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宝门下,长干桥边,风中之柳摇摇摆摆,落下许多青黄的叶子来,浮在秦淮水上飘飘荡荡地往西而去。嬛伶带着众女伶远远站着,嫏伶将陈复甫送到桥下,两人站定。陈复甫看着嫏伶,低了头,攥着马缰,半晌才道:“你回去吧。”嫏伶笑道:“我来送你,怎么反倒叫我回去?”陈复甫竟有些腼腆,笑道:“不知为什么,忽然不想让你看着我走。”嫏伶眼中微微闪着光,于是笑道:“要不这样。你上马,我转身,我们谁也不看谁,就这么走开,好不好?”陈复甫听了,默默点头,果然翻身上了马。嫏伶抬起头来,和陈复甫对视着,微微一笑,二人心领神会,一个转身向北,一个调转马头奔南,果然谁也不看谁地就这么走开了。
战事既平,又逢中秋佳节,江宁府内渐渐恢复了往日升平,各大戏班子也都敲起锣鼓,开台唱戏。这梨园行干的是伺候人的活儿,本无什么孝节之说,哪怕是死了亲娘老子,也得唱戏。倾月班虽不同于那些江湖上混饭吃的戏班子,但也不便破此规矩,只是把满怀的悲痛放在了戏台子上,演绎着古往今来的悲欢离合。
且说李渔因郑成功北征而避难老家兰溪,如今兵祸已过,便将家小又送回杭州,自己卷了包裹往江宁府而来。进得倾月班家门,女伶们正在演练晚间要演的戏,虽然众人平素所穿的练功衣衫都是雪白的,李渔却一眼看见女伶们头上带的孝花。李渔心里立刻就慌了,忙拉住一个问道:“谁没了?谁没了?”可巧被拉的婉伶是个不善言的孩子,被李渔这么一问不免先伤感得哭了。李渔见此就更慌了,四下看看,只觉得众人都在,独不见嬛伶嫏伶,不由抖着手又问:“谁没了?”嬛伶嫏伶闻声而出,李渔见了她两个安然无恙,这才长舒了口气,不免再问:“谁没了?”娴伶这才悲悲戚戚地道:“嫱伶。”李渔听了难免感怀却又觉得是意料中的。
嬛伶嫏伶将李渔引进屋内,未开言便眼中含泪,一点一点地将嫱伶刑场赴死之事委婉说来。李渔一叹,赞道:“嫱伶果然是女中豪杰,倒真个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是外面几个小丫头兴奋地喊道:“屈先生来了!”嬛伶一听便笑了,向李渔道:“你和屈先生倒是有意思,都赶着一块儿来?莫非是心有灵犀?”李渔道:“恶缘也是缘,老天爷见我闲着,便遣他来和我争辩的。”说着屈大均已经进了屋,果然笑道:“真是恶缘,我难得来看倾月班的姐妹们,却总是见到谪凡兄。怎么?谪凡兄从兰溪闭关回来了?”李渔笑道:“翁山贤弟从来嘴上不饶人,如今我是不敢说话的了。”屈大均道:“谪凡兄谦虚了,在口齿功夫上小弟向来是望尘莫及啊!”李渔还要说,嫏伶劝道:“两位先生又来了!嫱伶不在了,我们可是劝不了你们的。”嫏伶话音刚落,李渔和屈大均都噤声不言了。屈大均叹了气径自坐下道:“沈姑娘果然是没了。我在南边同盟那里得知国姓爷底下第一战将甘辉被俘就义,又传说有位姑娘在刑场上慷慨赴死,便担心是不是沈姑娘。想不到,如此巾帼侠女就这样去了。快哉!痛哉!”于是问起可曾收拾嫱伶尸骨,又葬于何处,嬛伶嫏伶将当日情景一一说了。
午后,屈大均也不让嬛伶嫏伶陪着,邀了李渔,提了壶酒,两个人往燕子矶寻嫱伶和甘辉的墓来。临江的山崖边,一枝新生的海棠掩着一撮新土,屈大均和李渔见了便知是此。屈大均取出酒杯,李渔斟了两杯酒放在坟前,拜了三拜后左右坐下,自斟自饮起来。李渔笑道:“怎么?不和我争辩了?”屈大均笑道:“沈姑娘说的对,这是萝卜青菜的事,争来无意。还不如听风观云,对坐饮酒,难得自在逍遥。”“怎么?翁山贤弟过得不自在吗?”李渔问道。屈大均道:“人生在世,唯有两种人可以逍遥自在。一是无牵无挂道无情无义之人,一是,”说着狡黠地一笑,“一是死人。”李渔玩味一番,笑道:“这话有些意思。