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饮雪放下笔,接过林叔送来的奴籍契约,他垂眸看了半晌,问道:“林爹爹,妻主可还带了什么话吗?”
林叔道:“是崔娘子派人转告的,少主人说,让郎君好好安置,她回来自然会跟你说。”
裴饮雪摩挲着契约的纸边儿,说:“好。人在哪里?”
林叔向外吩咐了一声。
不多时,两个侍奴领着人过来,还没进门,就听到林叔皱着眉低声呵斥道:“你们就让他这样过来?烟花柳巷的龌龊下流模样,还不快穿上衣服!”
裴饮雪循声望去。
加央被扔了一件外衫,他有点手足无措地穿上,但动作之间,身上的铃铛还是叮当乱响,衣服遮不住红绳微凸的走势,反而显得更加欲盖弥彰。
他知道自己被赎出花舫,心中感激万分——从迎来送往到伺候一个人,虽然同是奴籍,但这差别可太大了。何况薛玉霄看上去很温和。加央一边庆幸自己选对了路,一边又心中忐忑,他不知道所谓的“裴郎”,脾气究竟好不好。
虽然不能听懂全部的官话,十分懵懂,但他也曾听闻过客人说后院小侍被主君打死的传闻,他想活着,而且想尽量能活得好一点。
裴饮雪扫过去一眼。
他的身形和肤色都不是士族喜欢的模样,长发微卷,不通礼节地散落着,跪拜时把头抵到地面上,大气也不敢出。
“抬头。”林叔看了一眼裴郎君的神色,开口道。
加央这才抬起头,露出自己跟京兆郎君们截然不同的绿色眼睛和深邃眉目,用笨拙蹩脚的官话道:“奴见过郎君。”
他听见其他人没有叫“主君”,想必这位并不是正室。但像他这种身份,在后院里跟奴仆也没什么两样,无论是什么身份,加央都得叫主子。
裴饮雪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指尖不自觉地扣进书页,在里面落下一个深深的凹痕。
……才保证说不会去寻花问柳,女人都是骗子。
半晌,他挪开视线,问:“林爹爹,平日里园子里收人,是怎样的流程?我年轻,不懂这些。”
林叔先是给他介绍了几句,随后又稍微靠近些,低声道:“少主人这样确实有欠妥当,一个肮脏的男人,怎么能领回园中呢,但女人么……年轻时大都朝三暮四,拈花惹草是难免的事,郎君不要太挂怀,忍一忍就罢了,别坏了自己贤德的名声。”
“贤德?”裴饮雪忽然抬眸,两人视线对视,他从来含蓄内敛,谦和忍让,可触动他在意之处,骨子里落落寡合的疏离感就显露无疑,“我只为我的心,不为什么贤德声名。”
他收好卖身的契约文书,跟还剑道:“带他换一身衣服,不用往西院送,就当妻主是买了个奴仆回来,让他在门外伺候,做些烧炉洒扫的杂事。”
“是。”还剑领他下去了。
林叔劝道:“裴郎君,这样恐怕不好吧?要是少主人回来……”
“我等她回来。”裴饮雪低头继续翻看农书。
他如此坚决,林叔也无可奈何,自从薛司空回来,他不再负有看顾照料薛园的责任,便退回了一个有颜面的年长奴仆的身份,转而出去了。
随后,一个穿好衣服,头发也被还剑帮忙束起来的绿眼男奴出现在他面前。加央对裴饮雪的吩咐十分老实谨慎,生怕得宠的郎君一闹,主母会把自己送回去……他说了不该说的话,送回去就是死路一条,别无他选。
裴饮雪上下考量片刻,轻声问了他几句话。譬如薛玉霄是怎么认识他的,又跟他说了什么……加央磕磕绊绊地回答完了,见面前的裴郎君露出沉思之色。
薛玉霄虽然只问了两个问题,但她的目的并不难猜。裴饮雪大概意会到了,他伸手按住胸口,从方才开始便像是被攥紧掐住的尖锐疼痛慢慢消去,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感觉酸涩之意犹在咽喉,但起码情绪舒缓了很多。
裴饮雪道:“还剑,你带他干点轻活儿,不要让他跑得太远,就在院子里待着。你们都先下去吧。”
