,惟愿一生不遭离弃背叛、苦恨折辱……’或许,不必来世,只能站在今生,今生的命运若不改变,来世,不过也是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