按翁山贤弟所说,李某此生是不得逍遥了。”屈大均道:“你我如今虽然政见不同,但既为文人,本心自然是同的。谪凡兄落拓不羁,菊花插头地剃了发,当了满清的子民,不过是想换个逍遥自在。我岂不知你自崇祯十二年名落孙山后便一味狂放,学了李太白徐文长之辈,都是那点功名之心割不下闹的?”李渔听了先是一乐,随即哈哈大笑:“知我者,翁山贤弟也!”屈大均也笑道:“并非我知你,文人一心,千古情同。如今你写戏写文,作俚俗之乐,将诗书情怀都寄托在那戏台子上,也不失为一条出路。你那些戏若能百年千年地演下去,不照样能青史留名?古今状元进士多多少?能留下名姓的,又有几个?谪凡兄如此人生,挺好。”李渔笑叹一声,道:“怎么?你不再瞧不起我,觉得我是个没风骨的人了?”屈大均哈哈大笑:“风骨?到如今我竟不知风骨是什么,只怕自己做了暴虎冯河之辈。”李渔有些惊讶:“翁山兄何出此言?”屈大均道:“这是圣叹兄笑话我的。说起来,圣叹兄与谪凡兄倒是一类人物,洒脱得很,是我太执着了。”李渔于是劝道:“以翁山兄才学,纵不似我以俚俗为乐,也可著书论道,传之千古。何必苦苦纠结于此家国之事,不得自在呢?”屈大均叹道:“我何尝不知此理?怎奈心中总有一念难以放下。尘缘难了,时机未到,只好继续执着吧。今日在两位义士坟前,我同谪凡兄说了这番肺腑之言,哎,真是痛快啊!”说着将喝空了的酒壶放下,起身一叹,向李渔道,“谪凡兄,走吧。”李渔上前问道:“翁山兄往何处去?”屈大均欣然笑道:“我约了三五好友去山阴一游,该走啦,迟了,可不好。”
李渔和屈大均下得山来,天色已暗。李渔道:“要走,也不急于这一个晚上吧?记得你几次都无缘看一出倾月班的戏,要不看了今天的戏再走吧。”屈大均想了一想,点头笑道:“也好。”两人沿着江宁府内的青石板大道往聚宝门外长干桥走来,恰好戏船开锣,演的是李渔的《风筝误》。戏船上,男男女女为了一只题着情诗的风筝弄出无限风月笑话来,惹得台下看客也不住哈哈大笑。屈大均向李渔道:“难为你写出这么个故事来,奇思巧构,却又乐趣横生。”李渔道:“戏里的故事看着都那么奇巧,却不知真正奇巧的是这活生生的日子。”屈大均点头叹道:“是啊!说来真是奇巧。只这一艘戏船,只这一群女伶,看起来是人世上最平凡不过,最低微不过的人了,却能惹出那么多丰富多彩的故事来。还将我们这些人都牵连到了一起,这一种缘也算是奇了。”李渔道:“有缘,自会再见。但愿那时,你我都能平心静气,无私无邪地在这戏船下看出好戏。”屈大均含笑道:“好,算是个约定吧。”
待散了戏,屈大均同众女伶告别,也不让送,便径自走了。女伶们将船开回家中,纷纷下船而去歇息了,李渔和嬛伶在船中灯下坐着,一萤豆光,微微闪烁,两个人静坐了一会儿,李渔开口道:“怎么想起来演我的《风筝误》了?”嬛伶道:“最近大家心里头难过,演点开心的戏,好歹不要忘了快乐应该是什么样的。”李渔笑道:“放心吧,忘不了的。等时间久了,大家就会像一样,每天开开心心的,有说不完的笑话。”说着,李渔从怀里掏出一叠装订好的纸稿来,送到嬛伶眼前道,“欠你的,总算是还上了。”嬛伶接过来看,只见第一页上写着《比目鱼》传奇五个字,便亮了眼睛,道:“终于写好了!”李渔点点头:“躲在兰溪的这些日子,也无其他,整日和笔墨为伴,总算是把这一本《比目鱼》写好了。你是第一个看这戏本的人,倾月班也是第一个演这戏的戏班子。”嬛伶微笑着:“你的深情厚谊,我替姐妹们谢过了。”李渔却道:“我岂在乎你的这一声谢?但凡你给我个笑,不嫌弃我的戏本子,我就心满意足了。”嬛伶抿了嘴,不答李渔,就着微光就浏览起戏本子来。