加央没有受到为难,他并不在乎什么“西院”“东院”的,只要不挨打就已经很好了。男奴跪下磕了个头,跟还剑一起离开。
两人走后,室内又变得十分安静。
裴饮雪继续看《汜胜之书》,前几日园中督建工程的管事过来,跟他说廊桥后面有一块地,薛玉霄亲口说要用那块地种些粮食,比如粟米、菽、或是小麦,不知为何,她对京兆肥田的粮食产量很不满意。
她既然在意,裴饮雪自然也跟着有所留意。
民以食为天,农学的地位十分尊崇,但目前的耕作模式还没有达到特别严谨的精耕细作,种子的选育也并不成体系。裴饮雪在河东曾经听闻过一种小麦的种子,比平常粮食多出三成的收获,几经寻觅,终于找到——但河东跟京兆气候和土壤不同,他也不确定是否能在这里栽培成功。
今年末培育土地、明年初耕种,至秋收获,如果成效斐然,那么到明年冬日,即可从中选育出更出众、产量更高的粮食种子,在薛氏的部分田庄上推行。
除管理内宅外,裴饮雪最近就是在做这些事。农书里所写的穗选法、桑苗截乾法,他都已经亲自到田庄上去验看过,完全可以实行。
秋风渐凉,吹起他身上宽松长袖。裴饮雪重新蘸墨,在纸上将要点记下来,他写着写着,字迹便悄然偏移,从严谨朴实的农书今释,硬生生蹦出一个“霄”字。
裴饮雪动作一滞,面无表情地对着纸张,抬手要将这个字勾掉。但这支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不好用起来,只是将此字圈起,却不忍有半分勾抹。
……难道爱屋及乌,真到如此地步吗?
一定是笔不好用。
裴饮雪放下狼毫,从笔架上选了一只,才蘸墨欲涂,手就又软了,盯着这个字毫无意义地看了半晌,忽然有些生气,自言自语道:“想必归来又是一身浓香,连我在侧都有人投怀送抱,何况我并不日日都跟着你……”
他干脆不再管这个字,继续写下去,心中却想:“招蜂引蝶、处处留情,你长成这么温柔可亲的样子,就算没有那个意思,眉目也可以传情了,多情之人反而是个木头脑袋,连我都为那些小郎君们……”
他顿笔,心道,可怜他们做什么?还是先可怜自己吧。
裴饮雪定了定神,对自己道不许再想,随后一低头——这页纸已经不能要了,薛玉霄三个字就堂而皇之地摆在上面,炫耀似得看着他。
裴饮雪:“……”
他叹了口气,只得将这页纸扯去收好,重新再记。
……
从花舫回去后,薛玉霄当机立断,让段妍点选军士去抓人,军府几人得到消息都跟振奋,随她一同前往。
山海渡乃是京兆最大的码头,往来船只无数,有不少百姓在这里做工、讨生活,人口众多,十分杂乱。负责这方面要务的最高长官是太府卿,如今在位的太府卿是汝南袁氏的袁芳拓,但这位太府卿沉迷占卜、洛书、研究天文地理,对关市收税的要务并不上心。
这就导致有许多人可以乘虚而入,借着太府卿的名头在里面获取利益。
段妍带着数百府兵,跟随在几位文掾、以及都尉大人身后。众人骑马前往,速度比府兵们更快,到了地方,不待薛玉霄开口,李芙蓉便掏出身份令牌一亮,按住腰间刀鞘,倨傲道:“军府清查京中逃窜匪贼,停船,所有人都不许擅自离开。”
码头的负责人面露惊诧:“大人,不曾听说京中有匪……”
李芙蓉瞟过去一个眼刀,握着刀鞘拔出。对方立即噤若寒蝉,退到一边。
这里船只数量甚多,在大部分府兵还没赶来的情况下,众人只得分头查验,薛玉霄跟李清愁转向西侧的船只,走了上去。
“是不是太快了?如果他们今日没有运送人口呢?”李清愁低声道。
“京兆奴隶的数量不断增加,每日都有大批进入牙行,正是买卖火热的时候。”薛玉霄回,“她们已经有防范之心,不允许卖来的人提到出身,尤其在消息纷杂的柳河,我已经买了那人,如果有人反应过来我们在暗中查探,那才是踪迹全无。”
“有理。”李清愁先点头,随后捕捉到重点,“你买了?!”
