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都没有人说话。
陈韶也不催促。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越过众人站到最前方,揖着手,底气不是那么足地说道:“既然为了避免盘剥可以将月俸发放到各人手中,那为了避免任人唯亲,是不是也应该规定,拿到认命书的人,亲属无论远近,想要进入药铺,考核需要比旁人更加严格?”
“即便通过考核,”又有人站出来,义正词严的补充,“亲属无论远近,也不能成为同一个药铺或是上下阶药铺的管事!”
“考核不能仅凭百姓打分,”有了两人打头,陆陆续续又有人站出来,“仅凭百姓打分,难免会滋生投机取巧,只顾在百姓面前博取好感,从而不认真做事!”
“考核不能仅凭百姓打分的原因除了避免有人投机取巧外,还为了避免有人不善交际,被恶意打分。如一个大夫医术顶好,但却不善交际,且出口的话也不博人喜欢,他肯定得到的分数就会很低。按照大人先前说的奖惩,他被一阶一阶地下放,最终很有可能就会被踢出药铺。”
听着他们一个比一个‘公正严明’的建议,陈韶心底隐隐闪过几分失望。在商讨开始之前,她曾说过能不能纳入官方药铺的标准是找三五百个百姓来打分决定,然而,在她随口让济世堂加入官方药铺,明显违背了自己制定的规则的情况下,没有一个人敢质疑便罢,反而个个都以刘承禧为范本,尽力表演起了公正严明。
这样一群人……
暗自摇一摇头后,陈韶花了一个半时辰,将众人逐个考问了一遍。
考问的题目很简单,有问药铺有几个大夫,几个伙计,都叫什么名字的问题;也有随意问几样药材的价格,进货渠道的问题;还有随口说一个病例,问医案的问题;更有问某个大夫的年纪,习惯,喜好的问题……零零碎碎,不一而足。
面对各人的回答,陈韶没有评判好与不好,只让蝉衣与全书玉一字不落地记下后,便让他们回去了。
七爷留了下来。
七爷面上流露着感激的神情,为陈韶先前的维护,“今日……”
“今日的商讨虽没有达到我的预期,”陈韶先他一步开口道,“整体上我还是满意的。”
七爷压住情绪,“大人是说刘掌柜?”
陈韶问道:“七爷认识他?”
七爷摇一摇头,“也不算认识,是听村里徐婶早几年病得厉害,村里、镇上的大夫都轮着请了一遍也没有看好,二小子舍不得他娘就这么去了,用羊车拉着她来郡城求过几回医。郡城好些药铺看他娘病得厉害,收的钱一个比一个贵,二小子空有一腔孝心,却没有几个钱,给人下跪磕头没博来同情,反遭了好几顿打后,哭着要将他娘拉回去等死时,这个刘掌柜从旁经过,问清楚缘由后,就让他拉着他娘去了济世堂。虽给他娘看病花了也有一贯钱,却比别的药铺便宜了十数倍。二小子感念刘掌柜救了他娘,这些年时不时地就会背上些瓜果送到济世堂。”
缓一缓,又接着道:“我倒是经常听二小子提到这么一个人,以前却没有怎么见过。近些时日倒是见过几回,也说过几句话,但因他每次都是同别的掌柜一起过来,言行间也都客客气气,丝毫没有提及二小子的事,我就也没有明说。”
“人听着倒是不错,”陈韶看一眼蝉衣的记录,“先前问他药铺里的事,也回答得细致,可见不是空口白牙之人。”
蝉衣在旁边提问:“既是人不错,药铺里的生意怎会差?”