嬛伶这里一目十行地看着戏本子,李渔则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戏船上静的出奇。嬛伶看到女伶刘藐姑为了不负谭楚玉的深情,决意一死,借着在戏台上演出《荆钗记·投江》的机会,一面痛骂逼婚的恶贼,一面向谭楚玉道:“我的夫啊,你妻子不忘昔日之言,一心要嫁你。今日不能如愿,只得投江而死!你需要自家保重,不必思念奴家了!”于是将戏里的投江作成了真的,自己投江死了。嬛伶不由叹道:“当初看看你写的话本,我就极喜欢这个故事,如今改成了戏,就更好了!”“为什么?”李渔问道,“因为这刘藐姑和谭楚玉的深情?”嬛伶笑道:“谭楚玉身为富家子弟,为了刘藐姑甘愿落在戏班子里吃苦学戏,自然是个痴情种子。这刘藐姑为了谭楚玉的一腔真情,不惜以死相报,更是情痴。不过,叫我感怀的,不单单是这两人的情,而是这戏中戏的意味。”说着一叹,若有所思地道,“你看,刘藐姑借着演《投江》,学钱玉莲殉情,这戏中人和演戏人浑如一人,戏中的故事和演戏人的故事也浑如一个故事。然而,戏中人和演戏人终非一人,纵然故事相像,此情也有不同。如今你这戏写了出来,叫我们这些做伶人的演,就在之前的浑如一人和终非一人上又加了一层真假莫辨的意味。这情思,细细想来,牵缠万绕的,似乎永远也想不尽。”李渔笑道:“恐怕,能有这想法的也只有你了。你呀,似乎就是活在戏里的,这凡尘间的事到了你那里,还不如一出戏来的热闹。”嬛伶摇头道:“我又不是什么藐姑仙子,怎么会不食人间烟火?我只不过在体味人间情的时候多想了一点戏里的情,就显得虚幻缥缈了。其实在我看来,人生中有些不可得的飘渺和希望也是好的。至少,可以让人有个好好活下去,开开心心活着的理由。”
听嬛伶这么说,李渔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她的手,问道:“你的心意,还是不会改吗?”嬛伶撇过脸去,轻叹了气道:“为什么要改呢?”李渔不甘心道:“一个情字,本该是无拘无束的,无私无邪的,为什么到了你这里却又许多的羁绊?”嬛伶不答,走到桌边,拿起方才演戏时用到的风筝,道:“一只风筝,本不值什么,一旦题了情诗,便也生出许多情来。可这风筝上的情,就像这只风筝,纵然能飞得又高又远,可到底还是要被一根线牵着。”李渔忙道:“你不是那等市井女子,你我相契不就是因为骨子里是一样的洒脱,一样的不拘吗?你为什么甘愿被世俗这根线牵着呢?”嬛伶看着李渔,道:“山水境界,第一层和第三层看起来是一样的,意义却不一样。我一介女流,从一个喜欢唱两句戏的黄毛丫头到如今是戏船的一班之主,我诚然做了许多不拘世俗的事情。然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条戏船,为了这些姐妹们。不单单是我,嫏伶、婳伶、娉伶……她们都是一样的。只不过走到如今,我从心底里告诉自己,我得是那个唯一的守候的人。你说我不是市井女子,你难道不知,成全我的正是这条戏船吗?”李渔仰天一叹,缓缓道:“这几年来,我思前想后,总想不明白你的心。有时候觉得要跟你在一起没什么难的,可有时候又觉得和你一起很难。你总说,这个戏船是从你们家出来的,你第二次的命是这条戏船给的,黄师父临终嘱托,姐妹们深情厚谊,这条戏船是你的。所以我就想,那我便连着你和你的戏船一起带走。可是,我说了,你不答应,我便又想不通了。今天再听你这一番话,我犹如醍醐灌顶。实际上啊,不能说这条戏船是属于你的,只能说你是属于这条戏船的。”听罢此言,嬛伶转过身去,低了头,在胸前攥紧了双手。李渔又一叹,道:“好吧,既然如此,看来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嬛伶把头埋得更低了,眼睛紧紧闭着。李渔笑道:“时候不早了,先歇着吧。,明天一早,咱们就开始排演这《比目鱼》,这一回,依旧叫你们倾月班轰动江宁府!”