“他留在那里,要是被发现口风泄露,会被鸨婆们打死。”薛玉霄边走边道,她抬手掀开蒙着货物的罩子,看过运送而来的各地特产、果蔬,如今正值秋季,这些丰收之物源源不断地送往京兆,在阴凉透风的船舱里储存,短途运输,并不会损坏。
“下一艘。”查看完毕,没有异样,两人正要离开。
就在薛玉霄的脚步几乎踏出船舷时,下方突然传来一声异响。
她脚步顿止,跟李清愁对视一眼,放轻脚步慢慢走了过去。这声异响很快就消失了,薛玉霄单膝跪地,伸手摸索了一下木头船板,低声道:“这个缝隙好像有些大。”
她用手扳了一下,模板纹丝不动。李清愁按住她的手拉开,道:“婵娟娘这只手金贵着,得留着下棋作诗,别伤了手,我来。”
说罢,她轻轻转了转手腕,两指向下,猛地卡进缝隙中将船板翘起。李清愁的手背上浮现出凸起的青筋,指节紧绷,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抖动声,随后猛地一声裂响,整块木板都被打开,松动起来。
李清愁将木板挪开,一缕稀薄的光线映进去,照出里面逼仄压抑的空间。在这块儿并不算大的小空间里,居然锁着十几个人,里面有老有少,男子居多,还有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子领着一个四五岁的男童,父子俩蓬头垢面,瑟瑟发抖。
薛玉霄道:“肯定不止这一艘,其他的船只应该也有这样的暗舱。这是谁家的船?”
“上虞祝氏。她们跟袁家关系不错。”李清愁顿了顿,“还有一部分是岑氏的船。”
之前向崔锦章示好的岑双,就是岑氏的女郎。岑氏本出于南阳,后迁至雍州,如今自称雍州士族,但许多人称呼时,依旧叫她们南阳岑氏。
薛玉霄点头:“清愁,你让后面的几艘船都不要动,带人去打开船板,将暗舱里隐藏劫掠的人口接出来,众目睽睽,无所抵赖。”
“好。”李清愁点头,立即起身前往。
下面的人大多蜷缩着,面对头顶的光线没有任何期待,只剩挣扎在生死边界的麻木和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薛玉霄看到角落有个奄奄一息的男奴,想要下去探看情况,正当她观察环境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李清愁?……不,不是她的脚步。
薛玉霄脑海中电光石火地掠过这么个想法,她瞬间汗毛倒立,脊背窜起一阵强烈的危机感,当即向旁边翻滚一躲,刚刚的位置瞬间被一把砍刀劈落,飞溅起一阵木屑。
“军府搜查匪贼,你是什么人!”
来者是个年约三十岁的女子,皮肤晒得黝黑,做渔婆打扮,她穿着破旧的便装,手中的砍刀像是过年时杀猪宰羊的,上面凝涸着暗红的痕迹。
她的身上涌起一股让人胆寒的杀气,女子猛地扑了上来,迎面就砍,眼珠泛起红血丝,喃喃道:“你不该来,你不该来!”