七爷道:“我回头让人打听打听去。”
“那就打听一下试试吧。”陈韶点头。
从先前的商讨及救二小子他娘的事,结合以往她接触过的人来看,陈韶多少能够推测出一些济世堂生意不好的原因,刘承禧说话太直,也丝毫不给人脸面,加之心怀怜悯,又不忍多收病人医药费用。如是他自己开的药铺倒罢,凭着这一份‘良心’,就如现在的惠民药铺一样,生意可能也不会差,可偏偏他也是为人‘打工’,他每付出一份‘良心’,背后恐怕都少不了一份苛责,更甚至掏自己的腰包去弥补那一份‘良心’的差价。
这样的仁者医师,她在现代的时候,就见过不少。至于刘承禧是不是这样的人,那就只有打听过后才知道了。
又就着刘承禧说了几句后,陈韶转入留下七爷的原因:“从镇上和村里来的那十四个大夫,基础都还不错,对小病小痛的病理及给药,都算得上是了如指掌。药铺整合肯定会筛掉一批大夫,这十四人就暂且放在惠民药铺,等将来别的药铺有空缺后,再将他们安排过去。”
对那十四个镇上和村里来的大夫,七爷都有一定的了解。将他们带到陈韶跟前,原就是打算将他们留在惠民药铺。如今惠民药铺的店面扩大了不少,住院的病人相应的也多了不少,然而大夫还是那些大夫,伙计也还是那些伙计,每个人忙忙碌碌,说是脚不沾地也不为过。如果有他们的加入,就能很好地减轻大家的负担。七爷如是想,陈韶也如是安排,自然是连连点头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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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民药铺开张至今,大夫、伙计都还没有怎么歇息过吧?”陈韶问。
七爷点头:“早前来看病的百姓都是小病小痛,自打知道药铺可以住院,价钱也便宜后,近来看病的百姓多是沉疴痼疾或是长年劳累、饥饿积攒下来的病痛。有好些沉疴痼疾需要两个,甚至三个大夫时时看护。如今药铺是大,大夫和伙计却并不多,分到每个人身上的担子都不轻,根本挪不开空闲来让他们歇息。”
陈韶趁势说道,“那就趁着这十四个大夫过来,人手充足,设法安排他们轮番歇一歇吧。惠民重要,但自个的身子更重要。”
七爷应下。
时值晌午,便留了七爷吃午饭。
下午。
陈韶在整理药铺资料,蝉衣、全书玉留下来帮忙。
资料并不多,陈韶所谓的整理,也不过再过一遍各药铺掌柜的回答。看全书玉一直守着,便道:“你有事就去忙,这点资料我和蝉衣来整理就够了。”
“王当家不仅人勤快,做事也很有条理,有他看着,钱库和粮库的清查不会乱。”全书玉也在看药铺的资料,主要是在看陈韶都问了什么,听到她的话,顺口答道,“我留下来不只是为帮忙,我也想学一学公子筛选药铺的方式方法,看能不能借用到筛选商铺上。”
听她这样说,陈韶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将药铺的资料整理完,陈韶再次翻看一遍,在几家印象比较好的药铺后面做好标识后,吩咐蝉衣道:“时间还早,让傅九备马车,我们去惠民药铺走一走。”
蝉衣出去安排时,陈韶将药铺的资料一并递给全书玉,方便她看的同时,起身出门道:“如果是你来筛选药铺,你会从哪几个方面入手?”
知道她是在点拨自己,全书玉先回想了一遍各个药铺的资料,又联想了一下她筛选人的标准,方才答道:“如果是之前,我大概会从药铺的规模大小、经营状况等方面入手,看过公子问那些掌柜的问题后,我大概会从药铺在外的名声及药铺内所有人的为人处世,大夫的医术好坏等方面入手。”
陈韶赞赏道:“学得倒是挺快。”
全书玉不好意思地说道:“先前一直以为公子是因为怜悯我,才留我在身边。今日方才相信公子是真的看中我的本事。”
陈韶好笑:“我以为,在我用七爷、赵良柱和徐光的时候,你就已经明白了。”
全书玉大着胆子道:“可公子也用了任家、丁大人、赵大人和骆爷他们。”
“这就说明你的观察还不够仔细,”陈韶直言道,“我虽然用任家、丁立生、赵鳞和骆爷,但我用他们是做什么的?再看看七爷、赵良柱和徐光,我又用他们是做什么的?”
全书玉愣了一瞬后,心底一直蒙着的灰纱就那么突然的散去了,眉目间的明媚,几乎可以比拟晨起的太阳,“公子用任家、丁大人、赵大人他们是为了更好的铲除他们,用七爷、良柱叔他们,则跟我一样,是做利民之事。”
趁着马车还没有过来,陈韶推心置腹道:“就算我不留你在身边,就凭你身在地狱却顽强地活下来这股韧劲,你做任何事虽不敢说百分百成功,但结果都不会差。”
全书玉赶紧道:“那还是跟着公子好一些。”
陈韶毫不客气道:“这是自然。”
七爷回惠民药铺也就一个时辰。
七爷回到惠民药铺的时候,那十四个从镇上、村子里来的大夫还没有离开。七爷跟他们说了陈韶的决定后,十四人都有些喜不自禁。七爷容他们高兴了一会儿,才泼冷水道:“大人虽把你们留了下来,但能不能留住,还得靠你们自己。今日先回去,给家里人都说一说,明日午日之前带着家伙什过来。趁着这空,我也让人给你们收拾收拾住处。”
十四人说了好大一箩筐感激的话后,才相继走了。
不感激不行,以往郡城的药铺贵,普通百姓看不起病,多是找他们。现如今惠民药铺价格公道,无论是大夫的医术,还是伙计们的服务都极好,百姓们有个什么病痛,便不再考虑他们。收入日渐低微,为维持生计,他们不得不找上七爷。
好在结果是好的。
他们走后,七爷到后宅,让人给他们收拾好住宿出来,陈韶也到了。
对她的到来,七爷并没有感到意外,“大人准备在惠民药铺调查他们?”
