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古已不再是几年前,跟在父亲身后,只能猎兔子的少年了,他如今已是一个瓯人汉子,一个娴熟的猎手,经过战争的洗礼,用秦人的血告祭了自己的父亲,并娶了寨子里最美丽的姑娘。
他曾经在山里狩猎,将矛尖和箭矢重重戳进山猪的厚实皮毛。
他也曾跟着桀骏,在第一次战争中围攻秦军据点,那些兵寨虽然防守严密,但并非无隙可乘,瓯人靠着人数的优势,日夜骚扰围攻,付出一些死伤后,总能攻下。将秦人赶出祖先之地,猎取他们的头颅,将血洒在谷子地里,祈求丰收,吃掉他们的肉,以获得力量。
但今日,尽管瓯人有万余人,但面对眼前这三座小小的土楼,秦军的土楼,达古却感受到了绝望!
秦军营寨的结构式:兵营位于最外围,如今里面已全部空了,所有兵卒都撤往营寨中心的土楼。
土楼一共三座,比邻而居,相距数十步,而它们各自百步之内,一片空阔,这原本是秦兵演武的场地,瓯人想要进攻,就必须跨过这道坎。
“布罗陀保佑!”
高唱着瓯歌,赤脚的瓯人朝土楼发动冲锋,当他们进入百步距离内时,秦军的弩机开始发力了。
最先朝瓯人射击的是架设在土楼顶部墙体的蹶张弩,此弩力道极大,需要以脚力蹬开,发于肩膺之间,杀人百步之外!
达古举着矛冲锋在前,只看见前方有一物急速飞来,还没反应过来,跑在他一旁的族人,就一下子被撞得往后飞,整个胸口被弩矢射穿,眼看不活了。
好在千余秦军,分散在三座土楼,操纵蹶张弩的人不多,且上弦极慢,准头不足,瓯人虽有损伤,但还是冲到了五十步外……
这时候,土楼墙体上的两层射击窗洞,也伸出了弩来,这是臂张弩,威力稍降,但准头却足了许多,中箭倒下的人更多了。达古跃过前方的尸体,堪堪避开从耳边划过的箭,举着秦营里顺手抄的木板,一口气冲到了墙根!
虽然无数次眺望过土楼,但只有抵达其脚下后,达古才发觉,它是如此高大:按中原的长度单位来算,高近五丈!呈椭圆形,圆楼全封闭围合,没有拐角。
不夸张地说,这是瓯人见过最高大的建筑,站在墙下,不由心生敬畏。
达古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这座土楼,正建在曾经村寨的废墟之上!
他不知道,墙身内部,足足有四层,一至二层都不设置窗户,只在第三、四层开出小窗,墙体上的弩矢仍在不断伸出,居高临下,杀伤敌人。
瓯人用竹弓、吹箭反击,但难以伤到射击孔内的秦卒,好在桀骏早有准备,后续的瓯人扛着高五六丈的大毛竹来,尖端高高举起,秦人的攻击这才稍缓,但楼顶的矢石仍不断落下,打得瓯人头破血流。
乘着这难得的空隙,达古开始琢磨如何破开这道坚壁,他将手放在墙体上,能感受到其厚实,至少有丈余宽度。
更过分的是,埋入地下的墙基深度至少半丈,露出地面的墙脚由块石和花岗岩条石砌筑,高度超过一丈!越人根本不可能挖开!
“搭把手!”
箭矢不断呼啸着从他身边或是头顶掠过,达古大喊着,让族人帮忙,助他爬上墙脚,手中持着把第一次战争时,从阵亡秦军处缴获的铁铲子,重重戳在夯土墙上!
“当!”
达古耳边传来金石相击的声音,右手一阵酥麻,差点跌下来,仔细一看,墙体上只留下了一个小白点,他手里的铁铲,却缺了个口!
达古目瞪口呆,他们一直觉得,秦人的铜铁工具十分好使,掘土轻而易举,但这土楼的墙,毫发无损?
“这是土墙,还是石头?”
达古感到不可思议,几个月前,秦人大军修筑此地的情形,他们是见过的,无非是寻常的夯土,越人也会啊。
他不知道,秦军修筑土墙的技术,乃是十多年前,黑夫在灭楚战争中所献的“三合土”。如今早已被少府、墨家摸索出了成熟的工艺,用黄土、石灰、砂子三者按比例拌和,中间还夹以石块、竹片,是为“竹筋土墙”,硬度只比后世的钢筋混凝土差一点。
据说后世闽南的土楼,用炸药都没法炸开,放在公元前,基本上无解的存在!再加上墙体极厚,想挖地道进楼基本上没戏了。
这是达古今天头一次感到绝望,见掘墙没戏,已在墙角死伤近百人的瓯人撤退了,他们的目标转而瞄向了土楼唯一的破绽:大门!
因为土楼如同乌龟壳,即便瓯人贴到墙角也撬不开,所以小陶便放心的将人手集中到了大门附近。
土楼的门如城楼,前方掘沟壑,沟壑中插满尖锐的木头,再以吊桥护之,纵然瓯人用人命堆着,跨过了沟,砍掉了吊桥,开始进攻大门。
桀骏想到的是用火,将大门烧毁,瓯人背负木柴到了跟前,又引火点燃,但谁料,土楼大门门框用岩石砌筑,上方设置水孔,如遇火攻即可放水灭火,很快就熄灭了。
眼看从太阳初升,一直打到烈日当空,仍没有半分进展,桀骏也有些着急了,让瓯人们拼着性命,用过去从秦人手里缴获的斧钺,顶着箭雨,劈砍木门!
