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江玉瑶睡得极好。
这是她自建德十一年四月初九后睡得最香甜的一夜。
次日江玉瑶起床,宣平侯身边的人就来唤她过去。
她到了堂屋,宣平侯正坐在八仙桌上用膳,见她来了,难得神色和蔼地说道:“坐吧,陪我用个早膳。”
对于宣平侯忽而改变的态度,她心中涌出几分惊讶,然而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平静地服身行礼后就安静的坐下吃饭。
宣平侯给她夹了块奶糕,道:“你母亲病了。”
江玉瑶看了眼盘中那块雪白的奶糕,却并没有吃,而是端起一盅鸡蛋羹小口小口地吃着。
病了?江玉瑶心中冷笑不已,怕是装的吧。
她大概也怕父亲会怀疑她,因而以退为进,不愧是从侍妾爬上来又掌控侯府十来年的女人。
“可家中一应事务不能无人管理,你母亲说你是嫡长女又有皇上的赞誉,因而由你管家最为合适。”
江玉瑶不得不佩服秦氏,把府中一应事务交给她,若是宋氏出事那就是她的问题。
“你可愿意?”
江玉瑶放下碗,抬眸正视宣平侯,道:“能为母亲分忧,我自是愿意。”
宣平侯松了口气,笑道:“嗯,这样就懂事多了。”
江玉瑶垂下眼帘没有说话,何为懂事?
符合他们的利益就是懂事了,反之就是逆女。
“玉瑶啊。”宣平侯又道,语气较之平日的严肃,温和的不像是他了。
“我知道这段时日对你多有严厉,可你要体谅父亲的一片苦心,父亲都是为你好。”
“你可还是再怨父亲?”
江玉瑶摇摇头:“女儿不敢。”
宣平侯拍了拍她的肩,语重心长地说:“这就对了,父女间哪有隔夜仇,你可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现在都还记得你出生的那一日,我紧张坏了,那是我第一次做父亲,稳婆把你抱给我时,你又小又软,脸上皱巴巴的像只小猫似得,我都不敢用力,后来又有玉珊,玉衡,玉灵,可他们和你都不一样,第一次当父亲时的那种兴奋与仿徨,是你给我的。玉瑶,阖府只有你与我最亲近,你母亲是我的发妻,若她还活着,你或许会比现在更优秀,我们父女的关系也不会变成这样。”
这番话宣平侯说的真情实意,涕泪横流,他湿润的眼眸与泛红的眼眶都在诉说他是一位多么令人尊敬的父亲,似乎对她有着百般的爱与遗憾。
可江玉瑶却看透了他的虚伪。
这双湿润的眼中含的不是泪,而是一闪而过的狡黠与精明,在这张面皮之下还藏着一颗自私自傲的心。
他看不起她,觉得她是一招手就来的狗,觉得只要他微微低头叙说他的不易,她就会任他摆弄。
他虚伪的让人恶心。
从前,她以为父亲爱她,后来,她以为父亲爱的是秦氏,爱的是秦氏的孩子。
可现在,她明白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根本谁都不爱,他谁都不爱,只爱他自己。
谁能让他舒心,谁能让他获利,他就宠信谁。
江玉瑶忽而感觉有点恶心,恶心的她想呕。
但她面上仍是挂着笑,笑中又含着泪,是和他如出一辙的虚伪。
“父亲,我从没怪您,您怎么能这么想我?我是您的女儿啊。”
或许真的是血脉相连,他们都一样烂到了骨子里。
她又想起了在乡下别院的少年,那样赤诚的人,她再也遇不见了。
管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府中各主管都是秦氏用惯的老人,他们效忠的自然只有秦氏,眼中又哪里会有她?
但她不急,现在掌权的人是她,她有的是时间收拾他们。
况且……侯府的主人宣平侯,想来也是乐见其成。
那日父亲找她掌家事,她就明白父亲也是想借她之力压一压秦氏。
他终究还是怀疑了秦氏参与了谋害宋姨娘一事。
这日,管家送来本月府中各处花销的账本,她正看着,抱月却忽而急匆匆地掀帘而入,低声道:
“小姐,成了。”
江玉瑶抬眸问:“什么成了?”
抱月的声音又压了压,道:“温木书来信说,小姐让他做的事成了。”
江玉瑶眼神一亮,从桌案下取出一封信,低声道:“把它送去周御史府上。”
“是。”抱月接过信又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如今朝堂主要分为两派,一派自是以张首辅为首,而林翊是张之遥好友,他自是张首辅一派,而另一派则以王阁老为首,而这周御史便是王阁老的门生。
两派多年以来一直持对立状态,争斗不止,如今送上门的把柄,江玉瑶不信他们会不用。
朝堂斗争残酷,她甚至不需要过多的做什么,只要投入一个鱼饵自会有人争抢着咬下林翊这块肥肉。
隔日,如江玉瑶所料,周御史上了一份奏折,奏折内详呈了林翊在排练歌舞时竟坐在台下安之若素的看了黄狮子表演。
黄狮者,非天子不舞也。
他们抨击林翊有不臣之心,奏请天子将其罢免流放。
开始只是一封,后来弹劾之人越来越多。
皇帝对此也颇为不满,下旨将其革职流放。
张首辅一派为之求情,然而求情的人越多,皇帝就越发疑心。
直至张之遥入宫求见皇帝为林翊说情,据传皇帝大怒,呵斥了张之遥一顿,并追加了林家之罪。
不止林翊,就连林翊的父亲也遭其厌弃,贬至偏远苦寒的寒州。
偌大的林府一夕间就败落了。
林翊本人连其家眷皆被赶出京,秦氏苦苦为女儿筹谋的好婚事转瞬间跌入地狱。
林翊出京的那一日,满京无一人敢为其送行。
秦氏不顾身体的病弱闹着要去送,还哭着要把玉珊接回侯府。
可以利益为先的宣平侯又怎会愿意扯上这桩祸事?
为其求情者,多遭贬斥,就连首辅张之遥都被皇帝训斥,他怎么敢在这时候接回自己的女儿,惹怒皇上?
他们离京的那一日,江玉瑶去送了。
她提前出城,坐于黄山的凉亭之内,脚下是一条蜿蜒的,灰扑扑的路,这是他们离京的必经之路。
她看见昔日光鲜的林公子,今日如丧家之犬般惶惶的离了京,而那马车之上是她那哭红了双眼的妹妹,可怜她还大着肚子,就要陪夫君去那苦寒之地。
江玉瑶饮了一杯烈酒,只觉痛快极了。
林家倒了,那么下一位就是她的好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