“是有这个打算,”陈韶说道,“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曾在他们的药铺看过病。”
“有。”路过的汪越闻声,嘴快的回答道,“甲字三号病房的方叔以前在好些药铺看过病。”
七爷听到方叔的名字,顺势介绍:“这个方顺年轻那会儿在江南跟人做买卖,上年纪后才回来洪源郡,在郡城近郊买了个庄子,雇着十余农户给他种着田地,手里很有些闲钱。”
惠民药铺扩张后,陈韶还是第一次过来,跟着汪越一边往甲字三号病房去,一边打量着四周。地盘宽阔了,无论是前堂,还是后堂,规划都比以前要整齐有序。不用跟人打听,仅看这里的规划及来来往往的或搬药材,或打杂的下人有条不紊的状态,也能窥见七爷的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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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字号病房共有四间,掩映在一排梧桐后面。
梧桐下,摆着两张石桌,每张石桌围着四个石蹲。
陈韶在其中一张石桌前停下脚步。不用吩咐,汪越便自发地到病房,将方顺带了出来。
方顺看到陈韶,本能的微躬起身子,谄媚道:“小人见过大人。”
陈韶点一点头,示意他坐下说话后,关切地询问了他几句病情,才将话题转到正事上,“听说你之前在不少药铺都看过病?”
方顺以为她是要拿别的药铺跟惠民药铺比较,当即不遗余力地贬起了其他药铺。
七爷听不下去了,打断他的话道:“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要满口胡诌。”
方顺偷偷看两眼陈韶后,争辩道:“这怎么叫满口胡诌,我说的就是……”
“大人正在考察郡城的药铺,看看哪些适合纳入官方,”七爷再一次打断他的话,“找到你,就是因为你去过的药铺多,能给出公正的评价。”
“大人要将其余药铺都纳入官方?”方顺看向陈韶,见陈韶正看着他,立刻吓得站起来,又缩起脖子支吾道,“这……不太合适吧?”
陈韶问:“怎么不合适了?”
“这……”方顺脸上露出犹豫的表情,在陈韶示意他尽管说,不用担心会有人找他麻烦后,才看看七爷,看看蝉衣等人道,“大人不知道,去那些药铺看病,除了药钱比别处贵之外,想看医术比较好一些的大夫,还得给药铺里的伙计、管事、掌柜等人送礼才行。”
七爷不解:“送什么礼?”
“当然是跟衙门一样,想要办个啥事,得给门房、衙役等人茶水钱,才能见到办事的官吏。”方顺瞄两眼陈韶,悄悄藏起小心思,低声嘀咕道,“药铺虽然不是官府,想要让医术好的大夫看病,也会有层层障碍。”
他离开洪源郡多年,对这里的人事早已经陌生,重新回来后,摸索期间吃过不少的亏。尤其是在药铺看病期间,有大半身家都被他们骗去,不忿报官时,又被骗去不少。以前他只能认栽,但现在是陈韶主动问到跟前,他自然要好好出一出这口恶气!
七爷对他的话感到不可思议。
陈韶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想到朱家、顾家等做过的事,又瞬间表示理解。暂时没去理会他的小心思,接着往下问道:“设障碍的都有哪些药铺?”
“有悬壶堂、妙手堂、仁康堂……”方顺一连说了八个药铺的名字,对她没有追问衙门的事,难掩失望。
陈韶依旧没有理会他的小心思,让全书玉将各药铺的资料拿出来做好标识后,才将话题转回来问道:“到衙门办事,每次都要给这些钱,还是偶尔一次?”
“当然是每次都要给!”方顺脱口而出。见陈韶并未生气,才又心虚地接着说道,“不仅每次都要给,而且一件事,他们还会拆成好几回才能办完,也就是一件事就要给好几回!”
“有具体的人吗?”陈韶问。
“所有人都一样。”方顺说。衙门中,拿过他钱的人可不少。
“都一样……”陈韶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后,笑着向他道过谢,又让汪越送他回病房后,偏头吩咐傅九,“你跟着汪越再去各个病房问一问,看看还有没有去其他药铺看过病的人。”
顿一顿,又道:“顺便问一问有没有报过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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