晚间,嬛伶同嫏伶说了排演《比目鱼》的事,嫏伶自然很高兴,两个人先研读了戏本,又说了些戏船上的事,便睡下了。嬛伶两眼鳏鳏,只是睡不着,想要翻个身又唯恐惊动了嫏伶,只好自己忍耐着。窗外的西风声渐渐凛冽了,转眼就要入冬,光阴虽说无情,可这一年比往年过得都要漫长。嬛伶朦朦胧胧,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很多。想起小时候家里的事情,想起一家人生离死别,想起和嫱伶初识,想起在西湖边的那个冬天,想着婳伶、娉伶等人,也想着李渔。《西厢记》里崔莺莺有一句唱:“他做了个影儿里的情郎,我做了个画儿里的爱宠”,以前品味时只觉得是可惜可叹,如今才知道这两情难谐竟是心痛。杜丽娘说的也好:“甚良缘,把青春抛得远”,陈妙常在女贞观里也常念叨:“看这些花荫月影,凄凄冷冷,照他孤零,照奴孤零。”天底下的女儿心只怕都是一样的,谁不想有个神仙眷侣,谁不想花前月下呢?然而,若是所有人都能这样甜甜蜜蜜的,这天底下,还有戏船上能演出的那些个故事吗?
嬛伶这边想着,嫏伶那边竟打出了微微的鼾声,嬛伶听着这鼾声,心里忽然觉得十分安慰。姐妹连心,自从和陈复甫分别之后,嫏伶虽没有在嬛伶跟前说实话,可嬛伶早已感觉到了妹妹的心思。这丫头,只怕和自己的心是一样的,若不然,这几日演戏也不会比往日还用心,真个是要疯魔了。这么想,嬛伶心里揪了一下,陈复甫到底在远处,嫏伶要断念想也是容易的,可李渔就在眼前守着,叫她如何忍耐呢。半梦半醒之间,天色已经大亮,院子里已经听见几个早起的女伶轻悄悄说话和绣花鞋擦着地面跑圆场的声音。嫏伶忽然一个翻身坐起来,道:“天又亮了!我肩背上还觉得不松快呢。”嬛伶喃喃道:“那就再养一养神吧。”嫏伶扭身拉着嬛伶道:“别养神了,起床吧,今天得排演《比目鱼》了!”嬛伶勉强着坐起来,嫏伶瞪了眼睛惊诧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嬛伶道:“是吗?我没觉得怎么啊。”刚说完就觉得胸口堵得慌,一口气没喘上来,猛一呛便咳嗽不停,将心肝肺都咳疼了。嫏伶一面给嬛伶拍背,一面冲外面喊着:“来个人,倒杯热水来!”嬛伶止了咳嗽,摆摆手,披了衣裳下地,道:“估计是起得急了,没事了。好了,如今清醒了,起来吧。”说着却又开始咳。
娴伶等端了热水进来,听见了忙问道:“这是怎么了?昨晚冻着了?”嫏伶道:“我也不知道,都盖着一样的被子,我没觉得凉啊。”姜伶道:“你的身子骨,那是老牛下田磨出来的硬骨头,她可不一样。”于是将热水送到嬛伶手中,看着她喝下了。娴伶道:“我看还是请个大夫看看,这换季的时候最不能马虎,万一落下病根就糟了。”说着就出去唤娆伶。嫏伶柔和了声音,心疼道:“可真是。这几年你虽不怎么演戏,但操心的活儿全揽去了,戏船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交给你管了。我演戏演累了,睡一觉就好,你这心累了,休养半年也未必能好。”嬛伶不在乎地笑道:“哪有那么严重?那以前又演戏又操心的时候怎么过的?”姜伶叹道:“你还以为你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呢?眼看三十的人了,正是容易伤身子的时候,以后可要小心,好好调养。为了咱们这条戏船,你什么都搭进去了,要是真把命赔了,岂不叫我们哭死!”嫏伶忙止道:“哎哎,越说越过了,还死不死的呢。”嬛伶笑道:“没事的,最多就是受凉了。放心,我且死不了呢!我要长命百岁的活着,看着咱们这戏船上一出一出地演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