她咬字极重,声音却压得很低。薛玉霄听到外面已经响起军士搜查的声音——劫掠人口是绞刑,此人恐怕是运输人,只要被发现就难逃律法一死,因此鱼死网破,骤然搏命。
“我要是你,现在会掉头就逃。”薛玉霄躲开砍刀,整个木制船舱被她劈得哐哐作响,她心脏狂跳,精神却变得非常冷静稳定,“事已至此,军府掌握了证据,唯有逃命而已。”
“逃?”女人露出一个笑,“逃不掉了,已经逃不掉了,我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你们高官厚禄、作威作福,管过我们的死活吗!没有!运人来卖只是糊口的营生,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知道什么叫养家糊口吗……”
“劫掠人口,私自贩卖,发战祸的财,这算是营生吗?”薛玉霄赤手空拳,对方挥刀的力道像个练家子,她不确定交手的后果,“这是破坏法纪的匪贼行径。”
外面响起急促脚步声,这声音激怒了女人,她不分青红皂白地握着刀砍过来,削断了薛玉霄身侧一个装满杂货的麻袋,砍刀斩断袋子,卡进船板上。
薛玉霄趁此机会直取她的咽喉,手掌在半空中被对方的另一只手攥住了,一股巨大的力道震麻了手臂,女人还真是个江湖练家子,满身都是在河上讨生活的练出来的肌肉,她的身体整个压过来,薛玉霄顿时无法支撑,手臂发酸,她猛地在船板上翻滚几周,跟对方近身缠斗在一起。
渔婆打扮的女人用手抓向薛玉霄的脖颈,把她压在身下,两人滚到了船舱末尾,薛玉霄的脊背撞在挡板上,在这一刹那,本来就年久失修的船舱挡板掉了下去,坠入河中,外界的空气涌了进来。
山海渡的码头是淡水河,并没有浓烈的腥气,薛玉霄一时没意识到下面就是河水,她挡住对方抓握过来的手掌,见渔婆忽然扬起砍刀,高高地挥下——
“放开她!”
一只手抓住了渔婆持刀的手腕。
李清愁从另一艘船上赶了过来。要是平常,这种水平的练家子她一只手就能打,但她顾忌着薛玉霄的安危,注意力全在制止危险上面,一时不敢妄动。
“你要是伤了她,我不管你是上虞祝氏、还是南阳岑氏的人,别以为士族就保得住你,你必死无疑!”
渔婆却哈哈大笑,表情中有一股身处绝境的癫狂:“你们逼我的!这些不过是几文钱就能买到的‘牲口’,你们想要,到处都是!为什么要来逼我——”
府兵已经将这里团团围住,逼近过去。不远处,李芙蓉要来一把弓,她张开弓弦,搭上羽箭,瞄准渔婆和薛玉霄纠缠在一起的位置。
这个距离很好,可以一击毙命。
李芙蓉的视线在渔婆身上定了定,又向下移动,看了一眼薛玉霄。只要她的箭矢向下偏移一点点,这个被她痛恨了多日的女人就会死于箭下……李芙蓉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瞄准好方向。
一道破空的箭矢声,震起短暂的尖啸。
噗呲一声。羽箭瞬间扎进了女人的额头,连一簇血花都没有迸溅出来。她还维持着一个亡命之徒接近疯狂的表情,砍刀落在地上,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她抓着薛玉霄的手也猛地一松,没有这个力道拉着她,薛玉霄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扑通一声,下面就是河水。
李清愁没空去管渔婆的尸体,二话不说跟着跳进河里。她一个猛子扎下去,把薛玉霄抓起来,大声道:“你没受伤吧?!”
她倒是没受伤,就是刚才跟那女人打了一架,手臂到现在还在隐隐发麻,还有就是被河水灌了一耳朵。
薛玉霄被她喊得耳朵嗡嗡响,默默道:“我没事。”
她的发髻在打斗中松懈了,碎发柔软湿漉地贴在脸上。薛玉霄仰头吐出一口气,道:“……这个世界真凶险。”