一直到日头偏斜,木门终于破开了!但让瓯人绝望的是,里面的城门洞,竟早已被麻袋堆积的土塞满,几十个秦人顶着,根本无从突入!
爬上去?也不行,土楼墙体上,并无任何可攀援的东西,纵然有身手灵活的瓯人拿出在山里上下悬崖,采摘蜂蜜的本事,欲扔出带钩的绳索,可上面的秦人可不瞎,立刻斩断,纵然有运气好爬到半空的,也被一矛戳了下来……
先前,小陶激励将士的话虽然磕磕巴巴,一点都不霸气,完全被外面万瓯同唱的出草歌掩盖了。但却激起了寥寥千人求生的欲望,死无全尸,为人所食,这是多可怕的死法啊!秦兵和徭役为了求生,不让土楼出现任何一点破绽。
这下,土楼真成了王八壳子了,瓯人再也无法下嘴……
至此,三座土楼脚下,已经躺了近千具瓯人尸体,他们的鲜血汇聚成溪流,成了环绕黄色土楼的红色护城河……
“君长,不能再打了。“
达古满脸是血地回到桀骏身边,进攻土楼,这大概是桀骏继任西瓯君后,做出的唯一一个错误决定……
“是该放弃了。”
桀骏叹了口气,他的计划失败了,上千族人白白牺牲,而瓯人,也等不到地里的稻谷成熟了。
谷子是他们初春种下的,纵然自己割不了,也不能便宜了秦人!
桀骏咬牙,发了狠:“烧了它们!:
既然要挨饿,那就一起吧!桀骏相信,拖到最后,赢得这场战争的,还是熟悉当地的瓯人!
然而,让族人分散开来,在河边的稻田里放火,这是桀骏今日第二个错误决定……
当瓯人离开土楼,分散放火的时候,在远处放哨的族人,传回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君长,昨日和前日,离开的两支秦军,回来了!”
众人大惊,那本是他们将秦军引来分散的计策,如今看来,秦人早就料到西瓯要围攻土楼,还唯恐他们不来,特地分兵诱惑?
那两支秦军各有千人,一南一北,看那架势,是想将瓯人包围,但他们可是足足有一万人啊……
“糟了!”
桀骏感到一阵心悸,正要让分散各处烧田的族人赶紧离开,郁水之上,却又有了变化!
十艘大船,前端桨叶划动,后端巨轮飞转,正从下游逆流而来!
秦军的车船,到了!
……
尽管桀骏已经未雨绸缪,烧毁了郁林的秦军码头,但那些船却根本不惧,径直冲上了满是河沙的岸边,不断有秦卒从上面跳下,在岸边集结,更有一面鹖鸟旗竖起起来。
那支队伍的统帅,叫韩信……
“布洛陀在上。”
桀骏倒吸了一口凉气,本想狩猎秦人,却不料,自己反而成了落入陷阱的野兽。
眼下,车船运载的秦军已在岸边登陆,稍稍列阵后,飞快向这里移动,而南北两支秦师的旗帜,也出现在地平线上,三座土楼内,秦人这会却开始清空大门的路障,准备出来合击瓯人了……
纵然如此,看人数,秦军尚不到瓯人的一半,但桀骏,却立刻做出了撤离的命令!
除了第一次战争末尾,与骆人合流后,三万人对一万刚穿过密林的疲敝秦军发动突袭外,越人与秦军的阵战,无不以失败告终,最夸张的一次人数比例,竟是十比一!
桀骏长叹了一口气:“达古,你是对的,是我错了,不该来进攻土楼。”
眼下,秦军包围圈渐渐合拢之际,分散各处的瓯人,还走得脱么?
“能走多少是多少,必须去警告族人,还有未来的远方部落!”
电光火石间,桀骏做出了决定:“达古,我留下断后,阻挡秦人一时,你带着族人回去!”
达古大惊:“要留下,也该是我……你是西瓯君……”
“上一任西瓯君,你的特波译吁宋,不也在桂林留下断后,让我带着人先走么?”
桀骏大笑起来,将脖颈上的蛙神雕像取下,挂到了达古身上……
“旧的松树总要死去,新的松枝总会长大。我要为错误负责,从现在起,达古,你就是新的西瓯君!回去,回到寨子里,带上族人,带他们进深山,去西边,投靠骆王!”
桀骏的老妻,二十多年前,桀骏从其他部落抢来的妻子,还在部落里看着火盆,晃着孙儿,等他归去。
但达古的妻子,也在摸着鼓起的腹部,倚着棚屋的门,翘首以盼……
“达古,阿达古,你给我记住,不管多少次,都要回来,夺回祖地,回到祖灵身边!”
一把将满脸是泪的达古推开,桀宋拔出了腰间的剑,带着那些脸上有刺青,视战死为荣耀的族人,排成一排,朝河边秦军走去。
武器、装备,这次甚至是人数,都不占优势,他们必败无疑。
但不能怕,西瓯人可以输掉肉体,但一定要赢得灵魂!输掉灵魂的瓯人,一定会遭到布洛陀的遗弃!
秦人的土楼壁垒坚若磐石,但西瓯人抵抗侵略,守住祖地的决心,一样坚若磐石!
桀骏看着远方的秦军旗帜,那是韩信的阵列,举着长矛,缓缓朝这边压来。
他举起了手里的剑。
“走吧,我的族人们!”
桀骏露出了笑:“去彩虹桥的另一端,在布罗陀身边,再痛饮美酒,和他说今日的故事,我们的灵魂,如松叶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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